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陈壁的话带着难以言状的魔力,看似矛盾,又显得逻辑自洽。他继续道:大王以为:民强则国强,民弱则国弱,此更是大谬!上古当如此,中古或如此,今之绝非如此。为何?民心恶矣!故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先胜敌者,必先胜其民。而胜民在于制民。
大王欲使国强,当使民弱;欲使国弱,当使民强。故民强而强之,兵愈弱;民强而弱之,兵欲强。
誉士乃强民之制,以誉士代县吏,便是以强攻强,民还强,民强则兵弱,兵弱则国弱;欲使国强,必要以弱攻强,使民弱。民弱则兵强,兵强则国强。故以强攻强,国至削,以弱攻强,国必王
够了!熊悍怒喝。如果说‘以奸民治善民,使善民亲近自己’还有那么一些逻辑,那么‘以弱攻强,使民弱。民弱则兵强,兵强则国强’则听得让熊荆恶心。
他懂这样的逻辑,这个逻辑和韩非的五蠹异曲同工。什么叫做强民?强民就是敢于反抗的勇者,不会被官僚哄骗反而能忽悠官僚的智者有钱有产的工商之民拥有组织资源受人尊敬的贵族,这些人就是强者;而弱者,概而言之,就是顺从不懂反抗的愚民。
编户齐民傅籍而役。无义无利之战,强者必定反对,弱者不然,大王说几就是几。
如今楚国不想征伐谁,楚国当下要的是自保。自保,家无余财的愚民未必会肯绝死拼命,谁做大王不是大王?谁做大王他们不纳粮?
强者不然,秦军攻来,尽扫五蠹,他们不拼命就只有一个结局:死。熊荆要做的,就是五蠹越多越好,然后带领他们一起抗秦。至于日后如何,那是日后的事情。
你可以去死了!熊荆冷道,说完让长姜端来一杯水,开始洗耳朵。
陈壁见此倜傥不再,浑身再颤,可他还是不死心,拖下去的时候继续大叫道: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悔!大王不听我言,他日必悔
驰!大叫中的陈壁很快被环卫绑好,戎车御手得令后打马疾驰,数马嘶鸣中,他‘啊’的一声全身撕裂成五段,在空中喷出一团血雾。
第六十二章 推倒
熊荆并未在意陈壁的生死,陈壁进言或有道理,但绝不适合当下的楚国。他死了也就罢了,可熊荆总觉得要说些什么表明自己的立场,表明郢都朝廷的立场。他清咳几声后,身侧的正令当即大喊大王有训,所有人又是伏拜。
罪人所言,愚民之政也。奸人治国,民亲君王;以弱去强,弱民强国。我楚人乃祝融之后,火神之裔太一所眷,生来便比天下诸民高贵一等,岂能行此愚民之政?熊荆看着伏拜的众人,心中泛起一阵尴尬——这种伏拜不知道是不是愚民?
不佞只愿你等强而不愿你等弱,只愿你等富而不愿你等贫,只愿你等聪慧而不愿你等愚钝。故不佞之政,皆强民之政。民强国乃强,若无工商之民,怎有钜铁之术?若无豪侠之士,怎有善战之卒?若无饱学之士,岂有传世之文?若无公卿巫觋,我楚人何以成楚人?
