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帝国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贰零肆柒
大王已从秦使,不与楚赵合纵。当今天下,唯楚齐两国可得安宁。子弦啊,我等何日才能见到楚王?白宜入楚之前已经得知魏国不参与合纵的消息。魏国不合纵,秦国又与楚国议和,那倒霉的便只能是赵国了。
白宜一说见楚王,猗赞子缭孔襄几个都看着弦高,大家来楚国全是因为弦兑能见到楚王,若是见不到,那这一次就是白来了。
腊祭之后便可见楚王。弦兑自己也搞不清是何时,但宫里传出来的话便是如此。
腊祭之后楚王要见的是军中誉士,说要连宴十日。猗赞连连摇头,很不抱期望。
楚国人肯定是疯了。战死的士卒说要全部葬于郢都,三四万人入葬那可是一笔巨金。棺材不过三四百钱,关键是死者必须衣二十九件入葬,如此方合天数。衣服一件虽不及百钱,可二十九件要费数千钱,这样葬下来,花费最少也要两万金。
入葬如此,封赏也是如此。大军全在城阳,不送去酒食犒劳,反而劳民伤财的要有功士卒全赴郢都就宴,而且是在王宫里连宴十日,这得花多少钱!
勤俭才能持家,猗氏能有今日之家财,与节俭是分不开的。当然,他如此节俭也还不如鲁地的曹邴氏,所谓‘俯有拾,仰有取’,曹邴氏要求家人一举一动都要有所获,不然就不动。今日腊祭诸人曾邀曹邴易出门一观,那曹邴易却说观之无利,就是不出门。
猗赞心中大呼楚人败家,可他不过是个魏商,不是楚臣,也就只能大呼摇头而已。他提及王宫连宴,弦兑当即抹了把汗,道:即便连宴十日,我等也可在十日之后再见楚王啊。
十日之后已是岁首,楚王新立,当行庙见之礼了。白宜祖上是魏国大臣,对国事的了解深于弦兑等人。腊祭既由楚王主祭,庙见之后楚王必要亲政,即位之初国事繁多,要见我等估计要在春夏之间。
猗赞听闻见面要在春夏,顿时有些失望,与其如此不如先行返魏,待春夏之交再来楚国。他如此想,子缭却道:楚王未龀,果真可亲政?
可祀可戎,为何不可亲政?白宜究竟有家传,政治的领悟力极高。
男子二十而冠,此为礼法。子缭站在反对者的立场尝试反驳。便是秦王,亦二十二岁方加冠亲政,嫪毐之乱文信侯去职,皆与此有关。楚王未龀而亲政,朝中必有不服。
子缭于鬼谷从师久矣,令师未言秦楚之不同?白宜笑问道,他知道子缭师出何门。
家师未言,谷中典籍也未曾见。然,子缭道,即便楚国之权多在县邑,楚王未龀而亲政,也必为朝臣所反对,此举乃大违礼法!
楚王曰:我蛮夷也!白宜笑容更甚,他是越来越喜欢楚王了。礼法乃周人之法,楚人本是蛮夷,何行周礼?清水河畔,楚王与士卒同生共死,战后又费巨金入葬战死之卒,而今再连宴十日,封赏有功。子缭以为哪位大臣敢反楚王?
黄歇为令尹之时,楚人皆知楚国有令尹而不知楚国有楚王,然黄歇身死,吴地封邑尽收,无数门客丧尽,春申君也不过如此。试问连春申君都是如此,其余朝臣贵族又能有何作为?他们敢不许楚王亲政?他们凭何不许楚王亲政?
‘我蛮夷也!’好似当头之棒,一棒就把子缭从周礼世界打到了蛮夷世界。确实,他的理由不过是礼法所规定的二十而冠,蛮夷那里需要二十而冠,他们本就无冠。
楚王欲行秦法乎?惊醒的子缭越想越觉得振奋,他生性独行,就学之时便欲成先兄之伟业。若能得楚王重用,君臣无间,或可成就一番大业。
亲政非变法,楚国非三晋。白宜知道子缭的心事,楚国若行秦法,非楚臣不从,庶民亦不从。连坐告奸,但凡有错,轻则赀甲赀盾,无钱可赀便沦为官奴,重则黥劓剕宫,直至枭首车裂。
何为楚人?有道后服,无道先叛,这便是楚人。以韩国韩非之书言之,楚人大半皆五蠹,子缭以为楚王可清五蠹而后快?
然南郡又如何?子缭入楚不久,对楚人习性尚未清楚,可他看到了南郡的例子。南郡本为楚国故郢之地,何以今行秦法?
