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简牍与楚纸不同,简牍文字,即便写成,也可以削刀刮去,重写篡改。若是书信,上下语句不通,改亦无用;若是记府库钱粮兵甲之校劵,上书两百万石改成一百万石,上书七千套甲胄改为一千套甲胄,一字千金也。淖信接着道。故而凡是校劵,其侧皆有刻齿。既有刻齿,当不可使他人知其齿所对之字。若有知者,一律处死。
原来如此。熊荆恍然大悟。淖狡说的刻齿,是东亚最早大规模使用的密码系统。熊启给知彼司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这套系统的刻筹模板和刻筹使用规则——为了规范刻齿,刻齿皆有刻筹。刻筹有多套,使用必须遵循一定规则,知彼司两者皆知才能伪造秦国符传。
便不能便不能熊荆显得有些着急,他想到了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
各国符传刻筹皆有数十套之多,时日不同,刻筹不同;人数不同,刻筹不同;去向不同,刻筹不同;又或有他者我等不知之不同,刻筹亦将不同。冒然伪造,必被秦人所察。淖狡无奈道。前符传皆有相邦府颁发,今符传已改为国尉府颁发。知彼司只能设法收集秦人符传,记其不同,以破其法。如此需费数年十数年方可。
淖狡的话说的很委婉,实际上他的意思就是,如果没有内鬼,秦国的刻齿密码系统永远也不能堪破。他说完后见熊荆不语,又道:昌文君与通楚无涉,再过一段时日,廷尉府若还不能证其有罪,秦王又不愿无罪而诛,只能释其返家。倒是
熊荆从未想到这个时代已经有成体系的密码系统,并且还知道轮换。这是两千年前的先秦,不是二战时期德国佬的密码机,然而这却是现实。里耶秦简居延汉简悬泉汉简,凡是官府简牍,重要的那部分侧面都有刻齿,以防有人篡改伪造。虽然未发展到纯刻齿的阶段,但已不远,关键是这些刻齿是成体系的,伪造几无可能。
倒是如何?回过神来的熊荆问道。
大王之舅恐难开释。淖信道。知彼司也无法将其救出秦国。
恩。熊荆无语。这正是疏漏地方,他把芈氏全族都带回了楚国,但也只是在咸阳的那部分人,不在咸阳的那些亲眷仍在秦国,其中包括与熊启一起使楚的芈仞。
臣以为,当遣人使秦,以求秦王将大王之舅送至楚国。淖信建议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秦王欲得何物?熊荆问道。
尚且不知,臣以为淖信脑子里闪现出一件东西,这件东西若是给了秦王,秦王肯定会把芈仞送至楚国。
你以为如何?熊荆追问。
大王以为秦人最惧我何物?淖信问道。
火炮?!熊荆凝重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得哭笑不得。楚军横扫秦国,靠的正是火药火炮。把火炮送给赵政,这不是太阿倒持吗?再说,火炮与钜甲钜兵一样,都受正朝数年前通过的钜铁之法约束,输入秦国就是违法。他犯法不必坐牢,但干这件事的人要坐牢。
再说给秦国火炮,然后那些火炮轰击楚人,这是熊荆不愿意看到的。芈玹是他的心头肉,楚军士卒最少也是他的手背肉。士卒可以牺牲,但不能这样牺牲。
不佞若行之,当违楚法。熊荆长叹了一句。
这淖信见熊荆长叹,知道他心疼王后,不由道:然钜铁之法未言火炮。
未言火炮?熊荆一怔。他仔细想了想,钜铁之法议定的时候,火炮还没出来,确实未言火炮,最多可能带了一句荆弩和投石机。
亦不可。熊荆道。予火炮于秦人,秦人必以火炮杀我士卒
淖信也是多了一句嘴,既然多了一句嘴,他就只能继续说下去:火炮乃大王所造,便不能便不能使其无用乎?
