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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当官那些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惊年渡

    他眼见前方不远处正是一排绿柳,俱都隐在阴影之中,左右无人,便走过去撩开了裤子,谁知道两三滴刚出来,却见旁边一个黑影窸窣摇动着,这一泡尿吓得又憋了回去。

    “哥们,你这样我肾早衰啊。”陈惇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喝醉酒的人蜷缩在树下,还喃喃念叨着什么。

    “世问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他用吟唱一般的语气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这到底是醒着呢还是醉了呢”陈惇蹲下身来,将他的脸对着灯光一看,“谢茂秦”

    “啊,草民在,草民在,”谢榛似乎被惊醒了:“赵王殿下”

    “你没跟鲁世子离开吗”陈惇将他扶了起来,见他如烂泥一般,不由得道:“怎么狼藉成这样”

    “老病巫山里,稽留楚客中……”谢榛嘴里还吟着这样荒腔走板的诗词:“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合分双赐笔,犹作一飘蓬!”

    陈惇半扶半抱地将人弄起来,问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寄居何处,便叫了一辆马车,将人带回了仁元巷。

    刘婆子刚哄着尚薇睡下了,看到陈惇架着人回来,又是一阵忙活,用中午吃剩的半条鲫鱼,炖了个酸笋的醒酒汤,给这谢榛灌了下去。

    “小官人,”刘婆子指着桌子上的信封:“今儿有信来。”

    陈惇看到两封从绍兴寄来的信,就着烛光读了起来。一封是有才的,这家伙得意地吹嘘自己正式出师了,正在筹办自己的绢人店面,他有一百两银子的本金,陈惇走之前又给他投了二百两银子,足够了。

    第二封信是徐渭寄来的,说自己陪同岳父潘典吏周游广东阳江,就不能参加苏州安亭江文会了,他说了许多在广东、福建的见闻,比如福建有些地方比如漳州居然在种植谈肉果,这种东西是从吕宋传过来的。

    陈惇本来不知道谈肉果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徐渭很快解释了,说是吕宋本地产的一种烟草,烟丝色泽金黄,吸闻过多可以醉人,所以亦名金丝醺。这东西其实在永乐年间,吕宋就作为贡品进贡来了大明,但没人感兴趣,后来吕宋也就渐渐不进贡了。这东西在大明最开始和暹罗的贡品乌香放在一起,后来乌香发现了药用价值,谈肉果没有,所以吕宋就不再进贡了。

    徐渭说吕宋产的这东西,好像西洋诸夷比较喜欢,用大马刀和良种小鸡跟吕宋人换,然后从南洋回来的商人圈子里也比较风靡,徐渭说他见了几名福建商户,没事儿嘴巴里都吸这东西。

    然后徐渭好奇心这么强的人自然也勇于探索,但他对烟草的味道似乎不太能接受,但是很喜欢这吞云吐雾的感觉,于是他试着“改良”烟草,买了红柳、紫杉、漆树等树皮,还有麝香、树胶、薄荷、冰片和没药什么的,磨碎了跟烟叶放到一起,据说味道很**。

    陈惇看到这里也不由得点头,他记得据文献记载,公元16-17世纪,烟草先后由南北两路传入中国。南路约16世纪中后期由菲律宾传至广东、福建;北路约17世纪初由朝鲜传至东北。果然此时烟草已经在福建渐渐流传起来了,主要是因为吕宋过成为西班牙和广东福建商人进行远东贸易的基地,西班牙大船从秘鲁的利马启航,将美洲带来的东西运到吕宋。同时福建商舶也将茶叶、瓷器、生丝等货物运载至吕宋,这种交易也是时断时续的,因为吕宋国自己也不太平,有时候开放,有时候闭关,有时候对华人友好,有时候又仇视华人。