南郡果真行秦法?白宜看子缭的目光有些了惋惜。便是南郡行秦法,子缭可知秦人在南郡杀人几何?迁人又几何?今之南郡已非楚国故郢之地,仅为秦国一郡耳。楚国若行秦法,楚人若不能杀尽贵族,亦要尽迁贵族,贵族去后,尚要清去国中五蠹,如此,秦法方行。
而当今之天下亦非商君之天下,楚国更无秦国崤函之险,魏国今又从秦国,秦魏齐三国于楚而言皆是敌国。变法之际,楚国内乱不止,若有战事,实乃不堪一击。子缭以为,秦王会坐视楚国变法图强?楚国变法之机,只在楚威王之前,其后再无变法之可能。
或许因为同是卫人,子缭总觉得秦国是因变法而强,如楚国可行变法,虽不至于败秦国而一天下,可独存还是能做到的。他的想法先不说对错,可总有那么几分一厢情愿。
楚国已非强国,即便是强国,变法也要有一个有利的大环境,最好能有一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这些楚国全然没有。变法肯定造成动乱,魏齐两国或趁机发兵,这已有前例;即使变法没有生乱,秦国也会攻击楚人,促其生乱,这也有前例
——今年发生的楚秦战争,白宜认为这就是秦国趁楚烈王薨落太子未立之际的一次促乱战争。楚烈王心疾春夏时节他便有所耳闻,秦国当然也知道这则消息。出兵,应该是为了扶持某位王子即位为王,以使楚秦从此交好,楚国不再救赵,秦国可从容灭赵。
只是事情跳出了秦国的掌控,最明显的就是当今楚王于郢都被叛军所围,居然靠十二乘宫甲大破五千叛军,逼得叛将景骅逃至他国;而那位自愿为父殉葬的庶王子负刍,白宜对此也深有怀疑:楚国几百年来都未有贵族殉葬之例,怎会突然就殉了一位王子?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庶王子负刍与秦人勾结,趁王卒不在郢都而叛,不料叛军大败,太子未死。
再就是清水之战,楚军居然也赢了。楚军若败,息县或可保存,但城阳一定保不住,城阳甚至息县,都可能是负刍为即位为王献给秦国的礼物,这笔交易也被当今楚王击破了。
白宜叙述楚国无法变秦法的理由,可说着说着综合这段时间所得到的消息,瞬间就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巨大却未成的阴谋;子缭虽一厢情愿,但能他入鬼谷为学,自然也是聪明绝顶,想通其中关节的他不免觉得失望:楚国若不变法,自己又能给楚王做些什么?
篝火的照耀下,大廷亮如白昼。此时巫觋已去,妇人们正在围着火堆喧闹,小孩子则在人群里穿搜奔跑。而王宫之中,早前朝臣们恪守的礼仪已荡然无存。献跳奏乐的伶人不时被他们拉入蒻席,强要着她们陪饮,更多人凑一起行六博,输赢时的吆喝惋惜声充斥着整座大殿。
熊荆喝得也有些醉了,他只觉得阶下的酒宴宛如当日的战场,吆喝之声好似战阵搏杀时士卒发出的怒吼。楚国,这里是楚国,而他,是楚国之王。
第六十七章 燕礼
玄衣轻放在寝衣上,芕月抚了又抚,然后将黄裳也铺了上来。衣玄裳黄,上面绣有藻纹,精美而古朴。只是这样的衣裳在女市翠玉居,说不定连门都进不了。士,即便是中士,也已不再被世人所尊崇,权臣贵人商贾才是翠玉居的常客。
我好了。妫确轻快的从澡桶里跳了出来,侍女不敢看浑身赤倮且滴着水的男主人,连忙用袖子害羞的遮住脸,然后吃吃吃的笑。
还不去拿体衣。芕月也吃了一惊,她以为男人会多洗一会。
还是与大伙一道的好。妫确这几日未曾回城外军营,今日大王赐宴,他觉得自己还是应与众人一道。
你说如何便是如何。体衣穿上之前,芕月先给他擦干净水,而后才给他披上用炭火烘烤好的体衣,再伺候他穿上厚实的垮,以及塞有丝絮的短襦,最后才是赏赐下来的玄衣黄裳的朝服。大王赐宴,一万多有功士卒皆穿朝服赴宴。
虽说都是士,可士还是有差别的。妫确和项超赐的是黄裳,其他骑手赐的则是下士的杂裳。妫确记得少时父亲曾藏有一套朝服,那是素裳,妫确先祖曾做过大夫。
玄衣黄裳,脚上穿着的是黑屦,最后再扎上腰带,戴上玄端,妫确俨然成了一名朝臣。芕月看着他眼睛直发光,一边的侍女也看呆了,惊得只掩嘴。
如何?妫确问向芕月,而后又看向铜镜。镜子里再不是什么破门阍,而是楚国重臣。
小人陈且向陈大夫请安。郢都城外王卒军营,入驻于此的第一批赴宴士卒也换上了朝服。还没有戴上玄端的陈且正向穿戴完毕的陈敖问安,一届庶民的陈敖虽然身着朝服,却不知道该向自称小人的陈且说些什么。
你该说:免礼。陈且自导自演,劲头十足。
免免礼。陈敖学着陈且的模样,免礼说的是结结巴巴,说完他又犯二,免礼之后呢?
