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齐王不如如此设想:与其失国于秦人,不如失国于同姓。熊荆知道齐王田建的顾虑,齐国的情况和楚国差不了多少。
祖制不可违也。田建并不同意熊荆的观点,他反而问道:楚王不惧项氏否?
项燕已封项侯,项氏不姓芈,但也不姓姬,氏项是因为封在项县,而非先祖源于姬姓项国。楚国用人向来是‘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且兵者国之大事,不但少有外姓将领,更难‘世世为楚将’。项氏封项之前能在楚世世为将,实际也是祝融八姓之一。
田建提及项氏以为熊荆会满脸忧色,即便不会满脸忧色,也会眉头紧锁,不想熊荆闻言顿时笑出声来,道:忧惧项氏,只应公室太弱,亦是公族太弱。尚若公室强大,公族林立,何忧他姓?
项燕封侯,他善战的名声不说在楚国,便是天下也都闻名。得知项燕的赏赐竟然是封侯立国,齐国正朝舆论纷纷,一些大臣更是连连惊呼。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楚王竟然封侯国于项氏,祸乱由此而生。
楚王真不惧项氏?田建还是不信,他没看到项燕鲁阳君孔谦等人正在数步之外恭迎大驾。
第二十六章 军校
夏天马车窗牖全开,南风吹来,齐王的话全落在项燕几人耳中,项燕眉头微皱,可面色未变。前年冬天大战结束,歼稷邑之敌破鸿沟之军,夺敖仓之粟,这样的功绩不说勇略镇主,说功盖天下也不为过。
受封为侯项燕几经推迟,最后在熊荆亲自说服下,他只能接受。项燕功高,项燕不受封,其下有功之士如何受封?只是受封后赞扬者多,诋毁者也不少。齐王这样的话项燕不是第一次耳闻,但亲耳听见,那真是第一次。
臣见过大王,臣见过齐王。马车上下来两位大王,臣子们连忙揖礼。
免礼。熊荆很自然的喊了一句免礼,齐王不认识项燕,丝毫未觉得尴尬,只待熊荆介绍这些臣子,说到项燕时他多看了几眼,未察觉自己的话已被项燕听见。
一国之军,非只有王卒三军。若仅有王卒勇武而邑卒贫弱,国不强也。熊荆没有再提项燕,只说军校的意义。便如周天子为天下之共主,王亦为县邑之共主。与周之天下不同,各邑皆有推选之人在正朝,国事既定于正朝,诸邑不得悔之。
又有众人推选之诸敖,其代王处置国事,若有不适不善之举,可再推选之
政制和军制相关,熊荆说起军制,又自然而然的说起了政制。在齐国时他听屈光说齐王本对楚国新政有兴趣,但因齐相后胜的反对,故而作罢。
如此,楚国之权何在?田建问道。后胜曾说齐国若行楚制,大王无权,他深信不疑。
楚国之权在正朝。熊荆实言相告。然不佞可左右正朝。
楚王无权?田建笑起。
楚国正朝之议,令行禁止。熊荆也笑起。齐国若何?
熊荆一句话就把田建问住了。权力是很空泛的东西,田建有权,但王权仅在临淄,王令出临淄到了下面诸邑,那就是说各行其是拖延折扣了。田建在位时如此,强势如君王后,执政时也是如此。当然,君王后手段比田建高明的多,诸邑大夫听话的多。
既然王命不能令行禁止,国事何成?熊荆再问。去虚权而得实权,于国于君于臣于民皆有益处,国情上下通达,为何不行?诸敖若有错谬,诸敖之罪也,君王坐享其成,为何不行?一如诸侯昔年称霸,篡权之人,求敖位而非王位,公室得安,为何不行?
