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正寝明堂,相对而坐的师生完成第一轮交锋,熊荆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鹖冠子则刚刚明白自己的学生要做什么。或真或假的站在学生的立场,鹖冠子思索道:既不用周礼,大王如何治天下?殷人代夏,此天命也;周人代商,此天命也。他日楚人代周,亦天命也。而天命又关乎周礼,大王不用周礼,如何言楚人得天之命?
天命?熊荆念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词语,这当然是周人统治缘饰的一个部分,是所谓的统治法统。正是因为有这个法统,庶民才会心甘情愿的自称自己是周人而不是殷人。天命概而言之,就是君权神授,凡人不可亵渎。
然也。鹖冠子点点头,站了起来,继续之前的游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秦乃虎狼之国,其政暴虐,大王怒而灭秦,奉天命也。秦亡以后,大王即是天子,既是天子,又如何不行周礼?
如果是别人,真的要被鹖冠子说服了,然而熊荆笑了起来。他道:天命之说,只起于周人,商汤所谓的‘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不过是周人篡改之辞罢了。殷人治国从不以天命。
熊荆笑,鹖冠子也笑。周人只是殷人的母系血脉(娶了殷人之女),因此无法继承殷人的法统,不得不另外创造发明了天命。为了使得天命看起来显得‘自古以来’,周人又以天命为主旨,重新编纂了远古历史。将历史扭曲为‘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为政权的合法性背书。
这就是好像后来历史上的秦国灭了六国,启用五德始终说,将自己标榜成水德,说自己尚黑。同时重新解释历史,在封禅书上说什么‘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
这当然是标准的政治谎言。殷人神灵即先祖,先祖即神灵。帝俊是众日之父,羲和常羲是帝俊之妻,两人生下十日和十二月,‘丁’‘乙’‘辛’这些都是日名。商王不是什么天子,而是活在人世间的‘日子日孙’,他们全都是日神。
秦国,秦国‘秦襄公既侯,居西陲,自以为主少嗥之神,作西畴,祠白帝’‘秦襄公时,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畴栎阳而祀白帝。’真按五行始终说,秦国明明是金德,尚白。但是为了统治法统,不得不削足适履,改尚白而成尚黑。
绝大部分民众都生活在自我安慰式的政治谎言中,统治者则负责编造这些谎言,让他们心甘情愿感激涕零的接受统治和奴役。鹖冠子既然能著书立说,自然窥破了统治的所有秘密。是以当熊荆呵呵笑起,他也跟着呵呵笑起。
大王可称为之子也。鹖冠子笑容中带着尴尬,这个学生是越来越难哄骗了。
老师谬赞,不佞岂能称子。熊荆摇头。他不敢见多罢了。
然大王何以治天下?师生间的笑容不过一瞬,鹖冠子继续问道。楚国敖制之政,不可治天下也。
秦人大兵压境,不佞怎会去想何以治天下。熊荆叹道。不佞所知者,并非神灵天子可治天下,譬如波斯,万王之王亦可治天下,又譬如
万王之王?!熊荆话说到一半就被鹖冠子打断了,他听到‘万王之王’身体就震了一下。
然也。亚述之王自称己为万王之王,波斯人因之。熊荆解释道。
此乃制也,而非命也。鹖冠子摇头。熊荆举的例子有些错误,万王之王是一种统治制度,而不是统治法统。
周人自称其受命于天,又言民意即天意,为何不能受命于民?熊荆问道。
民意即天意不确也,若民意真是天意,周人何以为天子?鹖冠子闻言又是摇头。
周人天命法统中包含了三个因素:天朕民。朕受命于天,民意即天意,朕代天治民,三个逻辑构建出一个三角关系,看上去可以互相制约。实际这些关系中,朕受命于天是真的,朕代天治民也是真的,民意即天意妥妥是假的。天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百姓要减税如何告之于天,天又如何告之于天子?
然地中之海诸国之王多数受命于民。熊荆道。
其王如何受命于民?若庶民不以其为天子,若之何?鹖冠子奇道。
听闻鹖冠子的问题,熊荆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翻译时经常会犯的错误。因为文化与传统的差异,一些外文词中文里没有与之对应的词,一些中文词外文同样也没有与之相对应的词。天下‘民’的概念和地中海‘民’的概念并不完全对等。
他想了一想,纠正道:不佞口误,受命于民当称之为受命于国人。国人之于外朝贵族之于正朝,授命于君王,君王以此治国。又或是国人之于外朝贵族之于正朝,举荐一臣,彼代王行政,如此有罪乃臣之罪,有功乃王之功。
熊荆无心讨论治天下,这还太早,他简单的说辞再度让鹖冠子摇头。天下列国,赵人必举荐一赵人,齐人必举荐一齐人,楚人自然举荐一楚人,诸国皆不同,何以受命于民而治天下?
