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当官那些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惊年渡
第三章 归有光
这人听了之后拈着胡须,思索了半晌,旁边披着斗篷的中年人眼睛一亮:“这道理没错啊!”
他转头道:“县丞以为如何”
缀在两人身后的中年人唯唯道:“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那就让船工去上游打捞,”这斗篷男双目炯炯:“看你小子说得对还是不对。”
这三人喊来船只,招呼陈惇也上去,一起摇到三四里外的上游去找,不一会儿就有船工从江底冒出头来:“看到了,在这里,快过来捞啊!”
不一会儿两只一模一样的石兽被拖上来,和尚们欢天喜地地运走,然而不过一会儿,船工又冒出头来,“底下还有一只!”
果然还有一只硕大的石狮子被捞了上来,这一只明显不是庙门前的石兽,和尚们也不认领,陈惇走过去端详了许久,在其底座发现了被水流侵蚀,但仍然依稀可见的三个字。
姑苏陆。
又是陆氏,看来苏州城里,太平有他,不太平也有他,陈惇就道:“把这石狮子也拉到庙里去,以后说不定有人认领。”
那长者见江中捞出石兽来,点头称许,目露赞赏之色:“果然在上游,你年纪轻轻,却能洞隐烛微,析微察异,真是聪颖绝伦。”
“天下事无不可察,世人心无不可鉴,”尚薇得意地撅起嘴巴来:“我哥就是无所不能。”
陈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把她赶去了船里玩,才道:“让三位大人见笑了,小子不过是偶得其情罢了。”
却见那长者目光幽微,喃喃道:“天下事无不可察吗”
那斗篷男似乎知道他说的什么,当即介绍起几人身份来,原来他姓郑名若曾,字伯鲁,号开阳,秀才出身,入了南京国子监成了贡生;而被他称作姐夫也就是穿着夹袄芒鞋的长者,竟叫归有光。
“原来是震川先生!”陈惇不可抑制心中的激动:“久仰,久仰!”
中学时候一篇《项脊轩志》,让陈惇难以忘怀,“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样隽永淡朴的一句话,悼亡念存,使人长号不自禁。
而归有光一生的际遇也就如他所写“多可喜,亦多可悲”,九岁能成文章,十岁时就写出了洋洋千余言的《乞醯论》,十四岁应童子试,二十岁考了个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同年到南京参加乡试,却连连落第,五上南京,榜上无名,其间惨淡经营,寒窗十五载,好不容易在三十五岁那一年中了举人,却八次不中进士,落第而归。
二十七岁岁时,失去了两情相悦的结发之妻,四十岁时,失去了最心爱的长子,仕途的蹭蹬,把这位名扬海内的古文家长期抛弃在荒江僻壤之上。多丧亡,多不遇,如今四十五岁的归有光双鬓斑白,看得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先生,项脊轩还漏雨吗”陈惇问道。
“早些年便不居住了,”归有光缓缓道:“如今在安亭江上的世美堂中读书。”
除了项脊轩,归有光还有一个读书之地,便是世美堂。世美堂归有光第二任妻子王氏祖上所居之地,有上百间房子,但后来王家的一个曾孙因为欠了官家的债,就把世美堂卖了出去。归有光就筹了一笔钱,把世美堂买了回来。自此之后,世美堂就成了他的藏书楼。
几次不第,归有光决意出仕,如今担任苏州府的推官,然而陈惇在吴江县遇见他,也是因为吴江县的县令刚出了一件事情,只能挂冠自证清白,苏州府尹便派归有光过来查证,与之同行的就是吴江县的县丞汪良。
“方才见到你聪明洞达,”郑若曾道:“如今就有一桩奇怪的悬案,毫无头绪,你可能推敲一二”
陈惇想了想,道:“愿闻。”
郑若曾便点了点头,开始徐徐讲述吴江县最近发生的怪案来。
