盛唐绝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蔚微蓝
可眼下,她清楚地明白了,母亲老了,母亲病了,母亲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她支撑着母亲的重量,忽然间想起好久以前,自己一身道袍,伏在母亲膝上,对她撒娇:“阿娘,幺娘不想做女道士。”
当时的母亲扬着下颌,不顾父亲的柔声轻哄,轻笑道:“谁又让你真的去做了不过是换件衣服,连道观都不必建,你还是住在宫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阿娘在呢。”
那时父亲十分无奈:“吐蕃使者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呢。”
却听母亲道:“知道了又如何幺娘是我唯一长大的女儿,也是我大唐现下唯一的公主,怎能远嫁到番邦去说是出家入道,已经算是给足他们面子了,怎可还委屈幺娘真的出家九郎舍得,我可舍不得,我的女儿,我说了算。”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她在依赖母亲,现下还是第一次,母亲如此地依赖自己。
太平公主再也想不了许多,心慌得快要从咽喉中跳出来,她招手让身边的宫人都过来扶着,说话都险些不再连贯:“阿娘……你这是怎么了你看看我……看着我……阿娘”
被母亲扶着的肩膀忽然一痛,是母亲收紧了手,太平公主忙道:“阿娘……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不动他,谁也不准动他!阿娘,你听见了吗阿娘阿娘!”
太平公主犹在喊叫不止,武曌已经阖上双眼,隐约间松了口气,终于倒地不起。
其他众人都是一愣,萧江沅已经一个箭步奔了过去,刚要为武曌把脉,便被太平公主赤红着双目,盛怒一掀:“你滚开!”
回廊距地面有十数个台阶,萧江沅一时不稳,便从上面滚了下来,右肩撞到石块,狠狠一痛。她的双目有些模糊,浑身的力气都在霎那间散去了。她只能呆呆地匍匐在地上,眼看着昏迷的武曌被太平公主等人簇拥着扶入殿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只因他是一个宦官,一个无权无势的宦官。
有人将他笨拙却轻柔地扶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萧郎,你还好吧”
萧江沅这才稍稍回过神来,看清了扶着自己的是李裹儿,也见到方才的郎君们大都围过来,或担忧或惭愧地看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躬身一礼:“公主不必担心,陛下尚在危急关头,奴婢不会有事的。眼下……眼下还请公主立即回宫,请圣人带着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及四位侍御医一同过来。”恐李裹儿正盼着武曌出事,不肯出力,萧江沅咬咬牙,屈膝跪拜,“恳请公主快快回宫,日后公主若有需要奴婢之处,奴婢必万死不辞!”
李裹儿忙拦住萧江沅:“我去就是了,你不必这样。”
薛崇简正对萧江沅方才只身揽罪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也拱手道:“我也立即回公主府,把平日里得力的医者都叫过来。方才多谢萧内侍了,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萧内侍尽管差遣便是。”
不等萧江沅道谢自谦,薛崇简已经疏朗一笑,摆了摆手,朝薛崇训和武姓两个弟弟递了个眼色,四兄弟便一
【第12章 ·不信比来常下泪】1
萧江沅默了默,似在斟酌该怎么说,却最终还是模糊地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李隆基斜睨着萧江沅:“你……该不会也是她的‘面首’吧”
萧江沅立即道:“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见萧江沅并不想提到上官婉儿,李隆基虽心中疑惑,更多的还是一股呼之欲出的欢喜:“那就好。”
萧江沅奇怪地看向李隆基,不明白哪里好,便见李隆基前所未有地温柔一笑:“有些东西,能少一个便是一个,却不想经过今日,一下子都没了。你不必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只要记得,你是女子,事情便会好办很多,我就有把握救你了。”
