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响木
新政坝东门城楼,像是伫立在土坡上的破庙。护商队第三营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李家曾腾出一座大院邀请罗景云和陈有福居住,但是两人拒绝了。不过,林言从顺庆府带回的女人涂氏,因为军中无处安置,结果住进了周文正家,与周家小姐为伴。
城楼里面积并不大。一张大桌放在正中,占据了很大的空间。桌上平铺着一张白绢,白绢上刻画着细密的线条。
“罗监军、陈营长,诸位将军请看。”
李坷指着白绢道:“这里是长平山(长坪山),山下有个小村,山上有座古寨。寨子四面峭壁悬崖,林木丰茂,仅有一条羊肠小道与山下道路连接,上山要经九道寨门。守住此处,进可攻,退可守。山下道路为三叉路口。道路从金城寨而来,一条去往楠木场,一条至新政坝东门。过楠木场又有三条路,一条过江到盘龙场,一条经碑院寺到南部县城,一条直达嘉陵江边,然后沿着江边经燕窝山到新政坝北门。”
“占住长平山固然好,但我们不是来为南部县看门的!”
陈有福凝视着地图,手指顺着地图上的线条移动。他点着一个黑圈道:“这里便是仪陇县城金城寨。土暴子从巴州附近过来,一定会经过金城寨。如能与金城寨取得联系,提前侦知土暴子动静。等土暴子攻城之际,我们便可突然从后背杀出,与金城寨前后夹击,定能大获全胜!”
陈有福的提议立即引起了众将的激励讨论,大家七嘴八舌起来。
罗景云学着他姐夫的姿势,用两个指尖在桌上轻敲几下,制止了众将。
“李公子世居新政,又有公门差事,对此地之山川人情诸多形势信手拈来。何不等李公子将话讲完,大家再做商议”
“罗公子高看,小吏诚不敢当!”李坷含笑着指着那个黑圈道:“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金城寨虽是一座县城险城,却是一座死城。官军不守,土贼不攻,徒有其表,拿来何用。”
陈有福陡然反应过来,他又犯了那个急躁主义的错误。一军大将,必须掌握任务、敌情、我情、地形和时间这五个要素,这五个要素又被世子称为“五行”。世子反复强调:“五行不定,输得干干净净(注一)。”现在金城寨的情况自己一无所知,就提出什么前后夹击之策,那不是胡说八道吗陈有福脸上微微发烫,好在李坷正在讲述官军在保宁府附近的防务情况,大家都在认真听讲,没人注意到他的囧状。
“……保宁府原有守御千户所一个,可如今只是一个空壳而已,兵不过一两百,全是老弱。楚军张奏凯部入川后,亦驻扎于保宁府之巴州城。去年献贼入蜀,在达州尤溪口击败了总兵方国安,乘势进逼巴州。张奏凯本不想出城,但又怕被杨嗣昌的尚方宝剑斩了,逼得没法,只好硬着头皮派了数百兵士出城拦截。可想而知,这数百兵士接战不到一刻钟,就一哄而散,跑了个没影。
张奏凯本想就此休战,坐在巴州城头礼送献贼过境。哪知四川署镇方国安追到巴州,立即命张奏凯与他一同追击。张奏凯这才点齐全部兵马,与方国安部汇合。献贼渡过嘉陵江,立即转头与追上来的方国安、张奏凯部在剑州之上真铺交战。两军疲倦,大败而逃,罗万象等数将丢了性命。抚兵寅启高、孙逢圣、卫嘉增、舒明四部增援到亢香铺,又与献贼迎头相撞,大败而还。诸将尽死,兵不存一。经此一役,张奏凯残部仅余千人。这大半年来,张奏凯一直在拉兵抢夫,试图恢复实力。前两个月,川抚拨来叙府和邛州的援兵约两千人,这张奏凯方才敢把主力派到巴州西南之渔溪附近,与巴州之土暴子对峙。至于新政坝所属南部,仅有驻兵三百,由一员米姓都司统率。加上县尊大人和县里乡绅助饷募集的壮丁,大概七八百人左右。”
“李典吏之意,是张奏凯的营兵和南部县的县丁都指望不上了。”林言插了一句。
“正是!”李坷点头道:“莫说现在张奏凯兵寡将少,就算再给他一万,他也不会出兵仪陇的。”
“这是为何”林言很奇怪,官军不是靠着人头记功吗。
“张奏凯的那些烂兵,一群叫花子,不知道是哪里抓来的!指望他们打仗,不如
第二百六十五章 血战长平(二)