原来吴江县县令名叫李志庠,不久前吴江县有个老农民在田间耕作,掘出一坛金子,田中劳作的众人全都被惊动了,老农便请两名壮汉将金锭原封不动地扛到县衙里。时至傍晚,李志庠怕县衙仓库保管不严,就叫来人把金子抬到时自己家里,依旧原封不动地保藏起来。
第二天天色发白,李志庠将坛子打开一看,想将金子看个仔细,谁知坛子里放的全是坚硬的土坯,一坛金子竟不知去向。
一坛金子出土时,里正去观看检验,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有目共睹,如今突然发生变化,没有不吃惊的。不消几日,全县的人都知道金子在县令李志庠家里变成了土坯,都认为是县令暗中偷换了金子。
事情很快报到苏州府,府尹便派官员来讯问。李志庠说不清来龙去脉,又交不出黄金,受到众人的谴责,一时之间待罪县衙,失去了人身自由。归有光便是被苏州府尹派过来审理此案,并且暂代吴江县县令一职的。
郑若曾见陈惇一言不发,便试探着问:“你看县令会不会被冤屈了”
陈惇就道:“一定是有人偷换金子,但究竟是谁,需要仔细勘察。”
“如果让你勘察,”归有光问询道:“你能查出真相吗”
陈惇笑道:“我愿意试试。”
归有光见他没有大包大揽也没有一味推辞,心中满意:“你便跟我一起去县衙,希望你能发挥聪明才智,协助本官查明这起案件的真相。”
不一会儿小船停泊,陈惇跟着归有光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前聚集了不少百姓,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见到归有光,方才避让在一边。
归有光转身去了二堂,道:“今日不升大堂,把这盗金案的一干人等提到二堂审讯。”
县丞汪良点头应诺,不一会儿带着发现金子的老农、里正和几个作证的乡民过堂,而县令李志庠也被唤了过来。
归有光让李志庠候在一边,先询问老农道:“老人家,你且将如何发现金子的来龙去脉,重新讲述一遍。”
这老农唯唯诺诺地说了起来,他那一日在田间劳作,春耕农忙,谁也顾不得谁,没想到一锄头下去,却敲击在硬邦邦的东西上,他发觉不对,刨挖起来,就发现了一个大坛子,里头装着满满一坛金灿灿的黄金,顿时让他又惊又喜。
“村中男女都看到了,”这老农道:“里正也来了,说这金子不是老汉有福气能享用的,老汉一想也是,虽说老汉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可也没有什么做什么大善事,福报不该这么厚,便听了里正的劝说,将金子送来了县衙。”
里正点头道:“确是如此,村中男女老少有目共睹,小民不敢撒谎。”
归有光点点头,转头问李志庠道:
第四章 库银案
其实也没有用十天,等到第四天,陈惇见三个铁铺差不多熔铸出一半的金子时,就命令他们停下了。
“大人,”陈惇对归有光道:“可以破案了。”
“怎么解释”归有光捋着三寸须道。
“学生从老农那里得知,金子形状为元宝形,便用土坯和水,捏出同样大小的元宝塞入坛中,”陈惇不疾不徐道:“发现这个大坛子可以装下三百个金子形状的土坯。于是学生向各个大户借来金子,熔铸成土坯一样大小的金元宝——”
陈惇拿起一个金元宝,展示给众人道:“这一个金元宝就有二斤之重,我们如今铸出来一百五十个元宝,合计就是三百斤。”
他把金元宝丢尽坛子里:“只秤了其中的一半金子,就已经是三百斤了,这个重量,一般人抬得动吗
归有光叫一个高个子的大汉上去,根本抬不起来。再叫了一个人上去帮忙,两个人勉力抬起坛子,走了几步却累得气喘吁吁,觉得十分吃力。郑若曾当即问讯老农,道:“当时这一坛金子,是怎么送到县衙的”
“是村里的牛大、牛二兄弟,用竹扁担抬到县衙的。”老农道。
仅仅半坛金子,两个人抬起来可以,却根本走不了远路,而金子挖出来是整整一坛,所以围观的众人都明白了,金子在没有上路之前,就已经全部化成土坯了。
“速去缉拿牛大、牛二兄弟,”归有光呵斥道:“来县衙受审!”
