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杀!杀!杀——!靶子是一堵一人高的夯土墙,墙上斜插着几根向上的长木杆,每三排公子弟子冲刺时,都会按例怒喝,手里夷矛下压木杆的同时,猛然刺入胸墙。可逯杲有些奇怪,他好像听到了别样的声音。怎会有女子?
女子?!你若是想疯了,何不去女市?我请。陆蟜正拿着一个皮囊往嘴里灌酒,闻言嘿嘿嘿笑起。军中是个大染缸,他也渐渐明了男女之事,还知道一些女市伶人的芳名。逯杲这个学友是什么德行,前年腊祭时他便知道了。
非也。逯杲真是有口难辩,我确是听见了女声。这时喊杀声又起,听,女子!
夜幕稍暗,三人一列,疾跑向胸墙的几人中,确实传出了女声。陆蟜身为训练官一眼就看出最后面那个人动作不对。冲刺时夷矛必须高过头顶,以求在接敌时从上而下压住对方的长兵。而为了防止身后同袍的夷矛刺到自己,头一律往左偏。
然而此人只能将夷矛勉强举过头顶,冲的时候没有压杆动作。墙上那根长木杆是造府特别设计的,平常是斜向上的,宛如敌卒手持长兵,一旦压杆得力,它就会低垂下去。此人冲刺的时候压杆无力,甚至根本就没有压杆动作,就这么直挺挺的刺过去。
错!陆蟜职业病犯了,他一声大喊,那几个人当即回过看头来。为何不压杆?
禀官长,舍妹非军卒也。一个年轻的男子趋步过来,如此相告。
即非军卒,那便无事。陆蟜一呆,逯杲抢在他前面说话。你等再练,我等喝酒。
唯。男子揖了揖,又趋步回去,之后又对自己的妹妹比划了几下,应该是在说压杆。
真有女子?陆蟜道。诶,你为何不与那女公子亲近亲近?
女公子?逯杲一笑,女公子非我所欲也,我此生非娶公主不可。
咦!陆蟜鄙夷,他是标准的军人,心里想的永远都是战争,逯杲不然,他好女色。
此战,逯杲没在意陆蟜的鄙夷,娶公主是他这一辈子的理想,不是色不色的问题。朝廷以项伯为上将军,全军十五万人,敌军四十万
我有钜矛,何惧秦寇!陆蟜打断,目光凌然。
我非言敌我悬殊,我乃言全军十五万以项伯为大将军,县邑不出一卒。逯杲此时已经入了大司马府为吏,他解释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种只可意会的凝重。若大王不测
若何?同学同袍日久,陆蟜听懂了他的意思。
悍王子将即位。逯杲带着难以言状的忧虑。若悍王子为王,新政誉士皆罢。
岂能如此!陆蟜怒道,若无新政,我楚国如何求强,他日如何阻拒秦师?又要耻嫁我楚国公主入秦么?令尹断不许如此。
若悍王子即位,令尹当由阳文君任之。逯杲道,彼时朝廷再无兵权。
朝廷没有兵权才是逯杲真正担心,这也是他这个刚入大司马府不久的小卒向府尹弋阳侯的进言。他的提议极为两难,朝中诸将,唯项燕可担此重任,不任命项燕又任命何人?
