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如何?今日寡人不当视朝?!熊荆眉毛一挑,扫视阶下群臣。确定那女奴去告官后,他和芈玹急急翻墙而出,策马往纪郢方向疾奔。夜间官道禁止通行,只能走无人的小路。到了纪郢城外找到一家逆旅将芈玹安顿,这才入宫视朝。
一夜狼狈,但此时他是楚国大王。在他的逼视下,大廷上迅速安静。这时候他才向群臣三揖礼,群臣也向他恭敬回礼。
今日腊祭,本当言腊祭之事,然,熊荆看向阶下群臣。因为是腊祭,尽管秦军正越过无人防守的卷城和缯关,大踏步进入方城,廷上还是站满了人——不能脱身的领兵将率皆派自己的亲信家臣立于朝廷,参与腊祭。
熊荆对群臣点头,这才继续说话。然有一事使寡人生忧,若寡人薨落
大王初加冠,年少盛也,岂言薨落。淖狡察觉到了什么,赶紧出列进言。
大王此言误也,大王春秋鼎盛,何言不吉之事。朝臣们没想到熊荆说的是这种事,个个都摇头。熊荆年龄不到二十,身体又健壮,根本不可能薨落。
噤声!按朝廷言谈之法,任何一名臣子说话都不能被打断,熊荆是大王,大王说话更不能被打断。一侧的宾者大喊噤声,群臣立即噤声。
寡人之忧,一忧子孙以为秦制为善,改承包而行郡县,废敖制以行三公;二忧子孙以为周制为善,废勇信而尊亲戚,改楚俗以为周俗。如此奈何?熊荆说薨落让群臣动容,说忧虑也让群臣动容。
朝廷上旧臣已经很少,绝大部分都是新臣。这些人或是氏族承包,由县公变成了包公;或则是靠勇武有信成了誉士,然后被其他誉士推荐上来。行秦制,两者不愿;百越长老就更不愿意了,他们是带资入股,行秦制就是要没收他们原先的部落土地,真这样他们肯定拼命。
而行周制,氏族皆芈姓,因为县邑权力可以继承,并不怎么反对。誉士就不同了,真要‘封建亲戚,以屏宗楚’,他们这些早已破落的贵族余子绝无可能立于朝廷;百越长老全不姓芈,行周制的结果与行秦制的结果并无不同。
朝廷上又是一片轰乱,唯有昭黍孔鮒宋义少数几人心中惶惶。其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心中一激动,不顾身份的孔鮒便上前揖道:大王欲变夏为夷,举国皆成蛮夷否?
孔鮒与其说是揖告,不如说是指责。他声音很大,大到轰乱的朝廷又安静了下来。
齐国行周礼否?魏国行周礼否?赵国行周礼否?秦国行周礼否?熊荆看着他笑,他知道会有人跳出来。以上诸国皆不行周礼,皆蛮夷否?
政治上的周礼只存于战国之前,战国以后各国实行的皆是法家。楚国县尹封君制并行,楚武王创立县制的时候,楚国被中原视为蛮夷。
天下攻伐数百年,此不行周礼之祸,大王不行周礼而行敖制,此谬也。孔鮒出列进言,宋义也只有硬着头皮出列进言。
谁缪?!熊荆又瞪着宋义。天下人丁三千万久矣!小国之诸侯子嗣三百年前便封无可封,此周礼崩坏之根源。列国不互相攻伐消耗多余之丁口,坐待盗跖而起否?
行周礼百姓便不要食粟?行周礼百姓便不要穿衣?人丁繁衍,一户授田早已无百亩,行周礼便可成仙,不吃不喝不衣不住?
大王谬也。宋义被熊荆一瞪就不知答话了,好在孔鮒立即反驳。此乃为富不仁者多矣!富者绫罗绸缎,贫者烂麻遮体;富者食前方丈,贫者菽芋果腹;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若大王复周礼行仁政,以民为贵,天下大安也。
孔鮒说完便对熊荆大拜,为民请命,熊荆却猛然抽剑。阳光穿过正朝屋顶的陆离瓦落在他的长剑上。耀目的光芒中,他一剑将几案砍翻,怒斥道:
寡人所有,乃先祖先君勇武所取。誉士所有,凭勇信所取。氏族所有,乃因彼等姓芈,荫先祖先君之余勇。百越所有,一如寡人,皆其先祖所余。富者搜肠刮肚俯仰欲得,所有以智算所取。
庶民无勇无智,凭何为贵?若欲为贵,先问寡人之剑!