人群爆发出欢呼来,归有光哈哈大笑:“快将你们的父母官放出来吧,他可受了冤枉了。”
郑若曾不由得拍了拍陈惇的肩膀,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来:“你小子怎么想出来的办法,也太聪明了,你才多大来着,十六岁,难道天生是个断案好手,刑名胚子”
“天下事无不可察,”归有光眼中异彩连连:“你这年轻人,为老夫上了一课啊。”
陈惇其实心中不无得意,但面上还是要谦逊一把的:“小子不过是自己寻了个刁钻的角度,剑走偏锋罢了。”
没多久,几名衙役就将牛大、牛二兄弟抓了来,而且从他们家里,搜出了埋藏的黄金,只等归有光验收完毕,写个表判,这案子就算正是告结了。
没想到归有光拿起一个金元宝仔细一看,却失声道:“官银”
银子分为官银和私银,私银即市场上流通的、百姓用来买卖交易的银子,而官银是用来入库的,这些银子,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税收、罚没、抵罪等收的钱。收上来很可能是碎银甚至实物,最终却要折算成银两并熔铸,以方便入库。银子必须刻下官银标志的字样或图案,方便入国库管理,主要用途在军饷、官薪、宫用、各地建设、赈灾等支出。
没想到老农挖出来的金子竟是官银,这金子形状确实是元宝形,陈惇忽然想起来,汉以前有马蹄形金锭,西汉时有麟趾金,唐代银锭多为长立方体,宋代则为束腰板形。唐宋银锭造型简单,堆放时能充分占用空间。而直到明朝,才出现了那种马蹄不像马蹄、船只不像船只的的元宝形金锭。
只见这些金锭的底部,都刻着字:太仓州收嘉靖三十年平仓粮价金三十二两正,提调官刘大同,该催王岳,兴盛昌。
这果然不是以前古人埋藏的金子,而是本朝的库银!
官府的库银,怎么会埋藏在田地之中呢
却见归有光怒火滔天,指着知县李志庠道:“这银子本官认得清清楚楚,还是本官亲手从苏州府库清点而出的,拨给你吴江县不过一个月,你李志庠倒是说说,为何这官银好端端地不在县衙库房,却出现在了村头田地之中!”
李志庠完全一问三不知,满头大汗连话也不会说了。
陈惇也怔住了,拉着郑若曾道:“这是怎么回事”
郑若曾哼了一声,才道:“如今正是解冻时节,太湖每年解冻,冰河水涨,必须及时组织百姓清淤,否则则有漫溢之危。这吴江县知县,早在一个月前就向府里报告,需要银钱,府尹大人考虑到吴江县不仅是太湖积淤最严重的地方,而且稍不留心太湖水涨可能会淹没民田,届时恐有水患,就一下子批给吴江县九千六百两黄金,也就是十万两官银,正是我姐夫亲手清点押送的,没想到……哼,一路行船过来,不见他李志庠组织百姓清淤,却将官府的银子贪污匿迹,真是好狗官!”
归有光大发雷霆,立刻命人将钥匙拿来,打开了装着官银的库房。
果然官库空空如也。归有光怒道:“吴江知县李志庠,你监守自盗,转移官银,还有何话说”
李志庠面色惨白,仍旧一言不发。
“好好好,你不说话,那就是无可辩驳,”归有光拂袖道:“本官要向府尹禀告这来龙去脉,你就等着降罪吧!”