无用?熊荆真没有往这方面想。要想使火炮无用,还真有办法。比如造府造炮的时候,故意将炮膛削薄,数炮之后立即炸膛;又或者少装火药火药中加入杂质,使其威力有限;
再或者像利玛窦汤若望这些人一样,教明朝清朝铸炮,但炮用象限仪不给,翻译炮兵资料时故意抹去与瞄准有关的数据。以使日后异教徒碰到基督徒,火炮打不准。
淖信的提醒打开了熊荆的想象,这样做虽然无信,但为了芈玹,他需要好好考虑这件事。
禀大王,赵王之舟言赵太后有恙。熊荆思考时,舟吏跑过来禀告。
第六十章 求见
王舟实际就是战舟,木板虽然结实,但与宫室的夯土墙相比,那就真太薄了。已入十月,早上河水出现大片大片的浮冰,王舟是破冰前进。这样的天气,一不小心就要生病,不说灵袂这种养尊处优的宫廷女眷,就是一些劳累过度的欋手,没注意保暖也要感冒。
灵袂有疾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相告,那是赵国太医无法医治,只能求助了楚国医尹。只要出征,昃离就是长伴熊荆左右。对能够开膛破肚换血续命的楚国神医昃离,赵国太医令自然是自愧不如。他不知道的是,昃离精通的也是外科而已,内科医术最高的,细究起来还是熊荆,他最少能治好感冒。
赵太后何如,饮姜汤否?中午,王舟渐渐靠近大河连接鸿沟的荣口,看着从赵国王舟回来的昃离,熊荆不免问道。
未有好转。昃离额头纹皱起,内科不是外科,他这个外科神医束手无策。
这当如何是好?熊荆眉头也皱了起来。赵迁年幼,赵国朝政完全由灵袂执掌,灵袂要是薨了,这对初迁的赵国很是不利。
风寒已入体,脉浮紧迫,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大王可有他策?昃离问道。
姜汤无效?熊荆也问。他的治疗感冒的办法也很粗浅,基本上靠自愈。士卒体壮可以自愈,灵袂这样少有运动的宫廷太后,想要自愈就很难了。
确可发汗,然昃离摇头,他虽然不知道怎能治风寒,但经验告诉他,再拖几天如果情况还不好转,赵太后可能就要薨了。感冒不是小疾,是要命的大疾,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变成瘟疫。
到何处了?熊荆没有答话,只问向身边的舟吏。
禀大王,将至荣口。舟吏答道。荣口到大梁已经很近,入荣口就是鸿沟。
速速至荣泽!熊荆命令。荣口进去,荣阳城东南方向就是荣泽,此处还是秦国三川郡的范围,但荣泽河水环绕,秦军士卒上不来。
王命之下,舟队徒然加速,不到一个时辰就转入荣口,进入鸿沟半个时辰不到就入了荣泽。秋冬水少,荣泽内半陆半水,确定一处高地后,仆从们急急登岸设帐,将灵袂抬了上去。
舟舱换到陆地,也不过是更平稳,盖寝衣饮姜汤多喝水,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十三岁的赵迁被这场阵势吓哭了,跑到熊荆这里来哭诉,熊荆也毫无办法,不知道如何劝慰。挨到日落时分,岸上乌帐之内传来灵袂的要求,她想求见楚王。
人若将死,自己是有察觉的。这就像三十岁一过,一部分人也会突然察觉到自己身上缺少了些什么,体质大不如前。闻讯的熊荆看向昃离,昃离点头又摇头,道:臣不知也。
赵太后将薨,许是许是以赵国现在的情况,灵袂要见熊荆显然是托孤,要熊荆答应日后必助赵迁复国。庄无地只能如此推测,这应该是最合理的推测。
赵国复国?熊荆心头一片茫然。赵国复国真正能依靠的还是赵国自己,而自己能有的武力也不过是郢师而已。郢师说实话战斗意志不如越师和若敖诸师,它的战斗力主要是靠训练和武器,并不是靠自身的蛮勇。
武器越复杂战术越繁琐,郢师战斗力越高,可若是大家仅仅徒手肉搏,郢师战斗力在楚军只能算作中等。复赵如果战事艰难经年累月,郢师士卒肯定要生怨罢战。一群小市民,都是聪明人,真不如农村的傻大愣好骗。
怀着忐忑之心的熊荆离舟登岸,入帐后却见郭开赵营等一干赵国老臣聚在外帐,这些人个个摇头,脸上没有一丝喜色。赵迁独坐在席次中间,不断抹泪,他似乎是怕惊扰了母后,咬着自己的袖子不敢出声。宦者令缪常来到熊荆面前,道:太后求请大王,请大王入帐。
