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大道宽阔,排成五列前后长三百多米的王太子队列正经过这片荒地,再往前就是造府了,造府过去便是北门,北门之外就是被黄歇李园所骗的江东之师。马车上包括熊荆在内,众人全以为只要太子现身,黄歇李园的谣言不攻自破,那时叛乱平息郢都保全,江东之师也可以尽早开往息县,将秦人逐出楚国。
想到此箴尹子莫不自觉打量横坐于车厢最里侧的熊荆,他知道那时熊荆便即位称王了。这虽然不是楚国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王,但却是最贤明最聪慧的君王之一。在他身上,子莫看到一个别样的世界,不是儒者荀子所说的‘制天命而用之’。天命宛如巫觋所说的神灵,只有儒者能看见,普通人根本看不见,它决定着朝代兴替王霸诸侯。
太子的世界并非如此,没有儒家的天命也没有道家的超然,不是墨家的尚贤更非法家的法教,与杨朱也毫无关联。诸子之学,皆为人学,是人的世界;大子的世界,却是物的世界,套用荀子的话应该叫做‘制天理而用之’,以技为强,仗力为胜。
这种道理初闻觉得荒谬,可细想又觉得在理。立国之前,先祖不被周人所封,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又或一千多年前,先祖为殷人所伐被殷人所逐,不正是因为技不如人力不如人吗?若是那时先祖有了铜兵有了戎车有了阵法,那楚国怎可能是个子爵
文人总是多愁善感,子莫倒没去想黄歇谋反,以后谁会任令尹,他只想着从熊荆身上看到的东西听到的言语。到底不是秦后两千年因儒术而变愚的士人,子莫想的没有错,熊荆确实代表一个和当下全然不同的世界,那是由技术支撑的物的世界,也是力的世界。
物与力才是强国之本,而非王道霸道,更不是什么政治正确。物与力的根本还是技,技的产生大多时候依靠战争——唯有在战争中,技术才能得到最迅速的发展。所以这完全是火中取栗的事情,如何既通过战争获得(产生)技术,又避免在战争造出过多伤亡成为关键性问题。
当然,身在局中的国君臣子们发现不了这个问题,也不在乎这个问题,他们要的只是胜利,而非技术。可实际上只有技术才能提高人类生存的维度,政治或者说政体只是决定着技术能否顺畅良好的产生。熊荆虽然不知两千年来所有的技术细节,但他知道这两千年来技术发展的脉络,反而言之,王道霸道政治政体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所知的技术脉络已经决定楚国不管采用何种治国之策,都能领先他国。
当今之世礼崩乐坏,与数百年来休养生息人口滋生不无关系。诸子之学泛滥,要解决正是礼崩乐坏之局,可不管哪种学说,都是人丁滋生无米之炊下的应急之策;太子则不然,他是无米变有米,这才是当今之世治本之道。
车厢外和铃央央步履声整齐,车厢内君臣对坐无言,各自想着心思。子莫想着另一个世界时,熊荆正透过退火不佳压制不平的玻璃看向车外。初冬之际,百草凋零,荒地中两棵弯曲的杨柳树下,断桓矮墙的淫祠依稀可见。他记得这里,被刺杀的那一日他路过此地,道旁当时站满了环卫——这是针对他的第一起刺杀,被邓遂率领的环卫提前破坏,而后是第二起,马车车厢被铜锭打破,蔡豹受伤,自己差点殒命。
似乎是觉得想这些事情不太吉利,熊荆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扫视群臣之后又闭目假寐——从昨天早晨开始到现在,他几乎没怎么睡过,一会想起父亲,一会又担心黄歇。
报——!隔着车厢,军报声若隐若现,这是报给车外蔡豹的。
何事?蔡豹依然站在御手的位置,他最担心的是经过密集街巷时出现类此上次的事情,现在四周是荒地,他不相信这里会有刺客。
前方军士一口气喘不过来,可消息又很紧急。前方王卒挡道,说是来接应殿下,然其所列的乃攻伐之阵。
攻伐之阵?!景骅最多因为担心太子的安全派兵来接应,他怎么敢列出攻伐之阵。隐隐觉得不对的蔡豹急问:前方王卒有多少甲士?
恐不下两千。军士的回答让蔡豹徒然色变,叛军兵临城下,五千王卒有不下两千在城内列攻伐之阵,没有别解释,唯一的解释是景骅也反了。
止步止步!蔡豹来不及禀报车内的熊荆,只能当机立断。后队变前队,退!速退!!
