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庶民之子亦是我楚人之子。怀里的脏孩子大约两三岁,从抱起就大哭不止,他说不出完整的话,但发出的音节一听就是楚音。
毋哭毋哭熊荆不得不出声哄着,想起兜里装着奖励不服二的糖块,于是伸手摸出一块,塞到孩子嘴里。
这个时代没有蔗糖只有柘浆,印度蔗糖虽然大量进口,可王宫没有购入,熊荆手里的还是饴糖。饴糖为谷芽所制,秦国治下的旧郢产粮是多了,然而因为官营制度和频繁用兵,庶民过得比以前更惨而不是更好,一些人饭都吃不饱,又怎么吃得起糖?
饴糖塞在孩子嘴里,吃出了甜味哭声就小了。当熊荆把饴糖拿走,两只小脏手马上追着去抓那块糖,一时间忘了哭。再把糖放回孩子嘴里,他当立即美滋滋吃起来。有的吃,对熊荆也不抗拒了,身子主动往熊荆怀里靠,眼泪挂着,脸上却笑了起来。
这熊荆见状连连摇头。难怪人贩子会得逞,这小屁孩比不服三还好哄。
大王,请将此童交予老僕。长姜见孩子把熊荆的深衣全蹭脏了,连忙想接过。
不必。练习练习也好。熊荆笑道,几个月后他就要抱自己的孩子了。
唯。长姜闻言也笑。他老了,要是能见到王长子再去见先王,先王必然大悦。
此酸否?终于走到一处果肆,熊荆要买的是去年的酸橘。
告告大王突然站在自己的铺子前,卖果的小贾全身好像在筛糠,说话都说不出来。一直陪着的市令连忙上前:敬告大王,橘分南北,淮南之橘甘也
要酸。橘子是楚国的特产,这个时代气温高于后世,淮水是分界线,淮北的橘子不好吃,淮南的还可以。芈玹怀孕嗜酸,这大概是身体需要叶酸的本能反应,买不到叶酸,他只能来大市上买酸橘。
此酸也。贾人此时才反应过来,他翻出一个簸箕,取出几个干瘪瘪的橘子。
酸。善,大善。熊荆剥了一个入口,酸得他浑身打颤。几钱?
钱钱小贾低头哈腰,看了看熊荆又看了看市令。告大王,此一钱也。
两钱。熊荆担心他说便宜了,直接加了一钱,小贾眉开眼笑。装走,统统装走。
买酸橘,买松仁最后还顺带买了一石橄榄油,这场声势浩大的购物才算结束。将那个孩子交给市令,熊荆便出城前往小邑。
正朝视朝,燕朝坐班,北宫问安,三件事做完才能出城。这个时间一般在正午前后,若有事耽误,则可能延迟到黄昏。因为是视朝第一天,芈玹本以为丈夫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出城,没想到他正午前便赶到了小邑。
见过大王。芈玹含着笑行礼。她行礼时熊荆把她的手握住手里,想将她拥入怀里痛吻时,身后的右史重重咳嗽一记,他只好扶着她安坐。
**荡漾在两人心里,有些节制不住的熊荆拿出酸橘先吃了几片,酸得全身打颤心情才平复下来。此时他才知道节制最难的不是抗拒王宫里那堆花枝招展的女人,而是爱人就在眼前却不能与她亲吻拥抱。
去了大市,找到这种酸橘,你尝尝。节制后的熊荆语态平静,把橘子递给芈玹。看着芈玹入口,看着她渐渐微笑,他也笑了起来。
谢大王。芈玹笑容很快就歇了,男人为自己亲往大市,她不仅感激还有些担忧。大市杂乱,大王亲往之,此甚不妥。
无妨。熊荆并不担心有人刺杀。前往大市是突然行为,倒是每日前来小邑存在危险,这等于告诉刺客自己一定会在这条路上出现。今日还吐吗?
