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使者卿大夫士,尚有郢都的十几名乡老,他们代表国人前来献贽。手里捧着的鸭子嘎嘎直叫,加上咪咪叫唤的羊羔,偌大的正朝似有变成菜市场的感觉。
敢敬告大王:皇天改大邦楚之命。惟先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终使我楚国赫赫,临之南海。惟新烈王,毕协赏罚,戡定厥功,遗福后人。今王敬之哉!张皇三师,无坏我先君寡命。
这是新王即位时老臣对新王的告诫,淖狡一站出说话,聚在正朝的众臣对令尹人选也就了然了,因为此前历位大王即位,都是令尹代表老臣告诫新王,使其不忘先君之志。
令尹之言遵循祖制,按例新王此事应当说:‘庶邦侯甸男卫!惟予一人钊报诰: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厎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反顾文武大平天下,常盛无差错,天下太平诚信,政治昭明于天下)’
新王说完,群臣皆听命,而后相揖趋出。新王随即释冕,穿回丧服,庙见之礼由此结束。但身为新王的熊荆要行新政,自然不会说一些客气话就结束此次庙见之礼。
八百余年前,先君迁徙荆山,康王之时方受封为子爵五十里。五十里之国而成今日之大邦,何也?熊荆的声音回荡在正朝大殿,所有人都看着他,陈兼这些县尹的心直往下沉:终于是来了。行王道乎?行霸道乎?非也。
先君之时,我楚人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王族公族视为一家,贵人庶民几如手足。五十里之地,一跃而成天下大国,故称‘南夷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如线’。何谓南夷?楚国便是南夷!
‘哗——!’熊荆说的虽然是确凿之历史,可殿内使者群臣依然大哗。楚庄王之后的几百年里,楚国都以蛮夷为耻以礼教为荣,从不言春秋楚武王楚文王之事,没想到庙见之时,新王居然当着诸国使臣的面当着所有大臣所有县尹的面,直言楚国就是蛮夷。
殿内的反应熊荆毫不在乎,如果礼教只使楚国卑躬屈节,而蛮夷能让楚国扬眉吐气,那做蛮夷有什么不好,自认蛮夷就不属华夏?笑话!
周人仅仅是周人,周人之外尚有殷人,殷人之外尚有夷人。夷人占据长江以北江淮华北一带,渤海古称瀛海,秦国之赢姓赵国之赢姓,夷人之赢姓,皆以海为姓。长江以南至西至九江,又是百越,九江以西又有三苗,濮人巴人。
华夏乃天下各族融会而成,蛮夷之说不过是周人的自我标榜。周人真那么厉害,也不会哀嚎着‘南夷与北狄交侵,中国不绝如线’,而楚国乃炎帝之后,炎帝何以不是华夏?
史官,不佞所言有误?阶下喧哗,熊荆喝问身后记录的史官。
大王所言无误。右史无奈,可大王说的确实是不容篡改的事实,齐桓公时的楚国,就是中国(中原诸国)心中的蛮夷。
昔日楚国令中国敬畏,然今日楚国敬畏他国?何也?熊荆再道:不佞观遍史书,也未寻到答案。问之于大傅大保,有言我楚国王道不修,有言我楚国不曾变法,有言如今之天下非数百年前之天下,楚国偏安于东地,东地凋敝,再无争天下之根基。
此言或真知灼见,然不佞则以为,今日之楚国比之荆山五十里之国,其异有三:其一,不朝国人;其二,不重文教;其三,不崇鬼神。
朝国人之举,各国皆有。先君灵王困于乾溪,便有朝国人之举。先君武王立权县之时,也有朝国人之举,再往前溯,先君迁徙荆山之举助周伐商之举,皆朝国人而定之。然而今日,外朝从未开启,国人从未召问,正朝亦不过是视朝之所,三揖而终。故不佞曰:为强我楚国,当朝国人而治之。众卿以为如何?
什么是新政,这便是新政。新王直言楚国乃蛮夷的气势压倒任何人,倍感重压的县尹邑尹听闻新政不是变秦法,当即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们正要答‘敬尊王命’时,熊荆挥手拦住,一个文吏拿着薄如蝉娟的纸站了出来,念道:
朝国人之制乃先王古制,为适今日当作变更。昔日召国人之举,乃贵人于左百官于右,国人居中,召而对曰;今朝国人之举,贵人仍立于左,然百官之位,巫觋代之,国人仍居于中。
‘百官之位,巫觋代之’,此语一出,殿内又是一片喧哗,百官是国之干城,怎能以巫觋代之。巫觋替代了百官,那百官立于何处?