仪陇县城又名金城寨。整座县城都在金城山上,故而俗称小山城。
县城西北十余里的深丘地带中,有一条两山相夹的山沟,底部宽的地方大约两三里,窄的地方只有百十丈。当地人将这条山沟称做中坝沟。从中坝沟往西一直到嘉陵江边,都是绵延的群山。中坝沟南是土门场,沟北是大仪、观音两个较大的场镇,场镇周围都有上千亩的田地。中坝沟就像个狭长的哑铃把手一样,连接着这两个条件较好的农垦区。
号称“二哨”的土暴子杨秉胤(注一)的老窝,便在中坝沟西边的大仪山下。这个诨号的起源,是因为他初到摇天动手下,摇天动见他识文断字,便封了他个“二哨”的官职。但自从他自立以来,他更喜欢别家掌盘子称他出道以前的尊称——杨茂才。
这天清晨天大亮,杨秉胤才起了床,在两个压寨夫人的服侍下,穿上了他最喜的一件旧衣。这衣服只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袍绸衫,却连接着过往的一段心酸史。早年他得入仪陇县学之时,他父亲欣喜若狂之余,便卖了头耕牛为他制备了这套衣服。
穿上这件青衫,他并不是用来怀旧。每当山寨有重大行动,他都会穿起这件衣服,用来激励喽啰们:他们虽是土匪,但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土匪;他们虽然打家劫舍,但干的是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正义事业。
除了鼓舞士气,这件青衫还有别的妙用。比如与附近其他土暴子拉开档次。争天王(袁韬)是地主少爷出身,识文断字。但是其他的几十家掌盘子,能认识自己名字的没有十个,能写的更没有三个。即便他连童子试也没有参加过,金城西边的姚玉川,巴州的震天王白蛟龙,每次见面时依然会尊称他一声“杨茂才!”。
这件青衫在招揽豪杰和与官府士绅做生意时作用更大。去年大旱,杨秉胤与川北许多土暴子一样,抢不到粮,饿得那是死去活来,官军还时不时上来清剿一番,结果人死了逃了一半还多。献贼入川,把官军打得七零八落。官军再也没了去年春天的气势。年初除五蠹,四乡八里一下子涌入了许多落草之人。这时,这件青衫的作用就显现出来。投奔姚玉川的,尽是一些三大五粗的莽汉,而投奔他杨秉胤的,竟然有四五个大户家的奴仆,还有一个是南部县四十年未入禀的老生员!
杨秉胤穿上青衫,正在铜镜前顾盼。没有任何征兆,一个年轻的壮汉撞开木门闯了进来。
“爹!今天你别去了,我带军就行!碑院寺任管家我认识,几家大户货仓我也知道。他们也知道我们,打了几次交道,从来没有多拿货!”
儿子很小就跟着他落草了,虽然也学了些之乎者也,但是礼节礼貌在山寨这个大环境中就学不到了。他没有指责儿子,却招呼儿子坐下。等着把腰袢系上,他又让女人出去把徐先生请来。
壮汉对他爹的慢慢吞吞十分不满:“那个老酸儒,请来做逑!”
“你倒知道个逑!”杨秉胤终于火了,“今年不同以往,新政坝来了王府兵的消息你知道不”
壮汉满不在乎:“知道!知道又咋的!”
“人家一下码头,就亮了盘子,专门来打我们!你还……”
杨秉胤的话被他儿子不耐烦地打断了:“爹,官军那些烂兵,哪个不是胸口锤得叮咚响老子大刀片子一挥,他妈的全跪在田里了。”
他儿子说的是前年底官军清剿的往事。当时官军不知怎地就摸到了寨子外边,他儿子凶性发作,率了十几个人冲上去乱砍,转眼间官军丢盔卸甲,在寨子外的旱田里跪了一片。十几个人竟抓了五十几个官兵,这让杨秉胤的儿子非常得意,时常拿出来显摆。
“你呀,轻敌喽!”杨秉胤摇摇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府亲兵装备精良,给养充……”
杨秉胤正说着,话又被打断了。
“掌盘子,您老叫我”门口出现一个身形猥琐的老头,猥琐的脸上挂着猥琐的笑。他穿着与杨秉胤式样相同的长衫,许是很久没有洗过,衣襟上衬着大团油渍污斑。
“进来吧,徐先生。不必拘礼!”杨秉胤换了一幅笑脸,站了起来,又指了指八仙桌边的长板凳,“徐先生,坐、坐!”