第一百章 未完
战争还在继续,天下势必一统,这点已毫无疑问,即便当初坚持保持现有态势的熊荆,也对局势渐渐失望。而天下一统,以何种学说治国,是鹖冠子最关心的问题,这也是他和孔谦宋玉等人的不同之处。
虽然想以自己的学说治国,可他究竟不是荀子孔谦那样的人,他谦虚的多,也低调的多。如果有比自己学说更好的学说治天下,他不会反对,但像熊荆说的君权民授,他是不能同意的,这根本行不通。
熊荆以前从未想过用什么法统治天下,鹖冠子反驳君权民授,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殷商时期楚人南迁而来,居于荆山。鬻熊之妻厉剖腹生子而死,巫师以荆条包裹埋葬,部族从此自名为楚。
南迁的楚人不如殷商先进,对付当地的荆蛮却绰绰有余。但这同时产生了一种隐忧,即在楚这个国家,芈姓之人太少,无姓野人太多。真要实行君权民授,熊荆这个楚王分分钟被推翻。
换句话说,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殖民政权是不得人心的,他们没办法实行最简单可行的君权民授,所以周人才会想着继承殷人的‘日子日孙’。失败后恼羞成怒,将历代商王的陵墓全部捣毁,而后宣扬‘上帝改厥元子’,‘天子’,编造天命。
这套办法配合镇压殷人的分封制(碉堡节点)严苛的国人野人制(集村并屯),最终被证明是行之有效,周人的天命也被认为是存在的。可殷人究竟还是殷人,周人还是周人,雅言只言于宫廷,不行于市井。一旦这种国家被敌国攻破都城俘虏了国君,国家就不不复存在了。
这正是楚国灭国众多,迁其公室而少有反抗的重要原因;也是楚国杀越王无疆后,不能尽吞越地的重要原因。越国纯粹是由越人组成的国家,越王和庶民可以毫不费力的用口语交谈,熊荆如果不学习楚语,出城后寸步难行。
只有这样的国家才能实行朴实刚健的君权民授,周楚秦这种殖民国家,哪怕统战的再彻底,也难以改变底层民众的语言信仰和习俗。
楚国亡国后,怀念楚国的那些遗民在战争中死光,楚国就不复存在了。越国灭亡后,又有瓯越闽越南越雒越这些小国。经受秦始皇两次大举南征后,直到汉武帝时期再度征伐诸越,这些小国才最终覆灭。邦国虽然覆灭,越人却没有消亡,一直到东汉末年的三国,孙权仍要‘分部诸将,镇抚山越,讨不从命。’
还是楚人生的太少!没办法回答鹖冠子的熊荆又一次生出这样的感慨。
芈姓人口太少是楚国的致命伤,这使得楚国远不如越国那样坚韧。熊荆心里想着芈姓丁口,却忽略了鹖冠子此言给他的巨大提示——他若真能正视鹖冠子这句话,必然能堪破太卜观季临死前留下的天机,可惜他错过了这个机会。
彼天地之以无极者,以守度量,而不可滥,日不逾辰,月宿其列,当名服事,星守弗去,弦望晦朔,终始相巡,逾年累岁,用不缦缦,此天之所柄以临斗者也鹖冠子见熊荆无言以对,开始言及自己的学说。
若上圣皇天者,先王之所倚威立有命也。故致治之自,在己者也。招高者高,招庳者庳,故成形而不变者度也,未离己而在彼者狎沤也,陈体立节,万世不易,天地之位也。分物纪名,文圣明别,神圣之齐也,法天居地,去方错圆,神圣之鉴也,象说名物,成功遂事,隐彰不相离,神圣之教也
鹖冠子是道家,道法自然。即君王统治天下,法统不是受命于天,而是效法自然。‘日不逾辰,月宿其列’,皇天自然才是君王‘倚威立有命’的根本。‘神圣之齐’‘神圣之鉴’‘神圣之教’,这是皇天自然所能达到的效果。