这田建虽在位三十年,但他面临的情况和熊荆一模一样。相邦后胜只有搪塞欺瞒的能力,没有平衡国内田氏诸别宗的能力,更没有削藩的本事。真削藩,恐怕在田氏别宗灭族之前,齐王田建已经身死另立了。
而齐国还有一事与楚国不同,就是齐国商业发达,商贾的势力远强过楚国。这些商贾与田氏别宗关系紧密,很多时候会借邑大夫干涉朝政。五国伐齐前如此,田单复国之后那就更是如此。灭国之前齐湣王对国内各邑还有操控力度,复国之后原先的官吏非死即逃,即便苟活,也不是新王的亲信,临淄对各邑的掌控弱到极点。
楚国行敖制,乃因势利导之举,绝非不佞有意为之。熊荆不无感慨的道,他设想的政制并不是诸敖。便如舟在大河,可逆行乎?可。然力歇之后舟必顺流而下,虽君王亦是如此。
熊荆的提问和感慨让田建有点无心参观军校,还未被大麻完全征服的他也曾想励精图治重整齐国,但此事一直被朝中大臣国内别宗掣肘,结果就只能维持现状。
请问楚王,楚政与秦政何异?田建忽然想起了秦政。让国家速强的——世人皆以为楚国行敖制速强,完全没有意识到楚军在技术战术战争思想上的革新——除了楚政还有秦政,故田建有此一问。
呵呵,秦政是什么机理,熊荆早已清楚,他笑答道:楚政为活,秦政乃死。
楚王何谓?熊荆说的太过简略,以致田建没有听懂。
若说国之强似大章之高,欲使大章高逾十丈,有两策。熊荆指着芍陂旁生长的一颗樟树和战舟上的桅杆。一如樟木,以数十年上百年之功育其成材,高可逾十丈;一如舟之桅杆,木伐后以铁扎拼接,数年数月便可逾十丈。
数十年数十年晚矣。田建看着那棵不过一丈多高的小树,摇了摇头。
然桅杆可用几年?熊荆问道。且齐王以为齐国可行秦政,可于国内行连坐之制?
不可。田建想都不想就说不可。
既如此,当行楚政。熊荆很诚恳的建议,这确是最适合齐国的选择。而齐楚如果政体相近,相互间的关系又近了一层。
虽是夏日,草地上依然有学生在上课。他们或列成进攻队形,在芍陂旁的小树林里穿行,穿出树林立刻对准标靶开始冲矛;或聚在一起手持钜铁工兵铲挥汗筑垒,新的操典要求野外宿营必须筑垒;或在骑士的带领下,跨骑着战马或快或慢的奔驰,可惜手中的骑矛总是不能刺中标靶;更远处还能看到投石机的长杆在抛射石弹
待到室内,未入室便听见学生在咏诵兵法,再入室见先生在授地理,另一室则在讲古之战例。心中想的虽然是齐国内政,田建还是感叹了一句:如此军校,楚军岂能不强。
军校加快了知识的总结和流动,更能在短时间内批量培育可用的中下级军官。田建感叹时,熊荆忍不住笑起,他相信等这几批誉士毕业,楚军的面貌将会焕然一新。
返齐之后,寡人亦将建一军校。田建下定了决心。请楚王助寡人。
楚齐乃盟邦,自要全力相助。熊荆很自然的答应。不佞便命项侯率先生入齐,以助齐国建立军校。然则项侯为我大司马府府尹,入齐后当在三国会盟前返郢。
臣敬受命。项燕几个还不知三国会盟,得闻后一时大喜,楚国终不再孤军作战了。
第二十七章 法统
齐国是大国,在项燕鲁阳君看来,只要齐国与楚赵两国一同合纵抗秦,那天下事大有可为。唯有太傅孔谦不动声色,仿佛没有听到三国会盟。待齐王田建回去休息,熊荆才向他请教如何看待三国会盟。
大王有所不知,孔谦终究做过魏相,并非不懂治国不懂政治。齐,商贾之国也。田单复国后齐之工商之民逾盛,楚国工商之民不过两成,齐国工商之民已逾四成,楚秦战时,诸物购于齐国,据闻齐国户户为工人人为贾。
如此之国,可战之卒寡矣。与其会盟不能得其军,只可得其地利得利粮秣得其百货,加之赵国,亦不可为胜。
啊?知彼司对齐国虽有探查,但主要探查的是齐国的朝政权贵军事,从未去了解齐国的社会等级。孔谦之语让熊荆很吃惊,一国工商之民逾四层,这是难以理解的高比例。
大王不知否?孔谦有些疑惑,他以为熊荆什么都该知道。
大傅,学生虽知齐国多商贾,不想竟如此之多。熊荆苦恼道:已逾四成,齐国可战之卒岂非只有二十余万,与楚国相仿?