外帐连着内帐,但内帐门口立着一件髹漆的屏风,让人看不到里面的情景。熊荆不知道灵袂弥留之际要说些什么,又觉得男女同处一室有些不妥。他转身看向左右史,并没有马上步入灵袂的寝帐。
史官亦可入也。君王间的对话是要由史官来记录的,故而缪常让楚国史官入内。不过他道:然请史官立于幕外。
可。熊荆点头。寝室床榻前有一道厚厚的遮光帷幕,史官站在幕后,距离床榻不过一两丈。他回头看向右史倚宪,希望他在自己下不了台的时候适时出声打断。倚宪见他目光看来,微微的点头。即便熊荆不这么看他,适当的时候他还是会出声。熊荆年幼,处理这种事情并无多少经验,很可能会被赵人以死讹诈。
大王请。缪常躬身请熊荆入帐,一步入内帐他便感觉到了一股热浪。为了发汗,内帐中烧了火盆,盆中烧的是王舟上的几案。火焰中寺人宫女伏拜余地,赵国太医令跪在榻前,一只纤细手臂伸出榻外,露出的皓腕白得耀眼。这是在诊脉。
如何?熊荆上前问道,手臂又被一名侍女放回榻上的寝衣内,挡光的帷幕也拉上了。
病已入膏肓。太医令连连摇头,他不愿提及病情,此事说起忍不住的呛哭一声,哭后他又赶紧忍住,拜道:臣失礼臣失礼,请大王赎罪。
无罪。熊荆淡淡地挥手。灵袂如果死了,赵迁太小无法掌控朝政,郭开是不是要被赵营等人处死。处死郭开倒也没什么,那赵迁呢?齐国的教训是权力不能分的太散,太散内部制肘,不利于集结力量。
还有逃到代地的赵嘉。他虽然没有称王,但讯报显示他与一起进入代郡的赵氏公族发动了一场政变,将代郡郡守赵幕驱逐出了代地。驱逐和杀戮是不同的,驱逐是温和的方式,而温和代表胸有成竹,只有对最危险的敌人,才会用斩草除根的方式。这意味着那些将赵嘉救出邯郸的公族,以及代地本有的公族彻底掌控了代郡,杀不杀赵幕无关紧要。
赵嘉掌握代郡上谷郡,李牧之子李泊执掌燕地,两人的军力加起来已经超过邯郸。另外两地都有数量不少的骑兵,而邯郸赵军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双方如果争斗,邯郸必败无疑。
封赵嘉为代王封李泊为燕王的办法并不仅仅只有狐婴能想到,庄无地也提到了这个办法。这是调动三地武力的最好办法,但前提是要压服邯郸,让邯郸接受这个处置方式。
灵袂求见自己肯定是要托孤,但最合理的做法是三分赵国,日后谁为赵王,全看楚国的心意。熊荆的头皮有些硬,这时候缪常道:禀大王,太后已醒。
灵袂醒了,但她的眼睛仍然紧闭,唯有苍白的唇在抖动,她挣扎着想说出些什么,然而力气不足,听不见声音。
寝衣紧裹,青丝披在枕上,额头脸上汗珠密暴而出,头颈尽湿。化妆的灵袂和素颜的灵袂相比,素颜更显柔弱,此前红润的唇现在一片苍白。好在她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站在近处的熊荆听到她在说浆。
浆!浆!缪常手忙脚乱,侍女连忙将浆送了上来,扶起灵袂让她饮了下去。之后又按照昃离的吩咐,将灵袂用寝衣紧紧裹住。
妾寝疾,不能亲迎大王,请大王请大王灵袂还是闭着眼睛,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在整个帐幕都很安静,只有火盆内木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太后既已寝疾,何须多礼。熊荆长叹一声,忽然间觉得她可怜。他说话的时候,灵袂忽然流泪,泪水淌在她脸颊上,形成一道泪痕。
妾将死,呜呜灵袂哭出了声音,下至黄泉,无颜见先王
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灵袂想擦泪,但整个人被厚厚的寝衣紧裹,手根本抽出不来。熊荆知道她要擦泪,想帮她擦泪又觉得不妥,不帮她擦泪又心中不忍,遂上前帮她拽出压在身下的寝衣一角。哭泣的灵袂想到赵偃更显哀伤,挣扎也更烈。寝衣压着的那一角被熊荆扯出后,她奋力之下,整个寝衣被掀到了一侧。