“少东家也在!”徐先生小心看了眼壮汉,见他神色不豫,便老实站在一旁。
“徐先生,鄙人请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杨秉胤拖长了语音问道。
“掌盘子吩咐之事,学生岂敢马虎”小老头努力维持着笑容,“消息打听清楚了,姚玉川今儿一早下山,直奔碑院寺。看来他们心急得很!”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自称摇天动!他岂能知道里面的名堂他走得哪条道”
“大道!”
这时,杨秉胤的儿子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吼道:“爹!你岂能将生意让给姚玉川!他们去了,那还有我们屁事!”
“坐下!”
当着外人,杨秉胤对儿子不再客气:“你老子还没死,还轮不到你小子当家!你小子跟老子再学几年,学这乱世里安身立命之术!”
“新政坝那个护啥队出动没有”杨秉胤问徐先生道。
他儿子正不服气地在板凳上扭动屁股,这下眼睛陡然亮了:原来他老子用的是鹬蚌相争之策!
“王府亲兵自然叫做护王队。”那猥琐小老头小声猜测道。他随即又摇摇头,表明他没有王府兵的消息:“几家的内线都没有回话。昨天下午新政坝突然四门紧闭,任何人只准进不准出。燕窝山等几处的哨探也没消息回来。”
“嗯,徐先生怎么看”杨秉胤问道。他说话间,用得意的眼神瞟了瞟他儿子,意思是你小子好生学着。
“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徐先生便是
第二百六十六章 血战长平(三)
老谋深算的杨秉胤所料不错。
就在他侃侃而谈之时,陈有福、罗景云和贺永年所率护商队第三营,已经从新政坝出发,通过丘陵沟壑间的官道,到达了长平山脚下的长平村。只因突然的变故,打乱了护商队伏击歼敌的计划。他们不得不挥起铁镐铁铲,在三岔路口,也就是长平村的村前山坡上,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
这次出兵,陈有福和罗景云两位主官作战决心上意见一致。
他们都认为,既然土暴子在自己的眼皮之下出来抢劫,那么必须给土暴子一个深刻的教训。李家的消息和情报局的资料显示,那姚玉川在土暴子中不仅名气很大,更以凶残狠辣著称于当地。他这几年来一直围着仪陇县打劫,把这个不幸的县城困得如同一座死城。姚玉川是摇黄(姚黄)中摇天动的儿子,是土暴子中历史悠久的所谓“正朔”。如果能将其阵前斩首或擒获,那对稳定川北的民心军心必定有很大的正面意义。因此,陈有福和罗景云都认为,这一仗不是打不打,而是如何打,赢得漂亮,自己伤亡还要小。
在综合分析了这些情报后,第三营逐渐形成了共识:姚玉川虽有四五千兵力,但真正的威胁却是那群投贼的官军。这些官军分属于楚军的莫崇文部、贾登连部和张奏凯部及少量秦军残兵。这些从贼官军多是张献忠入川后于去年底、今年初陆续从贼的,人数大概有三百,由陈新统领。由于他们从贼较晚,经常作为姚匪前锋。
从贼的秦军老兵不多,人数只有几十号,但因他们入伙早,与姚氏父子渊源深厚,因此以他们为核心形成了姚玉川的老班底。这伙人大概有五百人,由姚玉川的家将蒋成仁统领,是姚匪的主力。
至于其他土暴子,大多是入伙不久的老百姓。他们的战斗力,护商队的军官们直接打了两折,五个算一个。如此一来,双方的实际战斗力差不多。但问题在于,朱平槿给北上先遣支队的首要任务,是要确保新政坝这个前进基地的安全,让后继到来的增援部队有个安全的立足点。如果在新政坝留置大量的防守兵力,必然使出击部队战斗力受到很大的削弱。
此时,李珂代表李家、周家等新政坝的土著士绅及时提议,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家丁、护院等人交予护商队指挥。如果必要,他们还可以官府名义动员全城男人一起持械上城,新政坝三五天绝对守得住。贺永年也道,只要快马通知贺家庄,贺家庄也可以抽丁两百坐船前来增援。
最后形成的作战决议是,陈有福、罗景云和贺永年带队出击;三营四连长孙德仁率本连两个排(欠一个班)防守新政坝和大东山要点;李珂动员城中民壮协助守城。