环卫宫甲的训练优于王卒,蔡豹的命令一下,三百多米的队列就停步了,而后前后队互换,真正慢的是戎车和四轮马车,可宫甲的御手也非等闲之辈,数息功夫,整个队列就完成了转向。然而这已经来不及了,假寐的熊荆诧异马车回转时,‘呜——’的一记,鸣镝声起,西面大市里正冲出一列褐甲,他们迅速结阵于后,远远的把队伍后路截断了。
景骅反了,景骅反了!蔡豹终于慌了,不说前面的王卒,便是这支从大市冲出的叛军,草草看过去都不下一千五百人。
景骅反了?!车厢里的重臣听到了蔡豹的焦急之语,有人色变,有人扶剑。唯有昭黍郑重揖道:臣请下车,以为殿下执戈。
君王的卫士远古之时皆持戈,‘武’字描绘的正是持戈卫士。而臣子,春秋之时是文武不分的,君王有难,臣子持戈相卫是常例,昭黍所请并不出奇,他不过是在尽臣子的本份。
臣亦请沈尹鼯也开了口,只是全身颤抖的他见熊荆目光看来,话根本说不下去。
臣亦请下车。蒙正禽倒是有些胆气,他是第二个请命下车的。
殿下,臣亦请持戈。子莫似乎很镇定,可腿发软,已经没了知觉。
目光草草扫了众人一圈,熊荆想得不是他们的忠心,他只问道:景骅反了?他为何要反?
没人答话,就是答话也已经听不见,外面战鼓敲响。满头大汗的蔡豹看着前后两支叛军越来越近,一边大喊着结圆阵一边前顾后盼,四下张望,想找一条活路。
活路是没有的。鸣镝一响,前方王卒便趋步而进,他们非常了解宫甲没有足够弓箭手这个软肋,于五十步外止步,然后一边监视宫甲,一边静待后方越人结阵逼近,彻底把宫甲围死。
放箭!因为早有准备,王卒的弓箭手不少,眼见宫甲要结成固守的圆阵,裨将砺风当即命令五百名弓手放箭。变阵之时夷矛士卒来不及举盾,一时间被射到不少。
鼓声呼喊声惨叫声,更有箭矢命中车厢钢甲的当当声,已经来不及去想景骅为何要反的熊荆打开连通御手室的小窗,大声命令:马车坚固,快结阵冲出去!
经历上一次的刺杀,四轮马车再次改良加固,不说车厢四周,连车顶也铺有钢甲,熊荆虽然不明自己已被包围,但依仗坚固的马车冲出去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生路。
唯唯!蔡豹大声回应。此时防守圆阵已经结成,三百多米的队列此时变成一个直径三十多米的圆阵,圆阵纵深本有十人,因为不少夷矛手中箭而变得参差不齐,有些列只剩下八人甚至七人,但外围是齐平的,圆阵最前列五名夷矛手左肩挂盾,夷矛平举,密密麻麻寒光闪闪的钜铁枪头让人望而生畏。
这是防御的外围,夷矛之后散布着十辆戎车,戎车之后则是剑盾手,王卒射来的箭雨没有给他们带来丝毫损伤,此时四百五十名剑盾手也结成一个直径十五米左右的圆阵。这个圆阵不比夷矛,纵深只有三列,他们左手的大盾斜放,短剑或持或挥,目光紧盯着阵外的叛军。这个小圆阵内才是熊荆的随身短兵和剑手,他们背对马车戒备,因为无盾,面向王卒那边的人在箭雨中不断摔倒,血迹满地。
四千对一千五百,这是蔡豹瞬间的估计。殿下虽然没有命令他朝那个方向冲出去,可马车不可能往东或者往西奔驰,只能循着道路于南北之间选一个方向。往南是王城,这是最好的选择,一入王城殿下就安全了,可南面那些褐甲持的全是长铍,明白夷矛阵威力的蔡豹很是犹豫;若是往北,这将离王宫越来越远,要是城外的叛军进城
殿下请坐稳。蔡豹在南北之间做出了选择,他大力策马,居然掉头朝北。
第九十八章 大事10
圆阵是百阵之源,可方可锐,可密可疏,变化莫测。判断圆阵的动向不能看阵型,毕竟怎么看都是圆的,只能看主将旌旗所指。被前后包围的宫甲不可能投降,必要死拼突围,熊荆的马车居于圆阵中心,那马车前进方向便是宫甲突围的方向。
蔡豹调转车头的举动让车内的熊荆惊讶,也让不远处的景骅和吴申等人吃惊。这出于他们的算计之外,正常人都会往南面突围,那里才是王宫所在的方向。也正是如此,吴申的一千五百名死士被安排在南面,而王卒两千五百名苗卒则安排在北面。