庶民何以不可为贵?孔鮒针锋相对。大王贵人富者所食所用所穿,皆庶民辛劳所得也,庶民何以不贵?
辛劳便为贵?熊荆没发怒,只觉他的反驳极为可笑。奴隶也辛劳,奴隶为贵否?牛马也辛劳,牛马为贵否?蒸汽机也辛劳,蒸汽机为贵否?
勇信即贵族,辛劳即奴隶!我赫赫楚国,绝不以奴隶牛马为贵,不以勇武才智为卑。儒家欲行仁政,大可自建其国,与我楚国无涉!
第九十八章 一线
熊荆与孔鮒两人的对答太快,旁人根本插不上嘴,孔鮒并不能辨过熊荆。儒家之说好似一个处处是缝的竹簸箕,不缜密也不结实,稍微用力一戳,就能戳出一个大洞。
学说如此,最重要的是意识形态。儒家自孔子以来,乃至秦后堕落成为儒术,都想着要制约皇权,同时又追求一个君明臣贤国泰民安,‘老吾老幼我幼’的乌托邦大同世界。这样的大同世界曾由王莽建立过,然后迅速倒台。
倒台的原因在于文人总是以为国家的繁荣昌盛是因为君明臣贤,行仁政就可以王天下。熊荆却非常清楚,国泰民安只是因为军事和经济,这两者的基础都是技术,而不是什么贤明和仁政。但要想跟儒家说技术,从孔子把真六艺变假六艺起,就是对牛弹琴了。
熊荆觉得儒家是对牛弹琴,孔鮒听闻熊荆说出‘勇信即贵族,辛劳皆奴隶’这样不仁不义的话时,心瞬间坠入到谷地,他也觉得再劝熊荆是对牛弹琴,毫无希望。
孔鮒如此作想,朝廷内的朝臣绝大多数都在点头。贵族是一点也不辛劳的,越辛劳的人身份通常就越卑贱,越可能是奴隶。也只有奴隶,才会通过出卖体力谋求衣食,贵族往往是以流血为代价得到赏赐和封邑,两者的差别就在这里。
当然群臣中也有不点头的,在一旁喃喃了半天的昭黍这时候说道:臣不知也。若不辛劳,我楚人何以为食?若辛劳皆为奴隶,我楚国辛劳之人多矣
虎不食草,只需食肉。熊荆收剑。收剑后他又道:但愿我楚人永不辛劳,从不耕种。
他的话很多臣子听不懂,可他自己却懂了——他此时才明白某部书里的某个家族为何会说:‘edonotso!’耕种是奴隶干的事情,他们强取就可以了,这就好像老虎不吃草,吃羊就可以了。越辛劳越耕种,奴性就越重;多吃草不吃肉,羊性就越重。奈何远古的智慧熬不出心灵鸡汤,哲理渐渐被人遗忘。
寡人所忧,乃忧当前之政他日为人篡改,或行秦制,或行周礼。孔鮒等人已悻悻退下,熊荆继续之前的话题。试问卿等有何策?
臣等熊荆提出问题,问题是要群臣解决的。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乃是常事,熊荆死后,废敖制行他制并非没有可能。这样的事情怎么防止?这样的事情没办法防止。
腊祭之日,秦军已入方城,熊荆提出这样的议题,每一个朝臣散朝后都忧心忡忡。熊荆回到正寝,一登阶看到了堂中站立的赵妃,也变得忧心忡忡。
拜见母后。熊荆无奈中行礼。孩儿出游,夜深未能告于母后,只留一书,请母后赎罪。
出走前熊荆是留了书的,但给赵妃的时间故意延迟,这样的先斩后奏显然让赵妃很不满。她冷着脸道:大王既视母后为无物,何以返?
请母后赎罪。熊荆再拜,他越发觉得自己安置芈玹的办法无比正确。
芈玹何在?赵妃好像没有看到儿子的伏拜,她现在恨极了芈玹。
芈玹?熊荆仰头看着她,不知道她找芈玹何意。
芈玹之媵伤王后赢南,此必是芈玹唆使。赵妃道。司败已押其媵,正寻芈玹。大王乃一国之君,不当包庇有罪之人。
啊?熊荆入宫连衣服都没换就去视朝,没想到竟发生这样的事情。
大王欲包庇罪人否?赵妃再道。在她看来一切都是芈玹的错,只要芈玹死了,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孩儿不敢。熊荆忙道。然芈玹之媵伤赢南,此此当有司败左尹问审
芈玹人在何处?赵妃不想听儿子的解释,她只想找到芈玹。见熊荆沉默不答,她再道:大王乃楚国之王,岂能因私情罔顾国法!