萧江沅摇头:“大王不必操心这个,在众人眼中,奴婢还是一个宦官。”
李隆基顿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了下来。他立时便明白过来,眼下不过是自己发现了萧江沅的女儿身,可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萧江沅既然“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做宦官而非宫人,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怎会轻易恢复女子身份
心有不甘,李隆基唇边却含笑:“你就不怕……我说出去”?萧江沅怔了怔,似没想到李隆基会这么说。她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忽然温柔地浅笑起来,轻叹道:“陛下若……不在了,我是生是死都是一样。大王若能说出来,让圣人治我个欺君之罪,再赐我随陛下而去,倒是我最渴望的出路。”
若在平日,萧江沅可是连武曌亲自提及死亡,都不乐意听的,如今却亲口说了出来,大抵是真动了死的心思。
你休想,李隆基腹诽道。当初他说她对祖母一往情深,本是戏谑,如今看来,本该烟消云散的忧虑竟愈发浓重起来。先是李裹儿,后是上官婉儿,还有祖母贯穿始末,由不得他胡思乱想,想她是不是女扮男装太久了,忘了自己是一个女子了
她……不会是对祖母动真情了吧
李隆基这样想着,竟也这样问了出来。
萧江沅目光虔诚:“她与我,只是君臣。”
李隆基一讶——她说的不是主仆,而是君臣
“多谢大王担心,奴婢做宦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其中许多的道理,陛下也曾亲自指导历练过。奴婢想,若来日要抵抗的不过是两位公主,奴婢还撑得住。”
“可你若仍是宦官,日后只怕隐患无穷。安乐公主也就算了,你拿得住,可我那位姑母只比祖母差上一些,又权势滔天,你真当自己有三头六臂不成”
萧江沅浅浅一笑:“她答应了。”
李隆基不解道:“她答应什么了”
“她答应陛下,不会动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动我。太平公主之骄傲,比之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又被捧得水涨船高,是断然不屑于违诺的。她或许会做得不够,不会真的拦下所有人,但至少她自己,已经不存在威胁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李隆基竟一点印象都没有,想起自己自从发现她是女儿身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自己都在神游天外,那段时间发生的所有虽看在眼里,却都想不起来了。他这才明白过来,大抵这事发生的时候,自己还没醒过神呢。这事若是被五郎等人知道了,还不被笑话死。
见李隆基若有所思,萧江沅问道:“大王可还有什么别的担忧”
李隆基摇摇头,笑道:“如此,你知道我一个秘密,我也知道了你一个,扯平了。”
“不然奴婢也清楚,大王不会说出去的。”
“你当我愿意多管闲事”李隆基轻哼一声,扫了一眼萧江沅的身体,“现在让我看看你的伤,总行了吧”
“真的只是小伤……”
李隆基心下暗笑,这人总算还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却仍是道:“我也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伤,仅此而已。上官婉儿是指不上的,祖母又病重,眼下除了我,还有谁可以看你的身体你小小的人,怎么心里那么……”他一时说不下去,轻咳了一声。
“奴婢说的也是真的,”萧江沅的眸中透出一丝茫然,见李隆基俊眉一横,显然不信,有些无奈地道,“不信大王自己看。”
李隆基愣住,便见萧江沅果真将被子打开,露出自己略显瘦弱的身体来。只见她一脸认真和淡然,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她的确以为,自己的伤并无大碍,所以才不让他看,而并非是他所以为的,羞于男女之防。
直到给萧江沅看伤的时候,李隆基还是不敢相信这一点。