逯杲说出自己担心的时候,在一队环卫的严整护卫下,黄灿灿的斧钺正由攻尹恭送至太庙,大王不在都中,唯由令尹昭黍代授斧钺。此刻,昭黍与太后赵妃正立于太庙之北,朝中大夫封君立于太庙之东,将军裨将等人立于太庙之西。
升升升太庙外的傧者在高喊,项燕已至,他喊升是让项燕升阶入堂。
项燕身着钜甲,举重若轻,在傧者的喊声中,他一步接一步的升阶,直至堂前。斧钺已由昭黍亲持,见他升堂,昭黍高声道:社稷之命,在将军耳。今大王有难,愿请将军帅军应之。
臣敬受命。项燕说完趋步行之昭黍身前,双手高举。
昭黍拿着斧钺之首,将斧钺之柄置于项燕手中,高声喊道:自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斧钺黄铜所铸,饰以黄金,其形若铲,斧锋长逾一尺,极为巨大。昭黍当着祖先的灵位喊完此句,又把斧钺之柄从项燕手中收了回来,然后调转,自己手持斧钺之柄,将斧钺之首置于项燕手中,再度高声喊道:自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战国之时兵符和斧钺并行,大军之将必受斧钺。没有斧钺,就是窃了兵符,也要用大铁锥锥杀晋鄙才能夺取军权。斧钺代表王权,授将军予斧钺等于是将王权授予将军,从而‘上至天下至渊’,皆有将军制之。
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
一连串苦口婆心的叮嘱之后,项燕仍然不敢接斧钺,他也高声应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也,军不可从中御也。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也应敌。臣既已受制于前矣,鼓旗斧钺之威,臣无还请。唯愿太后垂一言之命于臣,太后不许之,臣不敢为将;太后若许之,臣辞而行。
斧钺之授无比郑重,事前事后再怎么千言万语反反复复都是无效,唯有受斧钺时这一言之命才是正式的,被祖先被群臣被将帅所认可的。项燕说完,赵妃克制住身躯的颤抖,道:请将军救出大王。
臣敬受命!项燕高声领命,随之接过昭黍手上的斧钺,也正式接过了十五万大军的兵权。
县公,公子言看着额际微微冒汗的斗于雉,展笃真是不忍心相告实情。
公子何谓?得闻展笃等人找到了斗氏正室余脉,斗于稚马不停蹄从唐县赶来。千里路途,他只走了八日。
公子言,相见不如不见。又说其非氏斗亦非氏苗。展笃无奈说道。
他人在何处?斗于雉眉头一皱,冥山剑他已经看过了,确是先祖宝剑无疑。至于氏,当年斗越椒死于阵中,其子斗贲皇连夜逃至晋国,晋国封其于苗邑,故改氏为苗。氏不是姓,非不能更改。先君共王至今已经三百多年,此人不氏斗也不氏苗,应该是又改了氏。
斗于雉如此作想,展笃无奈,言道:禀县公,公子为郢师一卒长,此时正在军中。
卒长?斗于雉大讶,旁边县司马斗常问道:郢师不会划桨,岂不是明日便要开拔?
大军乘舟楫前往陈郢,不会划桨的军队先行,会划桨的后行,一昼夜可达陈郢的五万精卒最后一日离郢,如此大军才能在同一日抵达。郢师不会划桨,自然是乘民间舟楫最先行。
速带我去。斗于雉急急说道。小小卒长,死于战事的可能性极大,若今日不见,说不定此生只能会于黄泉。
发兵陈郢,沿路县邑并不提供粮秣力夫,郢都这两万士卒本打算作力夫,奈何援军兵力实在太少,只能在就食于郢都的城阳平舆陈县之庶民中抽了两万人代作力夫。
与公族之卒一样,这两万人也只训练了一个月左右。夷矛又长又重,很多士卒刺矛中做不出压矛动作,好在矛不比戟不比殳,它就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前刺,这是易学易懂的。左转也容易学,反正只转这一个方向,最笨的那些用烧红的铁丝烙两回也就记住了。
斗于雉赶到军营时,独行客正在指挥士卒刺矛。仅仅从侧面看他挥手喊话,他便呆住了。血缘之间的关系无法解释,然只要源出一脉,气质神情动作相貌,虽是千差万别,骨子里的神髓却是几百年也不能改变。仅仅一眼,斗于雉便确定这是斗氏的子嗣。
斗伯棼斗伯棼斗于雉念起当年起兵与先君庄王大战的斗越椒,蹒跚中走了过去。
独行客此时也发现一个人朝自己走来,依稀中此人好似自己已故的父亲,他愣了好一会才听到他嘴里喊的名字:斗伯棼斗伯棼
斗于雉不知觉淌出两行老泪,他抓起独行客的双手颤抖着问道。你可是可是斗伯棼之后?