出击的总兵力约九百人,包括三营营部及所属两个半连、炮排和土司步兵排,一营四连,贺家庄护庄队七十人、李家家丁十人及城里挑夫五十人组成的辎重队。
贺家庄支援的两百庄丁到达后,直接开到楠木场,作为战场预备队。他们既可以增援主力,也策应土暴子的抢掠目标碑院寺,还可以在必要时回援新政坝。
应该说,陈有福、罗景云的部署是大胆而坚定的。他们以姚玉川为作战对象,集中了所有可以调集的军事力量,准备在保宁府这个土暴子猖獗肆虐的地区,打出护商队首战的威风。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永远不可能是纸上谈兵所能一一预测。大战双方彼此间从未交手,对对方的战斗力估计也仅是估计和猜测。
当晚,陈有福、罗景云和贺永年率出击部队离开新政坝东门,借助暗夜的掩护,向六十余里外的长平山急进。他们的目的,便是抢占长平山这个能同时控制两条大道的要点。然后以主力隐蔽置于长平山左侧通往楠木场的道路两侧,待敌通过一半,突然两面出击,将敌拦腰斩断,继而全歼。他们在李珂家丁的指引下,行军大半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已经接近了长平山下的小村……长平村。
目标在望。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铜锣号响,还有许多火把在长平山顶晃动。陈有福和罗景云懊恼地对视一眼,他们的伏击计划泡汤了。
伏击计划泡汤,只好改为堂堂之阵。在护商队的词语库中,堂堂之阵不是傻坐着等待,而是大造工事。
护商队挥起铁镐铁铲大造防御工事,他们的对手姚玉川已经驱赶着数千贼众通过了仪陇县城金城寨。
城墙上的知县老爷毕九成和几千饿得变形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拿着木棒、铁叉、门杠、石块或者砖头,战战兢兢看着凶残的土暴子大摇大摆地从金城山下的山沟里走过去。
他们祈祷着土暴子们看不上他们这座即将饿死的小城,祈祷着土暴子们把可怕的暴虐挥洒到其他不幸的地方。直到土暴子们已经远远离去,他们仍然不敢松懈,死死盯着上山的道路。顶多在不懂事的孩子缠着爹娘哭闹时,分散一下注意力……把怀里偷藏的最后一块米饼摸出来,掰下一小块塞进孩子的嘴里。而他们自己,只能用流出的口水润润干裂的嘴唇。
……
贺永年从山坡上跑下来,衣服撕了个大口子,脸上也有些挂花。他呸呸两声,把嘴里的泥巴沙粒吐了出来,又用袖子拂了一把脸。
陈有福和罗景云迎上去递过水葫芦,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贺大哥,村里人还是不信我们”
 
第二百六十七章 血战长平(四)
长平村是个小村,十几间泥砖茅草房,建在一个倾斜坡地上面。
三叉路口正在村口前的坡下。从金城寨而来的大道在村前分叉,右一条是小路,护商队昨晚走过,可以到新政坝;左一条是大路,可以到楠木场。左右两条路之间形成一个大约六十度的夹角,长平村就在这个夹角的中间。长平村之后,便是几十丈高的长平山。长平山两面悬崖,俯瞰两条道路,易守难攻,军事价值极高。村里的人发现官军到来,第一时间撤上了长平山,并且严密封锁了上山的道路。
村民对护商队有敌意,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所以护商队的防御阵地只能将长平山排除在外。陈有福和军官们参加了松林山防御演习,他们将朱平槿的阵地侧防理念运用到了阵地选择和工事构筑上。护商队的中央防御阵地,就选在村前的坡地上,夹在大小两条道之间。
因为地形限制,中央阵地的正面很窄,宽不足五丈。其宽度只能勉强展开一个短矛排。但火铳排不同于短矛排。因有火绳牵绊,所以火铳排排面宽度比密集的短矛排宽一倍。一个火铳排成交错队形站成两行,在短矛排之后列阵;中央阵地的两翼,由另外两个火铳排保护。炮排的四门虎蹲炮,也布置在两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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