罪人言,民强则兵弱。不是兵弱,实是兵少。兵少又如何?一只狼会惧怕一群羊?一只斑会不敌一群鹿?楚国之政,强民之政,楚国之卒,精锐之卒;楚国之兵,勇武之兵。魏人何惧?魏人进了城亦被赶出了城;秦人何惧?秦人去年大败于清水,今年将大败于陈郢。
为了让更多人听到自己所言,熊荆也算是用出来吃奶的力气。可惜他一通大论出来没有半个人鼓掌喝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听不懂,他说的是楚语,陈郢的庶民听不太懂楚语。
不佞知道,你等尚且不知何叫强民之政,但等新政行后,你等便会知道,何叫强民之政?熊荆说完那这句便挥袖回宫了,众人等他进入茅门才敢起身,随着正令一声‘行刑’,之前还惶恐的人们瞬间兴奋愤怒起来,抽肋时人犯发出的惨叫却是他们听得懂的。
禀大王,陈壁所言,乃秦政也。明堂内并无他人,那本楚史草稿熊荆也暂时看不下去,右史见此进言道。
这便是秦政?楚国不收集法家著作,也没有人研究秦政。
然也。右史深深点头,奸民治国,则民亲制;人人皆弱,是以国强。
原来奸民治国的逻辑熊荆懂,不过是黑白脸唱双簧罢了。
奸民也就是官吏必须狠毒,必须欺凌得百姓哇哇大喊生不如死,如此百姓才会期望清官感盼皇恩,所以历朝历代,官吏总是恶的贪的,清官皇帝总是好的仁慈的。
殊不知贪官恶吏本就是治理系统的一部分,皇帝真要是听信贤臣所言,除尽贪官恶吏,那就是自挖墙角,自断生机。他可以适时杀一些官吏让庶民解解气热闹热闹,产生这个皇帝是好皇帝的幻想,但决不能颠覆整套统治系统。
临高里的邬德管理俘虏,就是要让有奸民潜质的符有地管理分饭。这不但使俘虏之间产生矛盾争斗,还让所有俘虏产成‘大人是受了奸民蒙蔽大人是好的大人请为我等做主主持公道’诸如此类的想法。
这便是‘奸民治国,则民亲制(王)’。真有社会经验的人,真正深读史书的人都知道这套把戏,但熊荆吃惊的是这是两千多年前,两千多年前这套双簧把戏就有了。
陈壁言:‘民强则国强,民弱则国弱,此更是大谬!上古当如此,中古或如此,今之绝非如此。为何?民心恶矣!’熊荆说起陈壁的另一段话,史卿,此言何意?
何意?右史尚在思索间,左史便道:敬告大王:陈壁之言是说当今之世礼崩乐坏,比屋可诛。臣闻孟子曾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荀况却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此可见民性愈来愈恶
谬!右史年长,和左史之父平辈,一训斥左史就不敢言了。大王,礼崩乐坏确有,逼屋可诛则不然。荀况所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此言秦国三晋之民心,非言我楚国。
那我楚国民心如何?熊荆不关心秦国三晋,只关心楚国。
楚国非中国,自无中国之弊。民心是决定双簧统治施行与否的根本。民恶,自然要以奸民治国,民不恶则不然,右史深知此理。楚国从无郡县之制,下虽有县实似封国。
且每次征伐皆体恤民力。当年收复江畔十五邑,仅发兵十五万;解邯郸之围,发兵十万。东迁之前,制齐魏而救燕,发兵三万;丹阳之战,发兵十万,便是蓝田之战,亦不过三十万。
秦国三晋民恶,在其发尽傅籍之丁,又经年征战不休,致使家家带孝人厌兵戎。实非民恶,乃民为求存,不得不恶。民愈恶,故出奸民之治,法家法术势之说,皆言于此。陈县早前毗邻郑国,而今毗邻魏国,陈壁推崇奸民之治,皆由于此。
懂了。熊荆大大松了口气,他喜欢自己的臣民不恶,不需要用奸人去统治。去年江邑兵败,危及社稷,人人恐慌,故发兵三十万;今年则不然,发兵不超二十万。
此大王仁也。右史叹道。我楚国民心如此,再行强民之政,国必强也。
那熊荆想到了陈县,虽说在战时,但战争终有结束的时候。陈兼去后,若尽去县吏,以誉士代之
臣请大王不使陈兼去职。右史谏道。但应尽去县吏,以誉士代之。
哦。熊荆闻言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偷梁换柱确实要比推倒重建为好。他随即召来正僕长姜,道:统计时日已久,可有眉目?郎尹呢?簿人呢?
官僚盘根错节,且大批郢都官吏进入陈郢实在惹人耳目,要全盘推倒陈郢现有制度的熊荆依仗的是宫中寺人,郎尹是王尹之下管理王宫日常的官,簿人则是王宫的记账员。
老奴这就召来。长姜很快就召来了郎尹和簿人。
禀大王,陈郢之治,恶也!簿人翻看过陈县所有账目,对陈县财政知之甚甚。全县六万余户,呈报令尹府岁入仅八十五万七千五百余石,实则收取田租两百三十七万八千多石。
一个八十五万,一个两百三十七万,几乎是三倍。熊荆摇头道:如此之多?
