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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没有后世农村土胚房那种木制阁楼,熊荆仰头上视时,一眼就看到正寝四阿重屋下暗乎乎的房顶,还能看到混凝土柱子上鸟巢一样错落有致的斗拱,粗大而结实的木梁,以及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支撑着屋面瓦当的椽木。

    再复杂的建筑,在匠人的眼中都显得简单;再高耸入云的大章,也将在斧凿之下变成合适的形状,成为整座正寝的一部分。用公输坚的话说,这叫规制;用太傅孔谦的话说,这就叫礼制。

    为了建起一座正寝,有些木料为柱,有些木料做拱,还有木料变成梁成檩成椽;而为了构建起一个国家,有人为君王,有人成卿士,有人做庶民奴仆。和而不同,彼此守礼。

    来到这个时代,成为楚国的王,熊荆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即:所有人都有固定的位置,所有人都必须恪尽职守。

    能够礼贤下士吗?当然不能!任用贤士客卿的结果往往是摧毁整个国家,瓦解随国家一起建立的封建组织。齐国任用贤士的最后就是田氏代姜,秦国任用客卿的结果就是迅速从封建国家转变成官僚国家,最后在内外两种力量的作用下走向毁灭。

    国家的发展强大必须是现有组织的发展壮大,必须源于内生性的力量,而不是贤士客卿主持下的解体**,靠组织分解产生短暂的热量。

    可以有人望吗?当然不可!人性是对组织的腐蚀,一如构建正寝的木料在阴雨天里发霉。讲求人性怜悯的实际就是最上面的椽木可怜最底层的都柱,而都柱的解放就是整座建筑倒塌的开始。从正寝建立,都柱的命运便已经决定,它必须支撑整个屋宇的重量,如此才能为连同自己在内的所有木料遮风挡雨。

    这似乎很不公平,但实际并没有任何的不公平。武力和信义决定一个国家何人为君王何人为卿士何人为庶民何人为奴仆。戈矛不能赢来的东西,想靠嘴皮子的得到,那就是对所有武者和死者的侮辱。这等于说前者的血白流后者的命白丢。

    这当然也不残忍。戈矛赢来的东西必须靠戈矛保卫,而使用戈矛的是人,所以君王与卿士必须时时克制住自己的**,保持武者之本色。

    ‘既能,又能’,这种布尔乔亚式的两全其美,只能创造在梦里才能运行的永动机,出身于庶民阶层的他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贵族的精神与世界。如果他们不是袭荫了他人的余福,又或者是搭上了强者的便车,现实很快会教他们或者他们的子孙如何做人。

    在左右两史返回正寝明堂之前,仰头望天的熊荆看着正寝的屋顶想到了这些。这是他逐渐明白的道理,为了压制住出塞入秦的冲动,他又把这些道理再想了一遍,以让自己冷静并且克制。他似乎在自己说:这就是为王的代价,他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整个国家。

    只是,在他以为已经说服了自己的时候,他忽略了自己最初生活的环境——一个经历文艺复兴,充斥着‘人性’‘民主’‘自由’‘平等’,诸如此类布尔乔亚式普世价值浸淫的世界。这个世界已经荒谬到人们竭力邀请嫌疑犯到自己的家里来,以方便他们奸杀自己的妻女;或是已经堕落到每个人都在骨子里深信:卑劣即胜利,屠万是为雄。

    这个世界成长起来的人,本身就包含着某种程度的纵欲与怜悯,以及或多或少的算计和自私,并不能与仍然保持着贵族品格的先秦楚国水乳交融。

    这实际也是太傅宋玉孔谦,以及诸多老臣要极力纠正悉心教导的内容。君王就必须恪守君王的礼仪,不能像庶民野人那样放纵性情肆意妄为。君王恪守君王的礼仪,臣子谨守臣子的礼仪,整个国家就稳固了。

    右史回到正寝的时候,肚子里装满一肚子诸如此类的进谏之言,然而当他登阶入堂,神奇的发现大王竟然在唱歌。一首以一种从未听过的音节所唱的歌,曲调极为悦耳,可细听这却不是什么大雅之乐,而是靡靡之音。