大王不必忧心,玹儿已芈玹正要说自己已经不吐了,不想胃里一阵翻涌,忙的跑了出去。修竹等人追着她,熊荆一会听到了呕吐的声音。
其他事情熊荆或许有些办法,女人坏孩子熊荆一点办法都没有。等芈玹回来,他抓着她的手道:今日视朝昃离已禀告你怀有身孕,此事很快天下皆知。
谢大王。芈玹心里一阵温暖。在正朝上禀告自己怀孕,虽然熊荆暂时不做确认,也等于变相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名位悬而不决而已。玹儿忧心朝中大臣
不必忧心。熊荆安慰道。朝中大臣有些希望王权不振,有些又希望王权重振。那些儒者则想借楚国之力以复宗周,各有各的打算。你要做的,便是养好身体,产下王长子。
对赵妃没有说起的事情,熊荆免不了对芈玹说起。王廷历来都是权力斗争的焦点,无可避免。当年他与熊悍的立储之争,即位前的王位之争王廷和正朝的权力之争还有去年的王后之争,这些都是权力斗争的延续。
熊荆完全相信,下一步争的斗焦点将在儿子身上,因为他关乎楚国的路线——路线的不同使得权力分配产生明显差异。敖制如果一直延续下去,屈景昭三氏,还有那些至今也没有再获封地的新公族封君,他们会越来越不甘,越来越怨恨。这条路线下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小,境况越来越迫,因为权力已从王廷流失到老公族以及誉士手里。
而如果行王制建郡县,哪怕是楚式郡县,他们的权力也能得到加强,县尹的老公族封闾的誉士则要开始倒霉。他们治下的钱粮甲士源源不断被王廷抽走。看上去王廷因此得益,实际上王廷为了养诸氏出身的官吏,以及这些官吏门下的舍人,结果钱只是在王廷打了个转,像以前一样,最终落入令尹春申君手上,使得他的门客可以穿连赵国贵族也穿不起的珠履。
从这个意义上说,屈景昭三氏是鲁人的天然同盟。鲁人希望楚国能像周人那样重建宗周,这并非不可,只是他们眼中的宗周已不是孔子以礼为本的宗周,而是孟子以民为本的宗周。换而言之,就是王莽搞的那一套理论上极其完美实际上很快破产的新政,那才他们心中的大同世界。
这样的大同世界所需要的官吏不比秦国那架战争机器需要的官吏少,两者本来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同构的,差别在于大同世界的目的是民众福利,秦国战争机器的目的只是战争。
熊荆不信什么大同世界,即便日后楚国统治天下,也不会建一个孔谦希望的大同世界,他笃信优胜劣汰,只有甲士才能享受福利。
叫胜。想到这里熊荆突然说道。
大王何谓?芈玹挽起耳边的青丝,不可思议的看着男人。
世上最根本的法则便是优胜劣汰,他生下后就叫胜。熊荆摸着女人的肚子,那里平坦的什么也没有。
玹儿谨记。芈玹笑着点头,她是窃笑,男人实在太着急了。
大王两人并不是单独坐着,不远处是一直跟着的史官。熊胜之名前已有之,他是‘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熊渠的伯父。熊胜即位后横死,其弟,也就是熊渠之父熊杨继承了王位。左史想提醒熊荆这名字不吉,右史则重重咳了一声。
第五十三章 传承
别字未改,勿订!
温暖如春的三月,熊荆憧憬着儿子生下来的情景。这是他血脉的延续,也是他政治理念的延续。千年万年,以君王的思维,他希望楚国社稷可以一直续存下去,为此不得不与他所认为的敌人勇敢搏斗。这个时代,这是一个普通有家业之人的正常想法,却是后世的他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后世提倡传承,但传承的具体内容又是什么?读四书五经?背唐诗宋词?参观历史古迹?即便这些行为能让人一时激动,也只是一时激动而已。激动过后,除了片段的记忆,有谁记得自己曾经‘传承’过?