然也。簿人说完郎尹也道,禀大王,我楚国市税百二关税百一,陈县乃楚夏之交,故县尹与关吏时有勾结。运入楚国之货,关税并非百一,多为百三最高者乃百十。市税亦非百二,多为百七,市令陈标,人皆称其陈七。入市商贾不缴百七之税,便横夺打杀。陈壁司败县吏等人受其贿,皆为之隐。
关市税他们又捞了多少?熊荆忽然冷笑。
去岁之岁入为郎尹说着说着就看向簿人,倒不言语了。好在两人是太监,要不然熊荆还以为他查账的时候从中贪墨了一把,只给自己剩下零头的零头。
禀大王,去岁除去上交大府之税,犹余八千多金。簿人告道,哪怕熊荆见惯了万金,也吃了一惊。这可是一个县的岁入,正常的县,田租一年有六百金就了不起了。
每年余八千多金,十年就是八万多金,钱呢?熊荆赶忙追问。陈兼的钱呢?
大王,县尹无钱。簿人的答案让熊荆绝倒。陈兼好酒贪色,据闻家中皆是美酒美姬。一名美姬,百金千金不等,既有美姬,当有珠宝丝锦
簿人说了很长一段话,总而言之就是陈兼没钱,他的钱吃喝玩乐,全部花光了。不但花光,还借了不少钱,总计加起来大概欠了商贾们五六千金。
混帐!熊荆气得直骂,他真想把陈兼也给抽肋活煮了。簿人不知他是骂陈兼,赶忙跪下道:小臣帐不混,请大王明察。
并非说你。熊荆挥袖,陈壁家内?还是那些县吏家呢?
此尚未查也。郎尹答道。右史忙道:请大王尽赦余人之罪,以免军心不稳。
正值围城,左史与郎尹也道,请大王尽赦余人之罪。
赦赦赦。熊荆无奈的连说了三个赦,随后又对郎尹道:明日午时你把县府的帐册全抬到大廷,当着大家的面然后全烧了。就说本案只及陈壁,不及其余。
唯。郎尹重重相答,深觉大王此举甚好。
那你等就再说说县吏吧。熊荆放过了贪腐之人,可绝不放过奸民之治。
禀大王,陈县之官制与他县相仿,然尸位僕役甚多。郎尹答道。县公之下有县丞司马两职。县丞之下又有门下和户曹仓曹田曹水曹金曹集曹司败狱掾邮掾各职,另有小吏斗食役夫等;司马之下有左右司马,再下有乡啬夫役卒等。乡里之间,又有胥师正长大夫等民官。以食谷禄之人度之,计有三千七百一十七人。
第六十三章 策画
陈国西周时并不小,第一任国君就已经是公,可惜陈国地处郑蔡之间,并无发展空间。混了几百年几度兴亡——东周之时,灭国复国如同家常便饭,全在大国斡旋,符合某大国的意思,那就能复国,忤逆某大国的意思,那就要灭国。
陈国数亡国,后又复国,直到两百多年前亡于吞蛭不死的楚惠王。国,并非公器,仅为国君私产。陈国亡国,但陈氏公族并未衰亡,反而在齐国茁壮成长,最终取代姜姓,成了齐国的王族,齐王田健说起来还是陈国公族之后。
如此古老国家,本就繁衍了诸多官吏,楚国吞并之后并未清理国中各种势力,只是加了一套县治官吏。陈县是富县,陈公为人谦和,各地县公邑尹又把子弟都送来,拜托陈公‘管教’,这些人自然也就在陈县县府尸位素餐了。
公卿子弟县吏役夫,乡里又有胥师正长大夫五层乡官,最后还有各种啬夫,加起来只有三千多人算是少的。听闻郎尹说完,熊荆叹道:三千多官吏,一年要食多少谷禄?
禀大王,恰好是陈县一年之田租。簿人不懂大王是在感叹。
军赋呢?熊荆再问。可有勘查军赋?仓禀是空是满?高库是空是满?