死士由吴申亲自遴选训练,全部持铍。铍其实是铜剑末端加装了一根一丈多长的木柲,类似于矛,但与矛不同的是它的刃很长,毕竟剑最少有三尺;而且其两边有刃,除了刺还可以砍杀,最后一个就是矛在作战中很容易被敌人斩断矛头,铍发生此类事情的概率很小,因为它的刃很长。铍优势很多,后世也多有使用,比如唐代陌刀正形原于此。
与楚国环卫常使殳不同,吴国宫廷护卫多使铍。专诸用鱼肠剑刺杀王僚时,王僚的护卫便是‘夹立侍,皆持长铍’。吴申为吴王夫差之后,自然有一套用铍的技法。他那些死士人数虽少,但战力未必逊于人数更多的王卒。谁料,宫甲之将蔡豹不往南而往北。
若之何?可否暂退?申雍眉毛开始打结。昔日以戒备黄歇为名,说服楚王从洞庭郡抽调两千五百名苗卒赴郢编入左军,其实这些苗卒阵战能力未必强于楚人。
万万不可退!景骅和吴申异口同声。景骅是知道苗卒的底细,吴申则觉得退则气衰,于战不利。即命砺风攻之。景骅无奈之下只能以攻为守,下令砺风进攻。
我等可死此地,殿下决不可薨于此地!箭如雨下,耳边惨叫不断,蔡豹正召集十三名卒长议战。说是议战,时间如此紧急,他其实是在下令。以我鼓声为号,服之卒奋之卒去疾之卒,你等三卒五人一列,务必死拒南面叛军,哪怕站至最后一人;介之卒虎之卒炎之卒你等七卒以十人为列,务求攻破北面叛军军阵,以逐杀敌之弓手为要。夏泄,你等两卒分于矛阵左右,伺机击北敌之侧背,期之卒谨守马车,保卫殿下。
末将誓死以赴!十三名卒长揖礼,这时又是一波箭雨射来,不知是谁闷哼了一声。
我只击一通鼓!一通鼓后,你等便北奔,痛击北敌,其后再破南阵,护殿下安返王城。蔡豹最后叮嘱了一句,卒长们方领命离去。
箭雨纷纷,处于包围圈中的宫甲鼓声终于响了起来。鼓声不如叛军,但是短促有力。随着鼓声,圆阵里的甲士以最快速度结成南北两道战阵:南面,是服奋去疾三卒组成的单薄阵列,这个阵列因为纵深只有单薄的不能再单薄的五人,所以显得宽大,达五十米。
以每人一米的间隙,三卒夷矛兵战斗时的标准宽度应该是六十米,可惜夷矛手被弓箭射死射伤不少,五人一列展开后勉强只有五十米。好在这个宽度与对面叛军的长铍方阵宽度相当——因为预判蔡豹会向南突围,所以长铍阵很厚,他们三十人一列,横在南面。
南面三卒,北面就是宫甲的全部主力了。值此之时,蔡豹只留下一卒剑盾兵保卫熊荆的安全,剩余兵力全部投入战斗。七卒夷矛兵结成一个宽度七十米左右夷矛方阵,两侧还各有一卒剑盾兵。因为北面射来的箭矢不断,这两卒剑盾兵结成龟甲阵,一百五十人紧紧缩在一起,此阵不是横面对敌,而是竖排对敌。每排只有三个,占了一点米左右的宽度,每列五十人,长度二十五米,最后一排剑盾手几乎挨着南面五人列矛阵的后方。
近两个月的苦练,宫甲环卫变阵之快让高处观望指挥的景骅等人叹为观止,尤其是以大盾结成的龟甲阵让吴申这个前大司马啧啧称奇,可这时候宫甲的鼓声忽然停了。七十米宽的夷矛阵开始前进,箭雨中不断有人摔倒,又马上有人补充。
这时一个粗犷的男声用楚语嚎叫起来:士兮朅兮,邦之桀兮。也执戈戟,为王卫兮
是阵后留守的伤员在高歌,歌声犹如太阳,将恐惧的阴霾全部驱尽。随着这歌声,前进中的矛手们从踏步变作了小跑,气势一往无前。
士兮勇兮,君之逑兮。也持矛殳,为王前兮歌声继续在唱,唱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连奔跑的矛手都在低吟。
举戈!举戈!敌军奔来,王卒军阵中,裨将砺风正放声大叫。
蔡豹刚才说只击一通鼓便进攻,其实因为变阵迅速,四分之一通鼓都没有击完他就停了。而砺风这个苗将按楚军惯例以为宫甲要一通鼓击完才会进攻,所以接到景骅进攻命令后他也召集卒长议战下令。待对面鼓停,他才发现大事不妙,赶忙命卒长回阵。
两军虽是结阵而战,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所以主将要站在巢车上观敌,同时又因为通讯落后,下达的军令无法撤回,所以需慎而慎之。砺风之举没错,错的是两军开战前距离就只有五十步,五十步只是六十多米,即便夷矛沉重,冲过去也不过是十秒钟的事情。