    后面徐渭又说了他在福建品尝的美食,不过因为吃多了蚌,皮肤生了一层麻疹如何如何的,陈惇不由得浮上来一丝笑意。

    他想要给徐渭也回一封信,只不过提笔起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看着烛光在掠进来的夜风中晃动了几下,然后“嘭”地一声化作了一阵轻烟。他也就顺势放了笔,裹被睡去了。

    谁知这觉根本没有睡成,半夜这谢榛酒劲上了头,突然吐了个七荤八素,陈惇本来也没想着有什么洁癖,是跟这人同塌而眠的,结果就吐在了自己身上,陈惇跟个醉鬼也发作不得,还端茶给他漱口。

    “我说怎么不跟他计较呢,”陈惇认命地起来扫洒,心道:“看到文长来信,我才知道了。”

    他是想起徐渭这人,晚年贫病交加,颠沛流离,狼藉困顿,也该是这种模样,就对眼前之人,生出一种哀悯之心来。

    时间已经到了三更,陈惇已然困得不行了,床上又不能再睡了,只好搬个椅子坐在院子里,两眼发直,熬到了天亮。

    等到天大亮了,陈惇才见着讪讪下床的谢榛,他整理了一下帽子,才道:“你




第二章 安亭文会
    “从安亭到外岗俗称十二里,中间有望仙,从外岗到嘉定,俗称也是十二里,中间有个六里亭。安亭安亭,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马车笃笃地行在官道上,郑若曾给陈惇介绍着:“西有花桥、徐公桥镇,南有白鹤镇,东南有黄渡镇,向东有方太镇,北有蓬郎镇,前门塘镇。十亭一乡,十乡一镇,按说该是好去处,可这边乡人民风有些狡猾,不那么淳朴。”

    “那这亭子就是官兵传送书信文书,过往行人夜宿休憩的驿站嘛。”陈惇路过一个小亭子观赏了一下。

    “现在是这么说了,”郑若曾道:“安亭这个亭,其实以前是驻军驱冦之地,也是驻兵揖盗的住所。这在历史上有众多记载,像华阳是地域名,也是亭名,安亭也是,这本是个抵御外敌,防治盗匪的地方。”

    “咱们要是走水路的话,从昆山出来七十里就到了,”郑若曾捶着腰道:“坐马车要绕路。”

    “等了两个多时辰,所有的船只都满员了,”陈惇道:“还都往昆山来,是不是来参加文会的”

    “这猜测没错,这文会自从定下,许多商人都寻觅到了商机,”郑若曾道:“往世美堂周边蹲守,就等着抛售自己的东西,他们也聪明,不要钱,就等着题字,若是能得到比如王世贞的只言片语,那自然是起价百倍了。”

    世美堂很快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就如归有光在《世美堂后记》中所记,世美堂原本是他的夫人王氏祖上所建,成化年间王氏的先人在安亭江上筑屋百余间,一直供王氏子弟居住,只不过到了嘉靖年间,王家的子孙不争气,到了要把世美堂卖出去的地步。王夫人就和归有光商量,将世美堂买了下来,当然这房价也不便宜,一直到好几年后,归有光才算还上了借贷。

    但世美堂的确是个风景绝佳的好地方,临江而建,甚至还有亭榭直出水中,屋子又建地宽广明亮,错落有致,屋后竹篱、茅亭、草堂与自然山水溶为一体,简朴素雅,一派自然风光。这和苏州的许多园林又不相同,胜在质朴、疏朗。

    两人被僮仆迎入,郑若曾道:“姐夫呢”

    “老爷在子规草堂讲文章呢,”这僮仆道:“今早上来了许多客人,都没有来得及讲。”

    郑若曾和陈惇往草堂走去,穿过曲折游廊,过经史堂折而向西,经水槛再往东,通向几间黛瓦粉墙的房舍。这房舍内栽绿竹,照映地一片潇湘绿意,“子归草堂”匾下,有归有光亲自所书的“以文载道”四个字,穿过绢质五松联屏照壁,就见到约莫七八十名弟子,坐在桌后,而阶上归有光正在宣讲韩愈的文章。