“且慢,”陈惇忽然开口道:“大人,此事……疑点不明,恐有他情。”
“还有什么不明的,”郑若曾摇头道:“这吴江知县将苏州府拨下来用于清淤的官银偷盗而出,埋藏在田间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被耕作的老农掘出,百姓拾金不昧,抬送到县衙,这知县心中有鬼,不敢当场清点,更不敢放入库中,于是放在了自己家里,正在左思右想该如何转圜,却忽然发现金子变成了土坯,原来是牛大、牛二两个刁民将金子换了,不过牛大、牛二偷梁换柱,乃是另外的案子了,这府库失金案,却是他李志庠逃脱不掉的罪责。”
陈惇却摇了摇头:“您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其实也有很多问题没有解释。比如知县为何将金子埋藏在田间,为什么不放在自己家里我本以为县令不住在县衙后堂而是新买了一个宅子,就是为了存放金子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归有光静下心来,他渐渐也发现了解释不清之处。说起来,直接偷盗库银的案子很少,因为一定是内部人做的,除非计划周密真的能做到天衣无缝,否则很快就能查清。而官员贪渎银两,其实有各种办法,银子出库那一瞬间,就有贪渎的手段,因为在官银支出给各地和个人
第五章 千君醉
却原来老农在田里耕地的时候,忽然看到村里的一个半大小子王大寿东张西望地从他面前走过,他叫了几声没有回应,又觉得王大寿似乎做了什么坏事儿,所以一路尾随,就见王大寿来到了这个垄上,抡着镢头挖了起来。
他悄悄走进一看,就见大寿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往衣服里包,他轻轻一呼喝,大寿受惊,衣服里掉落一块黄灿灿的金子来,一句话也不说,飞也似地跑了。
老农看到了金子,顿时来了精神,在大寿挖过的地方挖了起来,才挖出了这一坛金元宝。结果被田间巡视的里正看到了,乡亲们都围过来,这一坛金子就交了公。
“王大寿何在”陈惇道:“速速带来。”
王大寿被带了来,果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双眼睛轱辘轱辘直转,问道金子的时候,就道是自己有一天晚上看到了两个人在这里埋东西,他也不知道这两人埋了什么,本来这事儿第二天他也就不太记得了,结果没过两天,又有一个人出现在了垄上,大寿觉得奇怪了,白天就试着去挖,结果挖出来了黄金。
“你看清楚了,”陈惇循循善诱道:“前后两拨人吗”
“是的,”大寿道:“第一次来的两个人,一个举着灯笼,一个开挖,不过晚上太黑,看不太清楚,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之后来的那个人,我勉强看到了身影,又瘦又高,应该不是第一次来的那两人之一。”
陈惇点了点头,将衙役赶回去复命,自己却没有忙着回县衙,而是抱着薇儿在田里逗了一会儿鸭子,见天色渐黑,才往街市的酒馆中走去。
吴江县地方很小,有一条长街,就是买卖最兴盛的地方,而这长街上有一家酒馆颇负盛名,买酒的人络绎不绝。
“客官里面请,”陈惇在门口没停留一会儿,就被伙计招待进去:“春风酒馆,各种酒都有,您看看您爱喝哪一种”
陈惇将目光投向店中,只见这不大的酒馆,架子上、地上甚至阁楼上全都堆着大大小小的酒坛,往来舀酒,酒香芳香扑鼻,浸润心脾。
这伙计道:“小官人,您要喝什么酒不是我吹,我们这儿的酒在苏州可是鼎鼎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所谓楼小乾坤大,酒香顾客多。开坛千君醉,上桌十里香。还有客官不远千里,专门来我们这儿买酒喝的呢!”
陈惇哈哈道:“你这儿都有什么酒,敢自称乾坤大”
“客官您听好了,”这伙计一捏嗓子,有模有样地拉开了架势:“我们这儿有,春秋椒浆酒,杭城秋露白。西京金浆醪,高邮五加皮。汀州谢家红,处州金盘露。长安新丰市,潞州珍珠红。阮籍步兵厨,东坡罗浮春。唐时玉练槌,灞陵崔家酿。王公荔枝绿,拾遗玉露春。更有那黄州茅柴、关中桑落、平阳襄陵、淮安苦蒿、云安曲米、成都刺麻、富平石冻、建章麻姑、荥阳土窟、汾州干和、安城宜春、扶南石榴、辰溪钩藤、梁州诸蔗、兰溪河清——诸酒齐备,倒三尺金樽,只待陶潜善饮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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