    他就要进谏劝止的时候,熊荆不唱了。他责怪道:更衣为何如此之久?不佞还要去造舟之所一观。

    唯。右史揖礼。他与先回到明堂的左史跟着熊荆,一起出宫行往紫金山下的造船厂。

    禀太后,大王至造舟场也。进入若英宫的王尹揖告。整个王宫由他掌管,正寝发生何事他一清二楚。

    去了造舟场?赵妃很担心儿子。她刚才听说儿子召见知彼司司长勿畀我时忽然大怒拔剑。因为当时没有任何寺人宫女在场,谁也猜不到勿畀我说了些什么。能确定的是,大王此前询问了华阳祖太后的病情。

    儿子什么心思赵妃自然清楚。他答应与齐越联姻迫于无奈,他对迎娶赵国公主赢南漠不关心,他心里只有那个已经成了秦王媵妾的芈玹,对此赵妃身俱戒心。

    如果君王太过溺爱一个女子,对国家而言绝非好事;如果君王又心存怜悯,那便将万劫不复。这在祖父赵武灵王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如果祖父不是那么的溺爱吴娃,就不会答应她死前的请求:废嫡长子公子章,立其子公子何;如果祖父不心存怜悯,就不会可怜本该即位的公子章,为他向已经即位的公子何讨要封地,以使两兄弟分国而治。

    溺爱和怜悯,使得祖父饿死在沙丘宫,也使赵国王权陷入动荡。如今秦国欲灭关东而一天下,楚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犯赵国的错误。

    启禀太后,大王怒而止之,克己复礼,此大善也。蒻席上坐着几次病危,又几次用皓玛汁救回的孔谦。他老糊涂了,也不太了解熊荆,故而如此说道。

    非善也。宋玉虽然也老了,但他看着熊荆‘长大’,知道这个大王的秉性。大王善忍,然忍到极点便要便要

    宋玉词不达意,好在他的意思赵妃明白。赵妃也觉得儿子怒而止之不是一件好事。这次他止怒了,那下次再怒,怒气必然倍之。再克制,再怒更倍之。一旦克制不住,那就要彻底疯狂。

    敢问太傅,此当如何是好?赵妃起身向宋玉孔谦素拜。

    情之一事,殊难制也。宋玉叹道。他也年轻过,懂得男欢女爱。且我楚国之君素来多爱,大王爱极芈玹,不违常也。

    宋玉答完,赵妃又看向了孔谦。孔谦故作姿态的清咳了几声,这才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

    赵妃也是读过书的,孔谦一开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乐记,讲述如何通过礼乐来规劝人的行为。大傅以为,大王应当享乐?

    然也。孔谦颌下白胡抖动,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欲使大王克己,当行礼乐也。我观正寝少有礼乐,当尽复之。

    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骄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诗云:‘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

    孔谦看重礼乐劝导的功效,赵妃心里则不以为然。如果礼乐规劝有用的话,天下又怎么会礼崩乐坏?但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她还是召集了宫中久已荒废的乐师,翻出已经生尘的钟乐,等候熊荆从造船厂回宫。

    夜幕将领,华灯初上,在造船厂视察完的熊荆登阶入堂时,正寝地宫忽然钟乐大作。

    何人奏乐?他大怒。他不喜欢听慵懒而乏味的钟乐,更不喜欢听哀乐,现在地宫奏得就是祭祀之乐。

    禀大王:是是太后王尹由道。赵妃也等在明堂,见熊荆回来,已然起身。

    见过母后。熊荆对赵妃行礼。他有些了明悟,只道:此乐肃穆,乃祭祀所奏,何以

    太傅言,宫中无乐,故而母后尽复之。赵妃也不说破为何突然奏乐,只抬出了太傅孔谦。

    熊荆自然没有想到那么远,他虽不喜地宫里奏的祭乐,可因为赵妃,他只能默认接受,也许,这些祭乐真能熏陶他的心性。




第七十四章 本分
    大王复礼乐也!几年前王宫尽罢乐声,自上月开始诸乐尽复,郢都一时人人称颂。

    我楚国乃礼乐之邦,非蛮夷之国。更多的人说道,以此为荣。

    真是一群酸儒!立乘于车上的誉士飘过,对欢欣的士子和人云亦云的庶民不屑一顾。

    将军,大王何以复乐?誉士车驾后面,是骑马的若敖独行。他已是将军,可一入郢都,他仍然喜欢去以前那间酒肆,与以前的酒客同袍们痛饮。

    大王为儒士所惑也。骑在马上的若敖独行仰头灌了一口酒,才回答槑等人的问话。礼乐若是有用,为何还要兵甲?