众人还在喧哗,文吏再念:百官今日起一分为二,有一技之长者,如史官医尹铁官工师等,为技官。技官者,可世袭;再则为政官,如县尹邑尹,此等官员之任免,皆朝国人而问。三分之二言可任则任,三分之二言不可任,即去职。外朝者,郢都有之各县各邑亦有之。以户籍而定外朝之人数
县尹邑尹朝国人而决定任免,陈兼等人放下去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性格莽撞的彭城尹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道:臣请奏!
何人请奏?熊荆大声喝问。
臣彭城令蓝奢。彭城尹蓝奢大声相答。
所奏何事?熊荆心中默念一份名单,之后才点头准奏。
臣以为朝国人而定政官,不可也。蓝奢道。臣乃大王之臣,非国人之臣,怎可由国人以定臣之任免,此违礼也。
不佞授彭城外朝予王权,使其有任免彭城尹之权,可乎?权责关系上是找不出问题的,熊荆问完又道:我闻蓝卿在彭城素有民望,国人敬之,若朝国人议彭城尹之任免,去职否?
臣,不知。说起自己,蓝奢声音小了下去。
恪尽职守之官为君为民之官,国人素爱之。国人者,有家有业年三十五历经战事品行端正,非此者,不可为国人立于外朝。楚国人口或三百万,万人选一人入郢都为国人,立于外朝;各县各邑,以五百或一千人选一人,立于县邑之外朝。今后国之大事县邑之大事,皆议于外朝。然贵贱有别,贵人巫觋与国人具体职权有何差别,当要再议。
熊荆这算抢了文吏的台词,朝国人这一条新政大致的内容便是如此,更细节的尚有每年何时遴选国人外朝何时开启外朝所议何事,这些都写于文书之中,只能让群臣看文书了。
不佞年幼,故授予外朝任免官员咨问政事核定赋税定废律法之权,可乎?熊荆再问,目光从左看到右,又成右看到左。
群臣惴惴,谁也不知道这朝国人而治会带来什么,一些明知朝国人自己官位不保的县尹邑尹心里虽想反对,但又怕被人戳穿——据闻大王年前就派人至本县本邑,自己所作所为或许郢都已知。
臣敬受命!封君们先站立出来,虽然不知封君是否也要朝国人而议,可他们还是站了出来。
臣敬受命。百官也站了出来,在郢都的大多数技术官员,他们既然可以世袭,权利无损。
臣敬受命。最后才是县尹邑尹并不整齐的声音,他们大多三心二意,有人担忧有人则窃喜——经营了几代人地县邑,几乎成了他们的私邑。以前还担心郢都的任免,现在既然是朝国人而定任免,那何不以外朝抗拒郢都,造成私邑之事实?
第七十一章 庙见2
楚国丁口或三百万,秦国丁口逾一千五百万。以一对五,何以为胜?文教。熊荆大大的松林口气,‘朝国人’最难,‘朝国人’臣子们都能接受,后面的两条再无悬念。
不佞新制两物:一为纸;一整张纸被寺人拿了上来,其长超过一米宽接近一米。竹简写字,需伐竹,剖竹烘烤,每片空白竹简需半钱,半钱只能写二三十字,其价太昂。纸不同,一张纸虽需数钱,却可写数万字,正面写完可写反面,其价甚廉。
纸以外,尚有印书之器,一夜可成书百册,不需文吏抄录。有此两者,我楚国之童子,不论男女,皆可八岁而学,十一岁成业。
不论男女,八岁而学?!群臣来不及拍大王的马屁,就被这个要求震撼了。
怎么,不可行么?熊荆看着群臣,除了老师,普及教育并无难处。
敬告大王,我楚国童子其数甚巨。若不分男女,八岁而学,十一岁成业,其数恐有五六十万之巨,五六十万童子,何以教之?司会石尪跳了出来。在这是个平均寿命不及三十岁的时代,减去三岁以下夭折的婴儿,八岁到十一岁的童子数量即便没有六十万也有五十万。十人教一人,则需五六万名先生,这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费的金钱,当数以万计。
文教之事,重于武备。熊荆决断道。百姓之口赋大府之岁入,皆可用之于文教。楚军之耗费王宫之用度,亦可用之于文教
大王群臣间不知是谁带头,一片片全跪了下来。一干鲁地官员涕泪交加,高叫道:大王,贤王也!