免礼之后便是:退下吧。陈且再道,他也是一介庶民,见过的大人物屈指可数。
恩。那退下吧。陈敖刚说完就听见了鼓声,两人再无兴致扮演什么小人大人,赶忙出帐奔至击鼓处。到底是没有做过大人物的,跑到半道陈且忽觉得头上发凉,再一看别人都戴着玄端,自己的玄端还拉在军帐里,他哎呀一声又返身跑向军帐。
今日,大王召见誉士,你等皆有功,故享此殊荣。台上站着的军率在大声说话,每次赴宴一千人,一千人不过32x32的阵列,是以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的话。然,宫中并非家中,你等不可多饮酒,以免惹事。再则切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知否?
唯!有功之士多公族卿士子弟,少像陈且陈敢这样的庶民。但不管是勋贵还是庶民,都以赴宴为荣。军率这边说完,千人当即大喝,声震云霄。
此行,先观钜铁府,再观造府,后入宫就宴,最后返营。军率做了最后的交代,而后便就着镯音,带着队伍出营入城。
郢都城南门大开,门里门外站的全是王宫环卫,军人与军人目光交错,总有那么些点杀伐之气,双方互瞪着谁也不服谁的时候,城尹大喝一声:礼——!
环卫当即向结队入城的誉士揖礼,占了上风的誉士步子跨得更齐,胸膛也挺得更高。他们无比骄傲的行过南门,看见了巍巍楚宫。只是,宴席还未开始,他们第一个要去的是钜铁府。
楚国钜铁之名已天下皆闻。钜铁府在楚宫之东,因为建立匆匆,外头并无什么稀奇之处。不过众人一入内,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放眼望去,打铁的工棚一排接着一排,炉火耀眼,工师们各个在炉前挥锤。
青铜兵器是铸造的,钜铁却是锻造的。看着挥汗如雨工师手里拿着的铁条,项超奇怪的问道:这便是钜铁宝刀?铸剑不需沙范?
千人参观太挤,众人分成十队,间隔着百人百人的参观。随行的文书道:这正是钜铁宝刀。铜剑乃铸造而成,钜剑乃锻造而成,大工师曾言:千锤百炼方出真钜。
千锤百炼方出真钜?妫确沉吟,他也没想到钜铁是这样来的。可惜这话只是欧丑随口说的,生铁或要千锤百炼,可墨炉出来的本就是钢,锤多了失碳,稍微锤一锤就行了。
工棚里的工师都在捶打铁条,远处则有匠人在建造工棚。任谁也能看出,钜铁府在扩建。工棚再往里走,铁条就越来越有刀剑的模样,这些成型刀剑最后全送到一处吱吱冒烟戒备森严的大院。妫确等人以为随行的文书会带自己走入这进大院,不想他一拐,往别处去了。
这是何处?项超丝毫没有‘非礼勿言’的觉悟,看着那院子很奇怪。
这是所有打造成型的刀剑都要送到这里淬火,但淬火是秘密,不能参观。文士苦笑:此院非可观之处,请誉士这边行,这边有钜铁宝甲。
非参观之处?项超嘀咕,好在钜铁宝甲颇有吸引力,他念叨一句就把这院子抛之脑后了。
有了钜铁,如果再像皮甲那边编制甲胄,依旧很费手工,而板甲锁子甲,这些制造起来更加费事,到最后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类似罗马人那样的虾壳环片甲。
一节节钜铁条捶打成极为规则的钜铁片,钜铁片再弯曲连接,变成一副完整的胸甲。项超等人看到的新式盔甲就是这样的式样。甲片不及普通皮甲的一半,但当一个工匠挥起钜铁宝刀猛砍,众人终于了解这种盔甲的防护——钜铁宝刀都砍不穿,天下还有什么能砍穿?