芈玹之媵伤及赢南,此民事之刑,与国法无涉。熊荆不服气的争辩,脑子里则在想此事该怎么办。他忽然很想笑,他以前叮嘱各氏要雇一名好的讼人,自己却忘记了这一点。
赢南是王后,是大王之妻!赵妃喊了起来,她觉得儿子已经被芈玹迷的失了魂魄。大王即便不喜赢南,也要顾王廷之颜面。
即便赢南是孩儿之妻,是楚国王后,也不可因此罔顾国法啊。熊荆道。此案当有司败审理,王廷不应干涉。孩儿此刻便亲往左尹府相问,以知悉其情。
熊荆一点也不想与赵妃独对,赵妃是母后,他是儿子,他永远处于一个不利的位置。他也尽量不想母子进入那些人安排好的僵局。他这边起身欲至左尹府,赵妃却道:此事可由司败审理,然有鉴于此,芈玹不可嫁入楚宫。
赵妃话出口后,熊荆抬起头看了母后一眼,然后才低下,他沉沉应了一声:唯。这才趋步出堂,走下阶去。
赵妃听到儿子答应,轻轻舒了口气。赢南面颊之伤已被昃离妥善修补缝合,按昃离的说法,伤愈后只会有一道红色的印子,于容貌无碍。赢南无事,以此拒绝芈玹嫁入楚宫,也算是坏事变成了好事。此时的赵妃,还不知道早上视朝时儿子已将孔谦等人推崇的周礼与秦制并列,揪出来当了靶子,正朝朝臣正在商议出妥善的办法,
大王竟如此言之?!纪郢宋府,听完儿子叙述的宋玉膛目结舌。他是太傅,太傅是大王的老师,属于王廷之臣而非楚国朝臣,故而不需视朝。宋义与孔鮒作为大王的文侍立于正朝,实际他们没有资格在正朝上发言。
然也。下朝的宋义匆匆回府,一见到父亲就一股脑的把早上视朝的事情说了出来。父亲这边不让芈玹嫁入王宫,大王立即把周礼拎出来当靶子,如此剧烈的争斗让宋义有些害怕,他道:孩儿以为,不允芈玹嫁予大王,此过也。
胡言!宋玉怒斥。同姓岂能嫁娶?唯有立王后嫡子为太子,彼时你与孔鮒为太傅,方有一线生计。
一不做,二不休。宋玉虽然不想直接与熊荆争斗,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退让的问题了。一旦退让,孔氏可以退回鲁地,宋氏又能退回哪里?宋地?
从先君庄王到现在,三百多年来作为王廷亲信的宋氏已和楚国已和王廷融为一体。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楚国第三十三世楚王第四十三位国君竟然违背自先君武王以来的传统,建立早就被武王废弃的敖制。
虽然宋玉这些近臣也分封了土地各氏还配发了魏国降卒,可他们又怎能比得过项氏若敖氏蔡氏鄂氏沈尹氏妫氏蒍氏,这些久为县公邑尹拥有县卒的贵族?复郢之战得好处的全是他们和那些誉士。
宋氏不善戎事,如果不做文官,不写辞赋,子孙会有什么出息?到时候只会和新崛起的妫景以前一样,落魄到做一个小小门阍。妫景能做门阍,他儿子能做门阍吗?他儿子能做门阍,他孙子能做门阍吗?等三世孙的时候,就要和庶民无异了吧?
屈氏昭氏景氏,这些以前的王廷近臣全都面临着衰微的结局。只是有些氏族在奋力训练私卒,有些则如同宋氏,只能寄希望于早日废除敖制,重振王权。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再得重用。而要想重振王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一统天下。
文臣联合君主,用全天下的资源收买甚至是直接消灭当初一起打天下的贵族,以确保王权的稳固,这是亘古不变的套路。武王设县便是如此,庄王联合蒍氏灭若敖氏也是如此,延至一千年后的杯酒释兵权还是如此。
熊荆一道诏命可以背弃王廷五百年来联合文臣压制贵族的传统,但由这个传统滋生的氏族却不会因为他的一道诏命而消失。这些氏族必然会设法扭转国政的方向,熊荆在位时不能实现,那就要在熊荆儿子即位后实现。宋玉说的一线生计,就是太子身上的一线生机。
他如此着想,正寝中等到熊荆返回的鹖冠子则是另一种说辞:大王欲为一女子毁国乎?