孔子有教无类已经是天下颂扬,大王要‘不分男女八岁而学’,他们只能是跪下了。
众卿免礼,不佞话还未说完。熊荆脸上并无喜色,他要教的可不是酸儒孔子那一套东西,这不过是速成教育,而非贵族的博雅教育。鲁人自当教习雅言,宋人则教习宋语,夷人则教夷语越人则教越语楚人则教楚语。
鲁地官员脸色开始大变,熊荆接着道:童子所习之书,或选于非五经,或选于诸子,不一而足。书以外,尚有武有数有医,或有礼或有射。
大王万万不可。刚才感激流涕的鲁人现在又大义凛然的站了出来。宋人教宋语夷人教夷语,越人教越语,此万万不可也!
为何不可?熊荆不得不停下来。
天下书同文车同轨久矣,然各国纷乱,以至书不同轨不合。大王令夷人教夷语,夷人者,蛮夷也,不教其雅言,试问如何教化之?
即便离得很远,熊荆也能闻到孟昭的酸腐之气,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他才问道:夷人有夷语,为何要教雅言?我楚人难道也要教雅言?
大王孟昭偷笑,大王说的也是雅言。
那我就说楚语。熊荆也笑,但他的话音一变,已经是楚语。虽然不算很正宗,可正是楚语。今后朝廷,楚臣说楚语夷臣说夷语越臣说越语宋臣说宋语。
大王,此不便也!更多臣子进谏,其中未必全是鲁人。
那就全部说楚语,鲁地也教楚语,如此就便了。可否?熊荆还是笑。
大王不可。孟昭又站出来说不可。雅言,天下各国皆行之,我楚国教习雅言
我楚国教习雅言,然后等着秦人来攻城拔地?熊荆怒视着他,攻城拔地之后,秦人任何令命,我楚民都能看得懂听得懂?你说,你可是秦人奸细?
大王,臣绝非奸细。孟昭不知怎么就成了秦国奸细。
你若非奸细,为何非要我楚人学习雅言,以利他国攻伐治理?这不是奸细何人是奸细?熊荆依旧喝问。他教习各地方言的目的和俄国人的宽轨铁路阎锡山的窄轨铁路是一个道理。同质化易于统治异质化难以统治。明末李自成交战时可以收买关内官军,但怎么也收买不了辽东官军,其中的原因就是辽东官军完全听不懂陕西方言,想收买也收买不了。
大王,孟昭绝非奸细。其他鲁地县尹邑尹站出来为孟昭担保。
鲁地之事鲁人定之。他地教雅言教夷言,可朝国人而问。我楚人教何语,自与鲁人无干。熊荆训斥道。各县邑庶民口说何言,先生便教何言,此乃因俗而教,最是简便,非要教夷人说雅言,蛋疼吗?;且文教之事,鲁人教鲁人,楚人教楚人宋人教宋人越人教越人,夷人教夷人,万不得已,不可混淆。
没人敢说话了,鲁人也再无此前的激动,他们甚至希望不推行这种文教之政,因为一旦宋人夷人越人都识字了,那儒家便再无教化的可能。只是鲁人只能影响鲁地之事,影响不了全国之事,尤其是新王推崇因俗而教。
文教之事,当以各县各邑自有之财力物力人力推行,不足者,郢都补之。既如此,今年文学侍从之试当如期举行。不过,此非全国之选,而是县邑之选。譬如:每县录取五人,即在本县本籍入试之人当中遴选五人,他县之人不可冒籍不可取代,此与才学无关。
交代完已经取消的文学侍从之试,熊荆按例问道:文教之政,可乎?