额上脸上全是汗珠,身上汗水早湿。白色体衣早被汗水浸透,不但粘贴在身上,更变得透明。但这不是最刺目的,最刺目的是衣下那一双雪白的长腿,大汗使得它们好似沐浴方毕,嫩滑中带着丝丝热气和甜香。
掀掉寝衣的灵袂还在哭泣说话,因为哭泣,她身体颤抖着,胸前殷红跟着颤抖,长腿则在交错。熊荆像是被定住了身形,目光直瞪瞪落在那双雪白的长腿上,再也挪不开一寸。这时候灵袂一只手臂撑在榻上,想要起身。
赵国社稷存续,全在大王。迁儿迁儿想起身的灵袂手臂撑不住身体,往前扑倒时熊荆只能抱住她,让她整个人落入怀里。
肌肤相触,灵袂的身体无比滚烫。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无助而失神的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哀求道:大王请大王
第六十一章 飨宴
左右两史就站在帷幕之外,然而帷幕被侍女拉上了,只能听到里面的声音,看不到灵袂几近**的身体。但很奇怪,此前帐幕内还有声音,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母后母后赵迁带着哭声冲了进来,缪常想拦着他,奈何缪常太老,根本就拦不住。厚重的帷幕掀开时,灵袂安然躺在床榻上,寝衣有些凌乱,熊荆则站在床榻旁,看着赵迁扑在灵袂身上大哭不止。
哭声引得帐外郭开这些赵臣也哀嚎起来,他们以为灵袂已经薨了,倒是熊荆在诸人的哭声中悄悄退出寝帐,缓缓走出帐外。左右二史跟着他,不明所以。
太后何所求?庄无地也登了岸,他见熊荆出来,急问道。
太后未薨,无所求也。熊荆板着脸答了一句,暮色中看不清表情。
熊荆的答话庄无地毫无反应。他道:臣此前误也。今已知之,赵嘉之党,亲戎狄而远中国,万不可立其为王,当以赵迁为赵王。
亲戎狄?!熊荆一怔后又微微点头。
然也。大梁送来的讯报刚刚送到,庄无地一直在纠结这件事。他在不了解赵嘉的情况下就建议熊荆杀赵迁而立赵嘉,确实是一个错误。
赵国都邯郸以前,重心皆在晋阳。晋阳即太原,此地戎狄多居。和后世熟悉的太原之称不同,胡人皆称晋阳为大夏。大夏与巴克特里亚王国同名,自然与胡人关系匪浅。
赵国笼统言之,是由平原郡县地区和高原游牧地区融合而成的二元王国。越靠近中国,农业越是发达;越靠近长城,牧业越发达。赵国就是中原农耕文化和草原游牧文化的结合体。
迁徙邯郸是亲中国的举动,胡服骑射是亲戎狄的举动,赵武灵王欲将赵国一分为二,将代地交给废太子公子章,同样也是亲戎狄的行动。值得注意的是,赵国平原地区很早就设有郡县,代地直到赵武灵王死后,赵惠文王时期才改设郡县。
两股势力的争夺直到赵武灵王以及封在代地的公子章身死,才算决出又一轮胜负。即便如此,代地也还是与南方平原地区郡县不同,以致李牧可以‘便宜置吏,市租皆入幕府’。
任命官吏截留市租,这本来是封国的权力,因为代地在赵武灵王时期乃至以前,本就是个半独立的封国。只因赵武灵王公子章身死,朝中失势,才会改封国为郡县。
这也是长平之战没有出现成建制赵军骑兵的原因之一,新即位羽翼未丰的赵孝成王未必就能调动代地军队。从封国降格成郡县,代地贵族已经极为不满。说不定他们就希望邯郸朝廷吃一次败仗——邯郸朝廷越是往南,越是占有更多的城邑土地,就越有资源收买打压他们,反倒是吃一次败仗,才能倚重他们,丧失打压他们的能力。
李牧能调动代地军,最基本的一条就是把部分封国权力从邯郸讨要回了代地,而赵孝成王之所以使人代李牧,就是想收回‘便宜置吏,市租皆入幕府’诸如此类的权力。结果代替李牧的赵将打不过匈奴,出战皆败,于是赵孝成王不得不重新将李牧派往赵地,李牧所谓的‘王必用臣,臣如前’,实际就是再次讨要回封国权力,赵孝成王只能应允。
赵国内部两股力量的争斗由来已久。面对秦国,楚国真正的盟友是代表邯郸朝廷的赵迁,而非代表代地贵族的赵嘉。如果秦国遣使于代地,与代人相约共处,赵嘉未必会率兵攻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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