老师为何说笑?熊荆面带笑容,赢南之案他已经了解了,左尹府认为此与芈玹无涉。
大王怎会以为老叟说笑?鹖冠子本想以毁国先声夺人,可惜他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大王为一女子弃社稷于不顾,此非毁国乎?
老师缪矣。熊荆脸上还是笑意。楚国内外和谐君臣无间将卒用命,社稷安矣。唯独有人欲以楚国社稷为母钱,以行彼等心中之空想。老师不知此事否?
差一张楚纸就要把事情说破了,熊荆不说破鹖冠子也不说破:大王不欲以母钱生子钱否?
不佞自然愿意。熊荆点头。然,子钱有金有银,有铜有铁,有陶有瓦,中原皆陶瓦之地,以爰金之母钱而得陶瓦之子钱,岂能言盈?
大王欲如何?鹖冠子不劝了,反问道。欲废周礼否?
不佞不欲如何。周礼乃修身之礼,非治国之礼;乃亲戚之礼,非外交之礼。熊荆道。有人欲以贱为贵,以周礼代楚政,以文臣抑武将,岂能得逞!
第九十九章 谎言
后宫正寝所争斗的,仍然是以武驭文以文抑武这个老问题,而非周礼与楚政的表象之争。周礼中有以武驭文的内容,也有以文抑武的内容,归纳周礼而成的儒家也是如此。只是孔子时期的儒家,已经有很强烈的以文抑武迹象,到孟子变成黄左,到荀子就儒法合流了。
贵族庶民官吏都能从中周礼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但很显然,孔谦宋玉嘴里的周礼,肯定是孟子式的周礼,荀子嘴里的周礼,肯定是儒法合流的周礼。这就像老欧洲的自由主义,到了美国就是新保守主义;莫斯科东方大学的学生,到了延安就成了老布尔什维克。这不是谁先进与谁更不先进的问题,这是时间顺序更靠后的问题。
楚国可以说自古以来就不是周人世界的一部分,而是反周人世界的一部分。管仲喊出‘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的时候,楚国是处于戎狄这一边的。既然有这样的历史渊源,那就不必在周礼中寻找真理,完全可以在楚政的政制架构下,融合周礼合适的部分,比如礼;抛弃不合适的部分,比如仁。
即位九年,熊荆越来越清楚国家的本质。中学大学的政治课本没有骗人,国家就是一个阶级统治另外一个阶级的暴力工具。这是本质,本质之外还有末余,这就像一把剑还有一个剑鞘一样。这个所谓的剑鞘,就是所谓的统战。
楚国三百万人丁口,只有少部分丁口是统治阶级,大部分丁口都是被统治阶级。要让被统战者毫无反抗,乃至心悦臣服载歌载舞,必需进行统战。忠君爱国,轻薄徭役,这些自然是统战,但最重要的统战还是庶民对自己政治身份的认同,即:‘我是楚人。’
当一个夷人一个越人一个巴人自称‘我是楚人’时,代表他愿意被楚国王廷诸氏贵族统治,他会老老实实的交税和傅籍。这就像那个被知彼司策反的秦国官吏一样,他本以为自己是秦人,当知彼司告诉他他本是戎人后,他就毫无顾虑的叛变。后来他也不要自己的赏赐,举家直接奔塞外去了。他是戎人,狐死首丘,总是要回去的。
有统战自然有反统战。‘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行仁政而王天下’,这就是经典的反统战。以人性中的善为引导,刻意模糊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差别,形成一种大众民主人人平等的美好模样。这种统战的另外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劝说统治者放弃武力,道德至上。
熊荆记忆深刻的就是,清末摄政王载沣说‘有兵在’,张之洞哀叹这是亡国之音(意味着清廷统战彻底失败),后来满清果然亡国。实际呢?满清哪还有兵在?武昌起义就是兵(新军)发起的,平叛的兵(北洋新军)在有前车之鉴袁世凯的率领下,一番东摇西拽,把满清给拔退位了。
武力是统治的根基,统战是统治的缘饰,国家就是这样存在的。现在有人希望通过换一种缘饰,让武力彻底腐朽。虽然这对他有利,可以让他权力像赵政那样大,但他是拒绝的。
他绝不容许楚人——不管是作为统治者的贵族,还是作为被统治者的庶民——放弃勇武,将来任人欺凌;他也不容许楚国将来变成一个官僚帝国。赵政看上去大权在握,可秦王室最终会变成官僚机构的傀儡,总有一天王命不出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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