然。正常情况下工商之民是不征召的,所以工商之民不可受爵。百工还好一些,商贾有市籍者的地位仅高于谪吏(有罪之吏),比赘婿和闾左地位要低,虽有钱,也是‘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列国对工商都进行限制,尤以秦国为最,齐国商业繁荣,但也限制工商,直到田单复国后拥立齐襄王,齐国朝廷渐渐对工商业失去掌控。
我以为大王不可对齐国期许过甚。齐,贫民多矣,富民不召。所谓‘一阵两心,前重后轻,故重而不坚’,早已有之。孔谦隐晦的道,很快他话锋一转,转而说起了楚国。楚国行敖制,县邑为求甲兵,耕者税愈重。农者,月不足而岁有余,春夏之交多倍贷,然民多不能与息。若急,唯逃亡以自捐。江东之农多逃亡也。
孔谦一提江东之农,熊荆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他是大王,平日从未接触庶民,更少有了解贫民。因为地广,又少有兵事,楚国庶民确要比别国过得好,但庶民的生活到底如何,他知道的极为有限。楚国行敖制之后,庶民逃亡一时暴增。
以前楚国是一国,逃到他县无用,除非是逃亡别国。现在各县邑自成一统,为求兵甲皆重视丁壮,为增加人口,不说欠贷之民,就是罪人也敢收留。
江东移民也是如此。淮上是熟地,自愿移民的多是贫民和不能与息的借贷民,在陈县属地上耕种的不是陈人,而是项人漾陵人阳夏人等等。等于是,大家都在挖对方的墙角,陈县破产农民逃到了项县,陈卜一般是追究不到的;项县破产农民逃到陈县,哪怕项燕已经是候,也是追究不到的。
太傅以为当如何?熊荆看不出喜怒,只向孔谦问策。
请大王限制商贾之倍贷,再派大臣于各县邑巡视。孔谦道,亦当敕令各县邑不得加税。
此熊荆笑容有些干涩,因为这三条他一条也做不到,即便做了,下面也不会听。
此皆不可。熊荆道。借贷你情我愿,如无恶习,以楚国当下之税负,何需借贷?既已借贷,哪怕子钱十倍,卖儿鬻女倾家荡产,也应归还。
大王此言差矣。民若破家,国又何存?孔谦不言仁义,只说功利。又或民附于豪强
太傅缪矣。熊荆摇头。敖制之政,就是要迫庶民依附于封臣豪强,便如锻钜,需重锤使其紧密,唯紧密方能成材。不依附于封臣豪强,又染有恶习不能自持,于国何用?
哎!孔谦长叹一声。他懂熊荆治国的逻辑:先是杀尽官吏(实际官没有杀,只杀了吏),从而让整个国家变成洪水泛滥猛兽横行之地,民众得不到丝毫的安全感,不得不依附于封臣和诸氏,再以封臣诸氏为骨干,重铸整个国家。
这个国家没有平等,只有等级,不讲仁德,只倡勇信。要摆脱庶民的身份只能靠上阵拼杀,然而成为誉士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封闾有限。
这也是熊荆拜他为太傅请他为誉士讲授礼的原因。儒家讲究和而不同,墨家则提倡天下大同。和,是指各等级相和;同,是指各等级平等,楚国抑制墨家,提倡儒家的原因不言自明。
我闻大王曾言‘勿全生,毋宁死’,而今庶民附于封臣诸氏,此迫生也。叹后孔谦说道。他是真的感叹,并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太傅谬也。熊荆也叹了一句。庶民为甲士者,可推选信任之人立于外朝,此上下数千年之未有也。太傅当知昔之外朝国人,并非庶民。
然楚之庶民处处制于封臣,动则得辄,并无自由可言。自由是熊荆新造的新词,但因为语义上的关系,很多人对它很容易产生理解上的偏差。
太傅以为何为自由?熊荆不得不追问。为所欲为才是自有?无拘无束才是自由?不婚不育才是自由?爱男子胜过爱女子才是自由?皆否也。自由是凡为甲士皆可参与国政之自由是不得侵犯私臣之自由是不经许可不得被他人虚借之自由。
自由非指一人之自由,自由乃指一人合于众人参与众事之自由。
一人可以有为所欲为之自由可以有爱男子胜过爱女子之自由;而依附封臣诸氏之庶民,虽无一人之自有,却有于众人中参与众事之自由。若一人有参与众事之自由,又想为所欲为,欲求一人之自由,众人或将弃之或可诛之。昔年诛少正卯,便如是也。
自拜太傅以来,熊荆对孔谦素来尊重,但今日听孔谦混淆自由的本意,他不得不反问纠正。这番话说完,他忽然意识自己此举不尊师,当即拜而谢罪。
孔谦倒未曾生气,因为他适才也激动了。孔子的儒学以礼为本,其后的孟子以仁为本,再之后的荀子以君为本。社会不断演进,时代不断更迭,哪怕是孔子的后裔,也会情不自禁脱离礼本主义而掉入孟子仁本(民本)主义的巢臼,而这正是当年孔子所不曾提倡的。在孔子的思想里,君民都无足轻重,不恪守礼仪,国将不国。
师生的互相推让使得气氛终于轻松起来,熊荆道:不可强令商贾降低倍贷,唯有使各县邑之巫觋,以低子钱之贷借于庶民,如此,庶民可得喘息。
不信鬼神者亦可借?孔谦笑了笑。
不信鬼神自不可借。熊荆道。一人若不信鬼神不畏天地,如何使其还贷?一人若无巫觋信众相助惩戒,如何摒弃恶习?