接敌的时间很短,王卒的军阵也存在问题——既然南面的长铍兵为防止敌人突围以厚为要,阵宽只有五十米,那么王卒就应该以宽为要,如此才能形成包围,防止熊荆逃走。
宫甲圆阵的直径有三十多米,两军相距五十步(六十余米),两者相加为百米。这个直径百米的圆,周长有三百一十四米,减去长铍阵所占的五十米,剩余两百六十米由两千五百人防守,其厚度无法超过十人;再减去最尾端的两名弓箭手,军阵真正的厚度只有八人,并且这八人还是四人四人前后分开布置,相互间隔了五步。
夷矛长四点七米,接敌的一瞬间,最前列的矛尖就捅穿了敌阵最前的两人,前进中根本没时间没有空隙拔出矛头,最前排的夷矛手只能抓着矛杆继续往前捅,让穿过两具身体的矛头继续捅向第三人。人的身体阻力很大,很多夷矛穿不过第二具身体,即便穿过,也无法捅到第三个人,不过王卒队列是四加四,当矛头从第二人身体里穿出,第三个人已经吓傻;最前排夷矛手因失去武器侧让位置给身后第二人时,第二人的夷矛已经从第三人的身体里穿出,把第四人捅伤或者吓傻,然后最前面的这个四列方阵被彻底洞穿。
王卒戈盾手在前,等于是缩短了第二排矛手的杀伤距离,他手里三点五米的长矛要减去戈盾手大约六十厘米的厚度才能接敌;当戈盾手阵亡,他和夷矛手两两相对时,长矛又比夷矛足足短了一点二米,即使他被敌人洞穿,矛头也伤不到敌人。
势如破竹,确是势如破竹!蔡豹站在马车上,说着从熊荆那里学来的成语。他知道夷矛善于破阵,可这么迅速就把王卒的军阵破了,他是做梦也未曾想到的。
蔡豹感叹,景骅等人则面色全黑。不包围宫甲,那熊荆就可能逃了,包围宫甲,却不得不摊薄军阵,然后一什(十人)的厚度瞬息间就被宫甲手里的夷矛捅穿。若这是王卒军阵,被敌军凿穿还能想办法重新结阵再战,毕竟己方人多,但这些人是苗卒!
论翻山越岭嗜血敢战,楚人自然比不过生活在山林之中的苗人,可论阵战,未完全开化也未长时间训练的苗人则比不过楚人。七十米宽的军阵被夷矛阵凿穿,而原先夷矛阵两侧宽一点五米纵深二十五米的龟甲阵,侧对着未破的王卒军阵忽然散开,变成宽六米纵深一百米的战斗队形,然后从侧后向两侧的王卒反卷。
己方中军失利,敌人从侧后掩杀,列阵于后方的弓箭手很多来不及奔逃就被剑盾手的大盾撞到,然后被短剑刺死。四人一列后方的矛殳手虽然反应迅速,可敌人上来得太快已经近身,前方从短戈手又转不过来,只能被这些剑盾手一个一个刺倒。
两千五百人被一千人痛歼,这就是展现在双方将领眼前的现实,虽然中军两侧的王卒还在坚持,可士气已夺军阵已破,连阵后的荆弩都被敌人缴获。
景骅脸色不再是发黑,而是面如死灰。
整个计划他除了杀黄歇,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日夜思考如何用四千名步卒截杀熊荆。一千五百人的护卫并不出他的预料,毕竟东宫之甲本来就有十五乘,他没想到的是腹背受敌中,宫甲破阵居然如此之快如此之烈。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已经开始进攻的长铍阵了。只要长铍阵能趁宫甲主力与王卒纠缠在一起无法回援时,突破那单薄的五列矛阵,然后杀死熊荆,那目的就达成了;要是突破不了,熊荆即位为王,那大家就等着诛三族吧。
第九十九章 大事11
士兮朅兮,邦之桀兮。也执戈戟,为王卫兮。
士兮勇兮,君之逑兮,也持矛殳,为王前兮
战事愈烈情况越急,滞留后方的伤者便唱得越响亮,好让呼啦啦的北风将歌声送往数公里外的王宫。这是宫甲训练时常唱的歌声,终究比不过倡优伶人,士卒们唱的极为难听,很多人还走调,所以每每在囿苑大声唱起,不说宫女,便连王后赵妃都听得苦笑摇头。
是荆儿?若英宫里,有子嗣的嫔妃和自己的女儿跪坐于席,赵妃也和芈璊挤在一张坐席上。听闻这歌声,她顿时想到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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