他单膝跪在萧江沅身前,仔细而轻柔地掀开萧江沅的裤腿,检查了一下,果然只是轻轻被马蹄擦了一下,又隔着衣服,只有些发红,算不得什么,却仍是轻声问:“疼不疼”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虽然眼前这身体还未长开,那雪白而紧致的围胸却独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诱惑与魅力,使得他的心神颇有一番摇
【第12章 ·不信比来常下泪】2 推荐票1000之加更
天已傍晚,暮鼓却还未敲响。萧江沅快步走着,身前便是李隆基的背影。纤手被他的大掌紧紧握着,身体也被他用力拖着,精神则被他丝毫不可质疑和抗拒的气势控制着,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往她此刻最想去却也最不敢去的地方前行。
耳边不时地回响起方才他说过的话:“想,还是不想”
她想,她当然想,却不敢迈出那一步。她怕看到武曌濒死的模样,怕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武曌死亡,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刻意无视其他人可能会松的那口气,怕一旦武曌离开了,天,就要塌了。
她也对武曌心存愧疚——她终究还是没把寻主一事真的放在心上。她假意对李隆基好奇,又半刻意半不经意地对李隆基与他人不同,让这一切都落在武曌眼里。她哄了她好久,也骗了她好久,若是从前,这点小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可她待自己是真心的,所以关心则乱,便什么都信了。
再抬起头,仙居殿已经到了。此刻夜幕将垂,灯火林立,禁军包围在仙居殿外,一如政变那夜的长生殿一般,萧江沅环顾一眼,不禁微嘲地轻笑一声。那声音极小,李隆基却听得真切,握着萧江沅的手掌微微一紧,才颇舍不得地松开。
两人分开站好,一如寻常郡王与内侍一般,经过了禁军的检查,才走进了仙居殿。
果然,李显和韦皇后等人都已经到了。仙居殿内熙熙攘攘一片,看着十分热闹。李显一家站在卧榻左首,太平公主一家则位于右首,相王一家竟被挤到了一边。尚药局的六位同太平公主府的十数位医者则站于榻前不远,相互商讨着什么,脸色虽严肃,却并无惊慌之感。
崭新的山水屏风已被撤到了一旁,再不为人所注意。?萧江沅随李隆基一步步踏入,脸上虽少了向来标准的微笑,腰背却依然挺直,一脸淡漠疏离,似与往日并无二致。太平公主第一个看到萧江沅进来,眉心便是一皱,呵斥道:“你身为陛下贴身内侍,方才跑哪里去了!”
萧江沅和李隆基都是脚步一定,连忙拱手长揖。双手并衣袖挡住脸时,萧江沅只觉手肘被人碰了一下,她转眸看去,便见李隆基冲自己微挑了一下俊眉——是谁说自己不来,太平公主也不会说什么的
萧江沅淡淡地垂下眸——这一次,倒是自己失策了。
李显忙道:“不必拘礼了。阿沅,你快过来,阿娘刚刚找过你。”
萧江沅还未直起身子,便朝卧榻快步走了过去。
武曌此番发病虽然凶险,但还是保住了性命,只是时而昏迷,时而睁眼,都不甚清醒,医官和医者们正在探讨的便是她仅剩的寿命。又过了半晌,尚药局年纪稍大些的奉御才作为代表,上前拱手道:“启圣人,陛下若是能挨过这个冬日,便可暂且无碍,否则……”
言下之意,便是武曌活不过这个冬季了。
萧江沅低眸看着武曌紧抓着自己的手,发现当她的死亡当真摆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不容易接受。
殿内静了一瞬,李旦率先背过身子,双肩缓缓地起伏着。李显则怔了一下,似是全然没有想到。太平公主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过心绪的翻涌,此刻倒平静了许多,道:“尔等尽心去治,圣人与我等必不会亏待。”
李裹儿一直与韦皇后站在一起,对一切都不表态,只静静地看着萧江沅弱小的背影,没一会儿,竟有些想哭。韦皇后见女儿如此,则悄然松了口气——她能知道这时候该表露出这副模样,也算是长大了。
剩下的小辈们只能乖乖地站着,神色各异,有事不关己的,有茫然无措的,有唏嘘的,有感慨的,有担忧的,也有难过的。他们彼此交流着目光,却发现有两人根本没有看向他们。一个是相王长子,寿春王李成器,他正担心地望着父亲李旦,对于外界之事全然不顾,另一个便是相王三子,临淄王李隆基。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卧榻,邃然而深沉。