作为鹖冠子的学生,熊荆自己读过他的文章。鹖冠子在道法自然的基础上,还融入了法家和兵家。融入法家不难理解,法家是显学,用于朝堂。
杨墨声势极为浩大,可只是一种隐学。儒家真正能立足的地方,主要是鲁地和楚国。孔谦虽然任了魏相,最后也不得不辞官。鹖冠子最出彩的地方在于把兵家写入了著说,这在先秦诸子中是很难得的。军事是一个国家立足的根基,忽略了这一点,国无以成国。
然而,先秦诸子说是说百家争鸣,却有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诸子思想皆源于周人庙堂,故而庄子说,‘道术将为天下裂’。周人礼崩乐坏后,才衍生出百家诸子,是以诸子学说都与天与道有着说不清的关系,鹖冠子也是如此。
除此以外,鹖冠子对天子的品德能力也和诸子一样,要求极高。要求‘寒者得衣饥者得食冤者得理劳者得息,圣人之能。’如果做不到,那就要选贤任能。‘上贤为天子,次贤为三公,高为诸侯,易姓而王,不以祖籍为君者,欲同一善之安也’。
他和柏拉图一样,设计了一个理论上可行,实际上无法存在的理想国,作为学生,熊荆不能直陈其弊。好在淖狡带着勿畀我郦且两人急急求见,师生间这场未完的对话才不得不结束。
李信已入方城,其军日行三十里,七日可至宛城,十八日可至樊城;赵勇率军出咸阳,其军已至蓝田,五日之后当越秦岭而至上洛;蒙恬之军集于南郑,十日后可至石泉;王翦之军阴出薛陵,行军甚速,昨日已至濮阳,二十日后将入方城
淖狡之前已来了两次,第一次熊荆正与赵妃相谈,第二次熊荆前往左尹府打听赢南之案,人不在正寝。这是第三次,故而行色匆匆,语气焦急。
石子投下后,三天之内秦军开始快速行动。淖狡汇报完当下的形势,熊荆条件反射式的问道:淮水可曾冰封?
幸而未封。郦且揖道,兵之情主速,大王当命援齐之军急返方城。
秦人真欲攻我否?熊荆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看向了郦且。他主管情报,他如果确定秦国的主攻方向是楚国,那准备救援齐国的大军自然要马上回调。
臣十七万大军是否调动全在自己,一旦判断错误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勿畀我不是个犹豫的人,可他这时候不知为何生出些犹豫。臣确亦不确。
何言确亦不确?熊荆奇怪的看着他。
以讯报论,秦人确攻我也,然然勿畀我然了半天才道:臣忧惧秦人攻我为假,攻齐为真。若我军不以舟楫返方城,能否?
不能!熊荆还没有回答,郦且一口回绝。李信入方城可,至宛城可,至樊城则不可。李信至樊城,商於汉中之军何归?我军不足十万,还分驻各城,李信分兵夺临品商密,商淤汉中之军前后受敌,必然尽墨。唯有援齐之军速返方城,胁其侧翼,宛城樊城迎其正面,临品商密方可安。
战略上的安排郦且早就汇报过了。楚军的问题是兵力太少,据守的范围却很大,冬天河流结冰,各师旅难以运动。主力如果不摆出决战的架势牵制进入方城的李信,李信必然会先扫灭西侧的楚军,即占领临品商密两处要地,切断西面楚军的退路。甚至可能直接派军西进商於汉中,与赵勇蒙恬两军前者夹击。
请大王速断!郦且向勿畀我解释后又揖向熊荆。淮水不知何时封也,若援齐之军返之不及,商淤汉中之军皆墨;且襄城亦筑城未成,襄城有失也!