我军日后便穿着这种铠甲?项超抚摸着刀砍之处,有些凹扁,还有一道小小的伤口,但里面的人必是毫发无损。
正是。文书脸笑得很欢,他的任务除了带来誉士参观,再一个就是要让誉士明白:我军兵利甲固,天下任何军队都是不惧。
得此甲,必再破秦军。项超大声道。他如此,其他誉士也跟着嚷嚷,尤其是只有普通皮甲的那些人,他们在甲胄上吃了太多亏。
参观钜铁府参观造府,最后才入王宫就宴。千名誉士,唯有中士可入正寝中庭与王共饮。从未经历过此种殊荣的众人连话都不敢说,只能依照傧者的喊声行事。傧者喊祭食就祭食,傧者喊献君就献君,傧者喊就食大家便就食。妫确项超这些还算明白一些燕礼礼数,一些庶民出身的誉士则闹了不少笑话:
献君(向大王敬酒)就不必说了,饮酒吃饭吃肉哪个先那个后也不必说,正坐箕坐更没什么,最让人同羞尴尬的是有人居然不识刀俎用法,直接把俎从食案取下,垫在了屁股后面。
钟鸣鼎食,鼎里的肉是由寺人取来是置于俎上的,刀俎刀俎,作用就是把鼎里面取来的肉切成小块,然后用箸夹食,没有了俎又怎么切肉?
众人皆笑,寺人们看着也偷笑,可黑脸大汉犹不知觉,抓起肉块就使劲啃咬,吃的食案上一片狼藉。待吃完一块,又眼巴巴瞅向寺人,想要另一块。寺人再去鼎里去,他很快又吃完,然后又看向那一排煮的大鼎。
让他去取。熊荆也注意到了这个人,他毫不介意此人没吃相无礼数。
谢大王!大汉笑得合不拢嘴,跑到食鼎抓了一只羊腿回来,这才心满意足的大啃大咬。
不饱者,可自取。熊荆再道。他时常吃肉,现在反倒喜欢吃些素菜,而军中士卒日日粟稻米饭,即使有肉也不能尽欢。
谢大王。有榜样在前,其他人也全都跟着到顶前取食。
吃肉不比吃饭,吃饭一釜也不容易饱,吃肉小半釜也就饱了。众人半饱之际,又有一行寺人上来,他们手里都捧着一个小案,案上用红布盖着,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众人张望间,熊荆开始朗声说话:不佞封你等为誉士。誉士,乃勇武忠信之人,皆由军功所授。他日军校开校,能学者可入学,成业者可授军职官职,因人因地而定。
清水之战,我军大胜秦人,故秦人前来求和,然求和仅仅一时,当今天下战乱不休,不出数年楚国当再有战事。众卿不应懈怠,务必悉心钻研兵法战阵之术,他日若能团结同袍受重誉士拥戴,封公封侯不再话下。
中廷里全是熊荆的声音,听闻他说‘封公封侯不再话下’,无数人目光连闪,胸中热血翻涌。
然,众卿时时勿忘:誉士乃荣誉之士,荣誉即勇武忠信。
公族卿族子弟应知:你等忠信有余,却勇武不足,你不勇武何以服众,单靠诗赋学识就能让人心悦诚服?庶民子弟应知:你等或勇武有余,然出身所限,未得正道,不知勇武之外尚需忠信。试问你无忠无信,无人倾心侍奉跟谁,单枪匹马何以成业?
今后楚国当有大变,然不论如何变化,众卿都勿忘誉士之本。
第六十八章 新政
誉士是一次刚刚开了头,就可能中断的政治改革尝试。在原来的勾画中,这些人将取代那些昏庸无能以诗赋文雅为傲的权贵。只是考虑到誉士们的出身,这样的政治改革不过是一批贵族替代了另一批贵族,像陈且陈敖这样的庶民誉士少之又少。
而今,民众的力量将引入政坛,也就是所谓的外朝制度。这种外朝制度不但与行之已久的燕朝制度有所不同,而且和曾经发生过史书有过记载的外朝制度也有所不同。以前的外朝不过是国家大事的一次广泛性咨询,涉及的包括贵族百官国人三种势力,而新外朝制度则是巫觋贵族国人三种势力。
百官由此分成两种,一种是技术性官僚,如工尹玉尹司会史官工师铁官集尹,以及大小军官;另一种则是政务型官员,如大夫县尹邑尹。技术性官僚不必参与政事,除非政事涉及自己的本质;政务型的官员无权参与政事,因为他们的职位本就是政事争议的焦点。何人为官何人不为官,为官政绩如何,这些都是每次召开外朝需要争议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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