真正的传承永远要依靠血脉,只有真正的血脉才能让人觉得自己确实与先祖亘古相连。后世熊荆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也知道自己爷爷的名字,但爷爷的爷爷叫什么曾经做过什么,不看家谱不问老人就不知道了。
大约是三十年一代人,爷爷的爷爷不过一百二十年,一百二十年都弄不清,谈何传承?又传承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奶奶出嫁时带来的几口红木箱,其他什么也没有传承下来。
一个爷爷六十年,两个爷爷一百二十年,上溯十二个爷爷以前,大概六百多年前的明初,族谱便说不清了。据说民国的老谱能追到北宋,一把火烧了再也没了。即便到明初,也不过只有几个名字是确实的,其余只能按字辈编造;也只记得祖籍是在江西,可具体在江西什么地方,最老的几个太公也不清楚。
这就是两千年后熊氏的传承,基本没有传承。一百二十年以前除了一堆不知真假的名字,什么也没有。当时他既没有为自己姓熊感到自豪,也没觉得自己肩负使命,心中只有深深的失望——他出了一万块修谱,这也是太公们实话实说,把他这一支修的比较好的原因。
爱谁谁!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干过这种出钱买祖宗的傻事,他宁愿把钱丢给ktv公主,也不愿再在类似事情上花钱。他只为自己,不想别人,结婚生子更是天方夜谭。
父母几次催婚,说不结婚绝后?绝谁的后?绝不绝后又有什么关系?给自己的孙子留几口破箱子和一堆假名字难道?再说结婚要花多少钱,无痛人流又只花多少钱?结婚后养小孩又要花多少钱?小孩上学换学区房又要花多少钱?节衣缩食生一个爷爷出来,缺祖宗伺候么
两千年后的熊荆不是丁克,但思想和丁克类似,他觉得人生如同游戏,自己活着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每天开心就好。老了生病没人照顾,那就提前造一把燧发枪,需要时塞入口中,扣动扳机,‘砰——!’,!
这就是两千年以后的他,一个不知传承只为自己的人,然而在两千多年前,自觉自己是楚人的他变得面目全非。他看过太庙墙上的那些壁画,历数过祭台上的那些神主,从简牍骨片上获知先祖先君的名讳,从史书史官口中了解他们的过往。
所有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与先祖血脉相连,他肩负着存续社稷的责任,担当着繁衍子嗣的使命。他把自己想象成蒲公英,努力的繁衍后代,并希望风将种子吹的更远。
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传承,他从父王那里继承,死前把责任和使命传给儿子,并希望子子孙孙一直这么继承下去。谁要阻止这一切,谁就是他的敌人。
两世的认知,年龄的积淀,历史让他很清楚什么才是正道,什么又是邪路。他必须考虑的很远很远,而不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功业和令名。哪怕后人像嘲笑怀王那样嘲笑他,他也要为熊氏的血脉楚人的延续做最正确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显然不被他人所理解——右史倚宪能准确无误的背出自己的家谱,说出先祖的过往,左史同样如此。但凡贵族皆有家史,庶民没有家史,但族长知道族史,祭祀时祭祀那几位先祖,一丝不苟绝不容许出错。
一直传承的人无法想象没有传承的人的内心想法,正如孔谦宋玉这些太傅,屈景昭诸氏不知熊荆内心真正的想法。长期的经营和短期的收益有着决然不同的抉择,熊荆着眼长期,而他们考虑现在。
熊荆满脸幸福的触摸芈玹平坦的小腹时,驱车出城赶到兰台宫的昭黍犹自气愤不已。他觉得大王已把自己抛弃了,王长子宁愿养在宫外而不养在宫内,长大后谁为太傅,谁为太保?教导太子一向是屈景昭三氏的职责,现在倒好,养在宫外野长,这成何体统。说句不好听的,这样的后果肯定是出一个不知礼教的蛮夷。
大王执意如此,我等又能如何?明堂之内除了昭黍屈遂景龟,还有三位太傅,大王加冠后不再需要他们教导,而他们素来习惯居于兰台宫。
三位太傅花了半个时辰听昭黍屈遂描述视朝时发生的事。孔谦听后连连叹息,宋玉脸色发暗,沉默不语,只有鹖冠子笑声不断,他很满意自己学生的应对。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孔谦叹息后说道:商因妲己而亡,丰镐因褒姒而亡,楚国却因芈氏而亡。
太傅何言与此?昭黍急道,孔谦是大儒,他说楚国将亡,昭黍听着心里很不舒服。芈玹不过是大王宠妃而已,大王年少,知其怀有子嗣,这才更加宠爱。
若非芈玹,大王何以入秦?若非入秦,赵国何以不救?若非赵亡,天下何以将倾?宋玉接过孔谦的话头,连连问道。芈玹,楚国之妖孽也,妖孽产下子嗣亦是妖孽,大王受其媚惑,已失去本心。我等承先王之令,岂能废之!