臣敬受命!教雅言就是奸细,没人愿意做奸细,群臣皆受命。
不佞知道,鲁地不行巫觋,故崇鬼神之政是否行于鲁地,不佞不作勉强,然他地如何,则与鲁人无关。熊荆一开始就把鲁地摘了出去。不佞知他地皆重巫觋,县有县巫邑有邑巫,贵人之家有私巫,此为各地之俗,士民深信。夫天地万物皆有神灵,故不佞以为,教化万民不可无有巫觋赈济万民不可无有巫觋,然时至今日,巫觋尚无明文教典无明文教义无教化之所,此缪矣。
当务之急,巫觋当编纂教典以明教义,更要建教化之所。楚国岁入有限,然教化之所重在教化,而非殿堂。一块空地亦可聚众而教,重之重者,在于如何而教,教之如何
楚国本就是个的国家,历代楚王都是灵修,即大巫师长,令尹则是灵尹。县尹邑尹工尹中之‘尹’,其意为‘祭司之长’,世俗化后,才兼职成为官员。熊荆把鲁人摘除在外商议巫觋之事,其实就是不把他们摘除在外,他们也不敢反对楚国行‘崇鬼神’之政,他们最多反对在鲁地行之。
‘崇鬼神’是唯一一条没有被人打断的新政,熊荆说完,群臣又大声道:臣敬受命!
之后,他们相揖趋步出了正朝,庙见之礼就此结束。然而这些人还未返回府邸,街道上便听见有人在大喊:大王将行新政,何谓新政?朝国人重文教崇鬼神是也
何人在喧哗?四轮牛车上陈兼正在闭目养神,刚才庙见站立半天,年老的他已经乏了,然而再听到刺耳的‘朝国人’,他又睁开了眼睛。
禀县公,是随车的侍从打开车窗看向车外,道:是一方黄锦,上面写着字。
黄锦?陈兼一想就知道这是所谓的纸。看看。
十字路口一侧的墙上贴着一张黄纸,小吏立于其侧,一堆士人围在那里细看。或许是重开文学侍从之试让年轻士子们喜出望外,故而有几个人在大喊大叫。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看罢‘朝国人’‘重文教’之政,游士们全都失望而去——今后任免官员全部朝国人而定,再也不是权臣推荐,就是要做个老师都做不了,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本地方言。
好快!陈兼看罢纸上盖着的楚王宝玺,不觉得叹了一声好快。出城,去寿陵君邑。
唐公且看,这便是大王的新政。印出来的新政文书有些人拿到了,有些人没拿到。寿陵君正将几份新政文书交给唐睢虞卿朱观等人,
这是何物?不像锦帛,而是,虞卿好奇问道。
此乃纸,大王所制,尚有一种印书之器,一夜可成书百册。襄城君解释道。
纸?甚便甚便。唐睢等人连连点头。
唐公且看大王新政若何。纸也好印书之器也好,都不是寿陵君关注的重点,他关心的是新政。
此宽民之政。唐睢看完如此说道。虽说崇鬼神,然此乃楚俗,并无不妥。
然此亦是去薪之政。唐睢资格最老,朱观等他说完才说话。
何谓去薪之政,请子观教我。寿陵君急忙揖道。
行此政,大事皆朝国人而议之,县尹邑尹封君,乃至君王,俱受其制。虞卿解释道。试问君上若对封地之民不善,结果当如何?
然君上若对封地之民甚善,郢都对君上亦无可奈何。然则,天下大变在即,大王为何要行此政?周文补充道,他想不通前因后果,大王为何要行此政?
第七十二章 如何
同样的一份新政文书放在鹖冠子面前,纸他早就见过了,可纸上的政略,他确是第一次看见。十页文书草草读完,鹖冠子道:子荆便是如此坐以待毙?
新政看不到半点强兵的影子,文教那五六万先生并不怎么费钱,可文教之策最后一条提及了学生营养。营养是熊荆不是挂在嘴边的新词,这代表了足够的粟米菽麦以及肉食,这才是最花钱的。楚国岁入不过七万金,多数年份财政没有结余,上哪去找这笔钱呢?
老师,学生以为若合纵能救列国,那秦人早就被感赶函谷关以西去了。天下之势,亦非合纵所能拯救。熊荆叹道。魏国完全倒向了秦国,赵国——听完庶兄熊启那些话后,他对赵国再无半点信任。楚国已被秦国三面包围,任何大的举动都会招致秦国的连横攻击。与其把钱花在兵事上,还不如把钱花在庶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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