诺。熊荆又看了勿畀我一眼,他不得不点头。齐国虽然是抗秦的重要一环,但楚国先要保住襄樊二城。一旦襄城被秦军攻占,那局势又会演变成当年白起水淹鄢城后的模样。
臣告退。郦且揖道,他嘴上说告退,心已经飞到了大司马府。
臣告退。淖狡也告退,他最怕熊荆犹豫,好在熊荆没有犹豫。
臣告退。勿畀我的声音最轻,带着无奈,又带着些后悔,如果没有行那个反间计
三人全部告退,熊荆坐着冥想了一会叹了口气,准备接受秦人举国伐楚的现实。不过在接受之前,他还有几件事要处理:他必须找一个讼人给芈霓打官司,还要让司败先把她放出来;还有临泽里的事情,他要让蒙正禽派人处理,务必要掩藏自己和芈姓的踪迹;
他同时要马上召见养氏之人,要他们在冶父邑售一块土地给芈氏。安家于临泽里是不行的,下半夜他和芈玹翻墙狼狈逃奔,这样的事情他不想有第二次。所以他想在冶夫邑靠近纪郢的地方筑一座小城,这座小城不属于王宫别馆,而是私人城邑。只有是私人城邑,才能保护芈玹不受他人戕害。
第一百零一章 炮车
夜幕落下的时候,大廷上堆得比门阙还高的柴塔被寺人点燃,火焰‘嚯’的一声迅速窜至塔顶,整个柴塔熊熊燃烧起来,光芒照耀着大廷,也照耀着大廷两侧的太社和太庙。
火焰燃起,庶民们皆是伏拜,以敬祭神灵,太庙内也隐隐传来祭歌。然而在灯火通明的大司马府北面玄堂,坐在讯文堆里的逯杲仍在一份份的讯文。
命令大军速返方城的王命已经下达,十数万大军一刻也不耽搁,正准备往方城赶来,不知此事的逯杲仍相信攻楚是秦人的诡诈之计。他现在大致明白知彼司此前做了什么——看见到那个反间计,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勿畀我这个浓眉大眼的也这么阴险毒辣。
秦王他见过多次,相貌阴骘目光深邃,这样的人怨恨报复起来极为凶狠。可秦王真会如此暴烈的报复?不太可能。秦王如果这么暴烈,就不会在渭南会战中逃走了。他既然能以君王之尊扮作楚军力卒逃亡,又怎么不能隐忍杀妻杀子之恨?
而且翻遍知彼司的讯文,也不见反间计成功的记录,只有三名死间被处死连坐数百人皆死的讯息,理由是乱言宫帷诬蔑美人。秦国不是楚国,连坐处死几百人家常便饭,不是说处死了几百人就代表反间计成功,秦王因此暴怒。如果秦人将计就计呢?
一份讯文扫过,紧接着是下一份,再一扫而过,然后又是下一份。看到尿急,逯杲也不如厕,他没工夫如厕,直接解开下裳,拿起虎子一边尿一边读讯文。尿液不小心溅在讯文上也没关系,擦一擦就是了。
太庙悬车时开始腊祭,黄昏前结束,之后正朝燕朝大摆宴席,群臣就宴。大司马府的仆臣把酒菜端上来时,逯杲置若不见。他把这几日的讯文又全部看了一遍,接下来做的和勿畀我一样,等待那些并不紧急的飞讯译出,然而这些讯文上依旧没有有价值的内容。
它们只是记录了秦国这架战争机器的部分运作:何处何处的粟米被输运何处何处的丁女被征召何处某日转运来多少多少马匹。昏暗的玄堂燃着烛火,楚纸写就的讯文排在地上好似一片雪花,它们似乎在嘲笑逯杲,嘲笑他不自量力,更嘲笑他不得其法。
拜见府尹。见过府尹。睡梦中的逯杲突然被声音惊醒,他睁开眼睛看时,发现天已经亮了,淖狡快步入堂。
见过府尹。他赶忙起来揖礼,起来不小心一碰,装尿的那个虎子侧倒,尿液立刻流淌在地板上,不但浸没了他的双足,也浸没了淖狡一只脚。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淖狡却不以为意,他道:昨日小迁时大王已命援齐大军速返方城。此事已毕,你退下吧。
可可尴尬忽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军已经回转。逯杲自然知道楚军的操典以及条例,昨日下命,半天的集结准备足矣。今天早上,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全军就会拔营西进。楚军一旦西进,也就没办法办法援齐了,哪怕秦军最后真正攻打的是齐国。
便不能劝说大王,再缓一两日么?结巴了许久,虎子里的尿液全部流完,逯杲才无力的说了一句。秦人灭齐只能于冬春之时,唯有此时大河不能行舟瀛海也
不能!淖狡摇头。灭齐是灭国之战,如果不选在大河冰封的时节,十几万楚军会抄了秦军的后路。即便大河被秦人阻塞,楚军也可以像上次郢师袭临淄一样,跨海从莱州湾登陆齐国,顺着淄水行进到临淄北面,与齐军夹击秦军,可惜冬天黄海也不能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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