真欲如此?!宋玉一句‘承先王之令,岂能废之’,让鹖冠子胸中波澜翻涌。
不如此又能奈何?宋玉反问。鹖冠先生可别忘记了你是赵人,王后乃赵国公主。切莫感情用事,误了楚国也误了赵国。
我宋玉的反问鹖冠子结舌。他喜欢熊荆,可在喜欢也只是师徒。他是赵人,王后是赵国公主,不乱如何,事情的结果都是赵国得益而非受害。
鹖冠子无语,宋玉看向孔谦,孔谦脸上也是惊讶之色,而后道:人有五恶,盗窃不在其中。其一曰心达而险(心思精明而用心险恶),其二曰行辟而坚(行为邪僻而又顽固),其三曰言伪而辩(说话虚伪却很动听),其四曰记丑而博(记述丑恶的东西而十分广博),其五曰顺非而泽(顺从错误而又加以润色)。
此五者集于一人,芈玹也。我等虽不见不闻,大王所见所闻也,不然大王何至于此。只是,此事何人为之?
此事自然由宋玉看向屈遂昭黍景龟三人,意思不言自明。
此事屈遂毕竟是君子,他懂宋玉的意思,但犹豫此事的风险。
三闾大夫为何迟疑?宋玉道。商於之地六百里,已尽归斗氏所有;汉中郡十二县,今年将为成氏所有。屈氏居于洞庭,丁口不足一县,昭氏景氏封邑皆在越地,方不过百里,甚不如芈氏所居之金陵邑。
他日大王立芈玹之子为王,数代之后谁还记得屈氏?谁有还记得昭黍?谁有记得景氏?便是屈子三闾大夫之职,他日也将为他人所任。
宋玉看着眼前三人,一个一个发问。屈遂起先还与宋玉对视,听到三闾大夫之职将来保不住,心只这绝非恐吓之辞的屈遂低下了头——兰台宫虽然还在,但学生越来越少,大多数学生都读军校而不就读兰台宫,如此下去,再过几年兰台宫除了藏书便再也有没有学生了。
屈氏立宗久远,最早是大莫敖,统管楚国之兵权。八百多年来无数争斗,屈氏一直居于楚国政坛中心,殊为难得。三闾大夫之职要是在自己手上丢了,那自己就是屈氏的罪人。
我等如此,大王必怒!大王一怒景龟不出声,了解熊荆的昭黍不免担忧。
大王怒又如何?宋玉道。此事太后也将知晓,大王敢弑母乎?敢弑师乎?
大王不然。昭黍知道熊荆的底线,他绝不可能弑母。
既如此,又有何忧?宋玉道:敌不可假,时不可失。此事当越快越好,不然等芈玹产下子嗣,便是不及。
此事还需说服大司马,若不能说服大司马,必不成。景龟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可他已经上了这条船。
一说要说服淖狡,几个人就布说话了。淖狡并不和诸人同心,从熊荆即位起,淖氏就得到重用,淖氏子弟也全在大司马府中历练,方城也封了一块肥地。与三氏相比,他和若敖氏一样,都是军事新贵。
此事大司马不可知。宋玉摇头。
若是大司马不知,我等何以何以景龟问道。
屈子说服一人即可。宋玉看向屈遂,诸人瞬间明白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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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财政
第一天视朝互相撕逼,第二天视朝风平浪静,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熊荆也记不起是第几天,芈玹怀孕所形成的余波就渐渐渐渐的淡了。
楚秦两国双雄并立,两国的战争是全天下的战争,两国的矛盾也是全天下的矛盾。赵政大婚已有八年,膝下子嗣没有八个也有五个;熊荆今年才大婚,产下众多子嗣毫无疑问,谁料结果却变成不住寝宫住军帐,不爱王后爱野妻。
市井里间舆论纷纷,但也仅限于市井,尤其是齐魏两国的市井。楚国也就只有鲁宋之地时有议论,但多是私底下议论,王廷私事又岂是庶民能够诽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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