第九十七章 薨落
立于郢都北郊码头,太后赵妃正看着装满士卒的艑舟方舟青翰舟舲船大舿缓缓离去。六万五千余士卒,一千三百余艘民船组成了一个宽约一里半绵延四里的宽松队形,以尽量避免舟与舟之间碰撞。
没有棉花的年代,木棉也尚未引种,防撞只能用一捆一捆的稻草。春风拂面的季节,船舷处的稻草每当轻风吹过,就会掉下无数草屑,最后使得整段淮水都飘满了草屑。草屑顺水东去,舟楫逆水西行,恍惚间有人似乎在高唱国殇: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请太后回宫。王尹由立在赵妃身边,低语相告。
母后?芈璊看到母亲又流泪了,心里有些不安。上将军此去必能救出王弟。
我非念及荆儿,我是赵妃想到的是丈夫熊元,那一日他也是如此高歌,一去不返。
臣斗于雉见过太后。大军出征而泪,恐不吉,赵妃连忙擦泪,这时候唐县县公斗于雉忽然越过环卫,趋步过来深揖。
斗卿何事?斗于雉垂垂老矣老矣,见他身着上卿的玄衣素裳,赵妃微微一礼。
大王困于陈郢,项伯虽去,臣恐其士卒太少。臣与息县之尹成公有军万余,愿赴陈郢以救大王。斗于雉说道,话语赵妃瞪目。
斗卿愿出兵勤王,老妇之幸也。不明情况的赵妃对他又施了一礼,这时候王尹低声相告,她脸色方凝重起来,待王尹说完她又道:大王去岁曾与老妇言:若敖氏乃楚之柱石,先君庄王时致使若敖氏叛,楚之不幸也。
啊。斗于雉闻言晃了两晃,差一点就没有站稳。他无礼的紧盯赵妃的双眼,讶声道:大王真出此言?
然也。赵妃重重点头,儿子确实说过这种话。大王还曾言:害楚国者,皆楚人也。如苗贲皇伍子胥巫臣白公胜等。然害楚之人,多因先君不智不仁而反
太后明鉴大王明鉴啊!斗于雉老泪又下来了,这是他这几天第二次流泪。老臣所求,乃请大王赦苗贲皇之罪,使其后人可列班于朝,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老妇要求如此之低,一旦答应便可增兵万余,不说赵妃不知其中利害,便是知道其中利害,她也会答应。不想昭黍远远看见斗于雉揖见大王,他赶紧奔来过来。
禀太后,苗贲皇鄢陵之战曾助晋军伐我,先君共王因此痛失一目楚军大败,不可赦也。斗于雉已经见过昭黍,他的要求昭黍明白的很,重臣们的意见都是不可赦。
为何不赦?赵妃不悦,鄢陵之战乃三百年前旧事,而今楚国危亡大王困于陈郢
太后有所不知,苗贲皇助晋军伐我,此楚贼也,万不可赦。昭黍坚持道。若赦苗贲皇,伍员若何。伍员引吴人欲灭我楚国之社稷,鞭先君平王之王陵,若赦,朝臣国人必大沸。
苗贲皇乃斗越椒之子,伍员伍子胥乃伍奢之子,两人皆是族诛之后逃至外国,引外军伐楚以复仇。不同的是苗贲皇只是助晋国赢了鄢陵之战,伍员则带着吴师攻入了郢都。
赵妃听闻昭黍例举出了伍员,一时不再言语。伍员害楚国之深,郢都妇孺皆知,要赦免一个这样的人,举国不容。昭黍说完便退下了,只留下斗于雉失望当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赵妃言道:令尹之言,绝非大王之意。若斗卿能救出大王,大王必赦苗贲皇之罪。
然大王能赦伍员之罪乎?斗于雉茫然间反问,他正是因为昭黍不肯才来求太后的,刚才是他第一次听到不赦苗贲皇的理由。伍子胥之罪,只要是楚人都不会原谅。
此老妇不知也。赵妃叹息。然赦与不赦仇与不仇,公族子嗣皆是姓芈。而今芈姓危亡,斗卿为何不能引兵至陈,卫我楚国护我芈姓公族?
独行先生真是若敖氏之后?四里长的船队缓缓转入颖水,大舿之上,全卒士卒都看着卒长的独行客。他们此前已知道独行客是位贵人,却未想到他居然是若敖氏之后。
若敖氏虽逝,然其威名仍铭刻于楚人心中,以致每每听闻楚军战败,都有楚人感叹:尚若敖氏还在,那便如何如何。事实也是如此,凡若敖氏与战,楚军每战皆胜,即便输了那场退避三舍的城濮之战,听闻楚军主帅子元被逼迫自缢,晋文公重耳喜形于色,当即大喊:莫余毒也(今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了)。
士卒多是庶民,他们知晓若敖氏赫赫战功,却少有闻及若敖氏之叛乱,即便听闻若敖氏叛乱,也不知道斗越椒之子苗贲皇曾助晋人大败楚军,共王痛失一目。
独行客见部下全看向自己,苦笑道:数百年前之事,谁还曾记得?