    母妃,王兄正寝为何每日皆奏乐?王宫外议论纷纷,王宫内也有人在小声的议论,熊悍就是其中之一。

    大王受太傅之教,故而日日奏乐,以成君子。数年过去,李妃不再软禁。安定的日子里,她似乎忘了儿子差一点就即位为王,也忘了当年寄予厚望的阳文君。

    已成君子?熊悍比熊荆年幼几岁,今年已十二,早期的磨难让他变得早熟。他并不相信母亲的善意谎言,追问道:孩儿闻王兄素爱芈女公子,而芈女公子已被秦王封为良人,王兄故而大怒

    噤声!儿子之言虽无不敬之意,可李妃还是担心这些话会让太后不悦。

    为何要噤声?熊悍歪着头感到不解。孩儿所言有误?

    悍儿!李妃佯怒。大王之事岂是你能言之?母妃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然母后教与太傅之教各异也。熊悍感觉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傅保教导的光明世界,一个是母妃教导的实利世界。孩儿以为若王兄爱极芈女公子,何不去秦国迎她回来?

    作为曾经有罪之人,李妃当然不敢说熊悍的傅保是错的,自己是对的。她只能顺着儿子的意思答道:芈女公子人在秦国,秦国乃我楚国之敌国,大王如何能亲迎之?

    李妃说的熊悍一怔,他不太了解秦国现在还与楚国交恶,毕竟楚秦休战已经好些年了。李妃再道:大王乃我楚王之君,岂能犯险入秦?

    王兄乃我楚国之大王,确不可犯险入秦,可我楚国卿士为何不为王兄分忧?熊悍令人惊讶又非常自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的问题让李妃无言以对。

    大王既然必须恪守大王的本份,那臣子的本分何在?

    这一日的早晨,同样的道理又一次翻转于妫景心头。作为当年陈郢之战熊荆的骑兵亲卫,他了解大王与芈女公子的那段情缘,也领略过芈女公子绝美的舞姿。那一刻他觉得,这世界除了他的芕月,就数芈女公子最美。

    在想何事?每天起床都是妻子芕月帮妫景着衣穿戴,此刻腰间的玉带明明已经系上,妫景却站在哪不动。

    我在想妫景看向妻子。儿子都已经入学读书,他头上也能找出零星白发,可妻子似乎不会变老,一如当年在女市里看见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当年妻子冰冷着脸,看谁都是畏惧警惕,而今她已是上卿之妻,温润大方。

    为何看我?丈夫的注视让芕月脸红。

    我在想,妫景接着之前的话题。大王不能入秦迎芈女公子回楚国,那我等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为何不能入秦行此事?

    你要入秦?!芕月脸上的羞红消失不见,脸色开始发白。她是赵人,清楚秦人的野蛮。然而就在妫景对她的反应愣神间,她转而一笑,道:良人所言,妾以为然也。即为君之臣,自当忠其事,不然何以为臣?

    你不必忧心我。妻子的笑容妫景怎会不懂,他拉着她的手,用力握了握。

    我何须忧心你。芕月再度笑起,这一次笑容不再僵硬,全是温柔。去吧。她道。

    骑兵营地就在芍陂军营,妫景习惯骑马而不喜欢坐车。他的坐骑是一匹去势的缎黑色尼萨马,高大而健壮。与亲卫出城后,他像往常一样策马疾跑起来。一时间,人马风一样地刮过夏日清晨行人寥寥的官道,骑着戎马的亲卫怎么赶都追之不及。

    吁!奔跑了一段,妫景勒马减速,军营已经到了。

    禀妫将军,一个令兵奇怪的出现在军营门口。

    何事?妫景下马,将坐骑交给圉童。

    项将军请将军至二师军帐。令兵在前面带路,他说的二师是骑二师,师长项超。

    妫景走入骑二师军帐的时候,发现一师有几个军官也在,还有三师师长弃疾踵,这些人虽然对他行礼,可却沉默不言,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

    请恕我直言。诸人坐下后,项超神色一变,郑重说话。芈女公子,子景知否?