君子当敬鬼神而远之。孔谦笑容不减。
若是君子,就不会沦落到借贷度日。熊荆无可奈何。他知道巫觋多数小气,这笔贷款最终还是他出,这又是一笔大钱。
我闻大王遍召巫觋善辩之士,不知所谓何也?孔谦再问,这时他的笑容收敛了。
学生欲重建灵教,以使楚人不为异族异教所侵。熊荆告道。他知道孔谦所谓何事,于是主动说起道:学生不欲为天子。
只有孔谦明白熊荆说的是什么,他很认真的道:大王不为天子,何以治国?我观今日天下,统于一者势已成,非秦即楚也。大王不为天下,何以治天下?大王欲行商政乎?
商政周政既相同又不同。相同之处都是要借神或者借天,为自己的统治背书,简而言之,就是法统,或者正统。楚庄王列阵于洛水之南而问鼎,然而法统在周,只能退去;秦武王举鼎,只因天眷周人,故而绝髌而死。
虽然都是借神借天标榜自己统治的合法性,但商政的王本是神灵。并不是像孔子说的那般,‘周政,郁郁乎文哉’,周武王最开始也用商政,延用商王的日号以及帝号,被尊为‘帝日丁’。
只是商人蔑视周人,不服统治的他们发动了三监之乱。周武王虽然占领了朝歌,但作为神灵的他却没有法器,代表神灵的法器(玉器)全被纣王置于露台,付之一炬。叛乱者却从先王的陵墓中取出比纣王焚毁法器多的多的法器,致使周人在意识形态上的努力完全失败。
恼怒的周人将所知的历代商王陵墓全部掘毁,并且抛弃商人王即神灵的法统,宣扬‘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确立新的法统,这个法统就是天子。
学生不欲行商政。熊荆不得不妥协。他不想成为现世神,那是埃及人日本人才干的事情。成为现世神,他就要娶自己的亲媭媭或者亲妹妹,如此才能保证神灵血统的纯正。
第二十八章 节奏
臣乃摩诃兜勒·巴克特里亚国国王之使臣毋忌,奉国王迪奥多图斯二世之王命,至楚国以求与楚国交好。在已知世界,摩诃兜勒是世界的统治者,从最西方的达赫拉克勒斯石柱,到最东方的印度索格底亚那,皆在摩诃兜勒统治之下
郢都正朝,负责外交的太宰靳以读着毋忌递交的书信。奇怪的是,这封信居然是用希腊语齐字双语写成,而胡耽娑支并未随同这个巴克特里亚王国的使臣出现在朝堂上,与他在一起的是一个高大的白种人,据说这是他的随从,叫嗟戈·瓦拉。
禀告大王,此乃齐字?靳以念完信揖告道,他不由多看了毋忌几眼。
齐字?正朝里再也不是以前那些老臣,而是各县邑推选上来的新臣,这些没有老人那么多规矩,一个个上来看靳以手里的信。这是用埃及纸莎草写成的外交信函,纸很厚,上面还有一个希腊文签名,并没有诸人熟悉的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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