同时,上官婉儿自李显身后绕到其面前,郑重跪下拜道:“恳请圣人,准妾此后居于上阳宫,替圣人与皇后照顾陛下。”
韦皇后瞥了一眼上官婉儿,听李显已经准许,便没有说什么。太平公主连忙扶起上官婉儿,道:“我也会时常过来的。”
上官婉儿嗔怪地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小声道:“公主这是何必……”
太平公主瞟了一眼萧江沅:“我也是想多陪陪阿娘,还能同你做个伴,什么何必不何必的,我就是要来。”
李显忙道:“你来归来,可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惹阿娘生气了。”
李旦也转回身,一脸肃然:“正是。”
太平公主总算敛去了些傲然:“幺娘知道了。”
天色已晚,李显便令众人都在上阳宫中吃住一宿,仙居殿便渐渐空了,除了昏迷着的武曌,只剩下萧江沅和上官婉儿两人。默然良久,还是上官婉儿率先打破了宁静:“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自
【第13章 ·开箱验取石榴裙】1
见萧江沅鲜少地露出如此真实而温柔的表情,李隆基有些不开心。他成天往这里跑,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然而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他拦不住自己,又比不过祖母,也只能随她去了。
这时,武曌那里传出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却有些无神,直直地看着上空,开始喃喃了起来。萧江沅知道她又来了,便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像在赏一朵即将凋谢的梅花。
她分明知道武曌大限将至,却表现得无比坦然,仿佛已经安然接受这一切。她这副样子,让李隆基感到十分不安,他默然跪坐到萧江沅身边,顺便也听听,这次祖母会讲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直到最后,我们母子还是不能坦诚相待啊……只能以利搏利,散而又聚,就像几十年前的那一天,你本是找上官仪抱怨一下我,却不想那迂腐的文人直接提出废后一事,而你竟也没有立即反驳……”
这还是萧江沅第一次从武曌口中听到上官婉儿的家族旧事,李隆基显然也是如此,一边心下叹服,祖母即便病着,也能挑上官婉儿不在的时候谈起此事,一边默默回想,此事该是祖母前半生中,除了感业寺之外,最惊险的一番波折了。
那是在麟德元年,距今已有四十一年了。流传最广的莫过于,祖父对日渐专权的武皇后心生不满,寻当时的宰相上官仪商讨废后一事,结果被祖母早一步发觉。祖母性情刚硬,生死关头更不吝露出当年扬言驯服狮子骢时的彪悍。她不仅亲手撕了已经写好的制书草稿,还又闹又哭,先在气势上压倒祖父,再由刚转柔梨花带雨,历数往日恩情,让祖父又是惭愧又是不忍,然后毫不负责地,把一切都推到了上官仪头上。
上官仪毕竟为宰相,祖母若要动他,须得找出个合适的由头,于是便在麟德二年,暗许许敬宗污蔑上官仪及大宦官王伏胜,说他们勾结废太子,即梁王李忠谋反,致使上官仪、上官仪之子上官庭芝与王伏胜一同被处死,家产抄没,女眷没入掖庭。上官婉儿那时尚在襁褓,便随母亲郑氏一同成了官婢。
如今听来,竟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李隆基定了定神,仔细地听了起来。?“你犹豫了,更任上官仪把废后制书都草拟了出来,若非我及时赶到,若非我及时赶到……”武曌的呼吸有些紧促,让人可想而知当时急迫的生死一线。萧江沅忙伸手顺了顺武曌的胸脯,却忽然被武曌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她的力气竟一时间迸发得如此之大,让萧江沅不禁皱眉。李隆基也是一惊,便想悄悄抬手,把萧江沅的手腕救出来,可他才刚刚直起身子,伸出手去,便也随即被武曌紧紧拉住,丝毫不肯放手。
她一手攥着萧江沅,一手攥着李隆基,微微撑起脖颈,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恍惚道:“九郎……”
李隆基微微侧头看了萧江沅一眼,却见她只专心用尚且自由的那只手,帮武曌立起枕头,登时心头一气,便朝武曌温柔一笑,点了点头:“我在。”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