    知。妫景含笑,回答后他环视众人一眼,尤其是方正持重的骑三师师长弃疾踵。

    既知,可敢与我等一起入秦,迎芈女公子回楚国?项超并不废话,直接问敢还是不敢。

    我等是何人?妫景再看,我等如何入秦?又如何迎芈女公子回楚国?

    妫景的话让人在坐诸人沉思。愿望是愿望,可没有良好的策略,再好的愿望也不能付诸实施。大司马府建立后,楚军战役策划战术运用后勤支撑,这些方面确实变强了,但这是就总体而言,全国各师的参谋能力是减弱的。尤其是现在,全国各师几百名谋士上千名参谋云集于郢都西北的阳云台。

    你先答敢不敢?项超注视着妫景,并不冷静。妫景不单是骑一师师长,还是整个骑军的军长,如果他不愿意,所有人都无法成行。

    非不敢,而是如何行之?妫景问道。秦国乃四塞之地,芈女公子人在咸阳华阳宫,我等如何入秦?又如何找到芈女公子?又如何使其安然返秦?

    子景所言有理。弃疾踵道。而今不是敢不敢,而是当如何行之。军中谋士皆不在,如何入秦如何寻人如此出秦,此难也。

    弃疾踵之言让人泄气,骑士有谋士相助才能发挥骑士的作用,现在只有骑士而无谋士,胆子再大也无法为大王分忧。

    我倒知晓一人,他定能众人失望间,妫景又燃起了诸人的希望。

    他在何处?!项超一把抓着妫景的胳膊。上月芈女公子已然告庙,下月过后,她便是秦王之妾,要与秦王合床。

    此人妫景当然也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只道:此人不在楚国。

    不在楚国在何国?项超追问,最远不过赵国,他要马上将这个人找到。

    他在妫景泛起苦笑,答案让人绝望:他在秦国。

    秦国?要去的地方就是秦国,谋士的作用是让诸人入秦之前准备好一切,而不是入秦之后再找到这个人。此人是谁?有人问道。

    武关道上,正坐在马车上返楚的逯杲不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干骑兵将领谈论的焦点。他不过是比别人聪明一些而已,今生的愿望就是娶一个公主做妻,以提高逯氏越来越式微的声望。凭什么项氏能封伯?凭什么成氏能做诸敖?我逯氏也行。

    妫景知道他,是因为几个月前他和陆蟜追赶昃离的车驾时,伴行护送的正是妫景。而他之所一个人先行返楚,是因为大司马府急于得到武关道的情报。陆蟜嘴笨,留在咸阳继续给昃离当药童,这一路所窥得的情报全装在他脑海中。

    夏日炎炎,顺着秦国宽大平坦的驿道,马车每日行九十里,饶是这样,他仍然花了十六天才从咸阳赶到秦楚交接的复邑。一入关,大司马府的人便出现在他眼前,还有几个月前伴他骑行的妫景也出现在他眼前。只是跟着这些人走了不过百十步,逯杲便发现不对:众人没有护送他前往邑令府,而是前往城西一处民房。

    妫景是骑兵之将,骑兵之将会是秦国侯谍?逯杲想到这一点手脚顿时发冷。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在马车转弯时,他往车厢后门奋力一撞,就要撞下车去。

    马车‘砰’的一声巨震,车门碎裂的同时逯杲也跌下了车。然而落地的他还未起身,一个绳套便套在他的脖子上,让作势欲喊的他发不出声。生死时刻逯杲极为冷静,他一手抓住绳索一手飞快的拔剑,可横祸再至,后脑的重击让他身形一颤,整个人晃了两晃便载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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