仓禀足也。郎尹答道,陈县富足,官吏不需窃盗军赋。
若以誉士代之,如何?熊荆再问。他不想说军赋这个话题,这又是一笔算不清的烂帐。
这郎尹只是来查账的,闻言根本就答不上来,熊荆只好挥退他们,独自一人自言自语起誉士代官吏的设想:五家为邻,五邻为闾,一闾一誉士足以,六万多户也就是两千多名誉士。人数比官吏少,哪怕年奉三百石,一年也不过六十多万石,比正税八十五万石还少。
一闾一誉士一党一国人一巫觋,再就是一党一乡校。国人以后也要是誉士,非有军功者不可为也。庶民除了供奉誉士巫觋,再就是支付乡校先生的俸禄。一党五百户,大概两三千人。两三千人,史卿,一党应有多少学童?
人口年龄比例决定孩童数量,右史怎知当下楚国的人口年龄龄比例。
有谁知道一党八岁到十一岁孩童几何?熊荆又好问长姜等人。长姜也不知道一党有多少孩童,他当即派人出去相问。
禀大王,小口之人为大口之人之半也。长姜问出来一个约数。
小口为大口一半?这已经是数学题了,那便是百分之三十三
老奴不知,县吏皆有小口未籍之人仅大口之半。长姜答道。
小口未籍之人,那便是十四岁以下的孩童了。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四年,若比例平均,大概就是百分之十。两三千人,也就是说有两三百名学童。三十人一个班,那就是七个到十个班。一班需先生
一班需要多少老师熊荆还真不清楚。楚国的普及教育,语文历史是混编的,这算一门课;数学和自然也是混编的,这算第二门课;耕种生产生活技艺礼仪,也就是实践,是第三门课;最后一门自然是武艺,第四门课。
四门课自然要有四名老师,有可能还不止四名,女子最少要一名女师教授女红。入学八到十一岁,也就是说有四个年级,全校八个班等于是一年级两个班,如果这五人负责两个班,那就有二十名老师,再加上若干杂役,恐怕要超过二十五人。
一党除了养二十名誉士,再养二十名老师一名巫觋,等于十二户养一户。即便所有人都有田,每户田租十五石,年奉也只有一百八十石。太少,遇上荒年就更少。且每户不可能都有田,很多人不种田而为雇工,这些人大约占二三成,实际只能收到一百二十石左右的田租。
如果誉士也去学校教习武艺,那要供养的人便只有三十七人,等于十三户半养一户,每户田租十五石,年奉两百一十石,只算七成有田之人,大约有一百四十石,勉强能过日子。
如果再把口赋(傅籍者一年三十钱,未傅籍者一年十二钱)转作教师工资,那年奉勉强能有两百石,可以过上较为体面的日子。
至于学校建设费用,大约十间教室,大约十六套教师房舍,可能还有其他实践课实验室运动场之类,这些根本就不成问题。一党五百户,每年本就有一个月徭役,教室就用夯土造房,无非是木料要花点钱。这些钱或有郢都支付,或是在教师未全部到位(第一年只有一个年级,四年才有四个年级),由教师工资支付。只是纸张课本教具的费用要郢都大府支付。
誉士取代官吏,巫觋除了祭祀祈神驱鬼的本质工作,还有乡村医生的职责,教师自然是教育孩童,三位一体,这便是熊荆心中理想的党闾基层。真要达成这种理想局面,需支付不过是田租和口赋,属于令尹府的关税属于大司马府的军赋属于大府的山海池泽以及户赋市税并无损失,真正损失的就是所有官吏。
大王之策画,诸君以为如何?数日后的郢都令尹府,等诸位重臣看完一遍策画,淖狡才开始发问。在把这个策画送至外朝商议之前,他必须知道大家的意见。
不可。最不爱发表意见的宋玉第一次抢着说话。以誉士代官吏,县邑官吏必反。
不然。鲁阳君对此表示反对。大王此策,官吏不过是去职,俸禄犹在。全国百余县邑,在册官吏不计尸位者,仅一万两千余人,其下啬夫胥师正长大夫等,多数并无俸禄,有俸禄者不及万人,此两万人年奉即便一百五十石,也不过万金。朝廷宁愿出万金使其让出官位,好使新政不受其阻。
父若为官,其子也为官,父若为吏,其子也为吏。宋玉反对道。且陈郢私收田租一百余万石,每人四百余石。若是你,年奉本为四百石,忽而减至一百五十石,愿否?
四百余石皆非法之税,岂能当成俸禄?蒙正禽插言道。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