先生不知么?一个年轻的步卒,嘴唇只有些许绒毛,带着难得的书卷气。楚人英雄传里,多是若敖氏之英雄。斗大将军领兵于鄾大败邓师,前岁大王大败秦寇,用的便是鄾之战的阵法。是时楚军横列于巴师之间,初战后佯作不敌,遂北奔。邓师以为己胜,逐我军,巴师则当于其背夹攻之,邓师当即阵崩大败。
年轻的步卒一口气说完,又羡慕的看着独行客,先生是若敖氏之后,定有家传兵法吧。
兵法?独行客未曾想到一个小小卒子也知道鄾之战,更未想到他还以为自己有家传兵法。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道:阵而后战,兵法所常,然变化之道,皆在一机。
一机?大楚新闻上曾刊载过一些兵法,然而独行客说的东西,步卒全然不懂。
然也。战场之上,时机稍纵即逝,拘泥于兵法,不可胜,唯有掌握时机,方能百战不殆。独行客说了一个开头,只是他并不打算收一个学生——名将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战场敌我态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的。
独行先生可在此舟?独行先生可在此舟一艘冒突鱼一样的在船队里划行,逢舟便喊‘独行先生’,大舿上的士卒闻言,不少人对那艘冒突招手。
太后有命,请独行先生下舟随我等入宫。冒突上立着一个舟师军吏,他先是仔细打量了独行客一眼,方才宣布太后之命。
听闻是太后之命,余人全都跪下来了。独行客揖礼后道:臣不能受命也。臣虽仅为一卒之长,然军命不可违,臣断不可离舟。
先生何至于此?军吏叹道。唐县县尹斗大夫已诺太后,许派五千县卒赴陈勤王此五千县卒已命你为将,你若不去,何人帅之?他说完转而命令正在摇橹的舟人,奉太后之命,此舟停舟,速速靠岸速速靠岸。
首级深深穿在铜戟之上,含笑的面容被蜃灰腌过,不但肤色惨白,发间亦沾有灰末。这时戎车驶出秦营试过军阵,长戟连带着首级一起震颤,待到项城之外三百步,铜戟上的首级被车右高高举起,早已列阵的秦魏两军当即大喊道:荆王首级在此,项城速速请降!
荆王首级在此,项城速速请降!十几万人海啸一般的欢呼。攻伐项城不比攻伐陈郢轻松,荆王首级一送来,秦魏军营当即鼎沸。他们喊了数遍后又齐声大喊:陈城已破,万岁!万岁!万岁!!陈城已破,万岁!万岁!万岁!!
听闻城外秦魏大军的呼喊,城头上的县卒面色皆白,县司马项普奔到县府时,手脚软得几欲跌倒,待冲到县公项鹊身前,已是连滚带爬,他只嘴里大喊道:禀县公禀县公陈城破,大王薨矣!
啊!!项鹊也听到了城外的一些喊声,可声音到此已模糊不清,他也不愿出去听敌人的谣言,没想到谣言居然是真的:陈城城破,大王战死!
啊啊啊项普忍不住大哭。大王身先士卒,死守陈郢半年,而今薨落,谁人不悲痛。
狡狡计,秦人狡计。此乃秦人之狡计!项鹊先是一愣,而后大喊起来,他随即训斥项普道:不许哭嚎!此秦人之狡计也。
大王首级正在城外!项普忍住伤悲,前岁与大王对饮之誉士用陆离镜观之,确是大王,还有那赵人廉颇的首级。啊啊啊大王薨落矣
项普正是确定了那是大王首级,才觉得全身手脚发软,奔过来报讯的。这下项鹊也慌了,他不得不亲上前把项普的嘴堵住,若真是大王,更需禁言,不然城内必乱。
请县公准我等为大王报仇!项普泣道。和项鹊想像的相反,得闻大王战死,县卒毫无动乱之心,只有出城复仇之意。
不可!项鹊依旧不同意,然而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是城上的县卒在哭,城内得讯的庶民也在哭。哭声压抑悲切,更带着无穷无尽毁天灭地的愤恨,而后是建鼓毫无征兆轰隆隆敲响,项师,要出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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