    陈惇没有径入,而是跟郑若曾上了草堂之后的雅舍之中,雅舍一共二楼,陈设更加精巧,壁悬大挂屏;正中八仙桌和官帽椅。挨着一排花窗还有大书架,上面都是闲散的古籍。

    陈惇坐在窗户前,眼前是江水盈盈,耳边是琅琅读书声,不由得长叹一声,感叹环境优美,陶冶性情。

    在世美堂办学传道,归有光的学生多时达百余人。不仅是昆山嘉定,青浦,黄渡,望新等地的四方学子也纷至沓来,听归有光谈经说文,时间长达十年之久。附近四乡的秀才举人都是归有光的朋友,经常与他探讨文章。

    “我姐夫的心愿,就是抱守欧阳公、韩公文集,在荒江老屋里,给二三弟子讲授,传他的文章之道。”郑若曾道:“哎,这一次王世贞也要过来,我倒是期待他们相会了,昆山太仓离得这么近,他二人却从未见过,还真是遗憾。”

    “你是遗憾没见到两人各执一词,为自己的主张争辩吧,”陈惇道:“那这一次就可以看到了。”

    归有光和王世贞在文学创作上有不同的见解,而且两人各自有崇高的文学地位,如果这次文会能让二人就自己的主张进行一次切磋辩论,那将是难得一见的盛事了。

    不一会儿一名老仆走过来,对归有光说了什么,归有光点头起身,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草堂。一众学生不一会儿就叽叽喳喳起来,让陈惇想起了自己当年在课堂上的景象,看来许多东西,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啾啾,啾啾——”一只花色矮胖的斑鸠飞进来了,叫唤了几声,绕着陈惇的胳膊转了几圈,公斑鸠接着也从东边飞来了。一忽之后,两只斑鸠一齐飞走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陈惇哈哈道:“难道我陈惇有什么喜事了吗”

    “关关叫的是雎鸠,你面前飞过的是斑鸠,”郑若曾道:“是一种鸟儿吗而且这花色斑鸠能预示什么喜事”

    “管他是斑鸠还是雎鸠,它独独对着我鸣叫,”陈惇道:“让我不由得想起淑女君子之诗,难道不是喜事当头吗”

    “我看你是发了春心,还说什么淑女君子之诗,”郑若曾哈哈道:“这也是,春日生发,猫儿狗儿也要叫几声呢,何况你个大小伙子”

    陈惇见他越说越没边了,不由得打住,却听草堂里,众人已经议论起了此次文会的客人。

    “除了府尹王廷,文征明之子文嘉,顾鼎臣之子顾履祥,苏州本地耆宿彭玺、潘庹,”一个苍头乌帽的弟子道:“与会之人还有王世贞,聂豹、唐顺之,可谓群贤毕至,济济一堂啊。”

    “不止呢,”旁边另一个带着四方巾的弟子



第三章 春风化雨
    “吴门太守到——”

    一艘官船停泊在了安亭江上,苏州府尹王廷不着公服,只穿着一件长袖襕衫施施然下了船,拈须微笑道:“久不来安亭,风光一如往昔啊。怎么样,之翁,这和你的园子相比,哪个更好”

    他身后随之走出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目光慈和精神矍铄,“虽然我住的园子收纳山水,但比起这真正的自然风光,还是要逊色许多的。”

    被唤作“之翁”的就是吴奂了,他所居住的宽园,就是苏州的一处名园。

    “走吧,启和,”吴奂点点头:“再来震川书院,感觉怎么样”

    吴启和搀扶着爷爷走下船只,道:“若不是要准备科考,孙儿还想在书院里多读几年。”

    “归先生都说你可以参加童子试了,你就要潜心去考,”吴奂道:“时光不等人啊,你看归先生他乡试考了五次,会试也参加了四次了,蹉跎如今,两鬓斑白……”

    他说着忽然指着前方被众人簇拥的一人,道:“你再看太仓王世贞,二十一岁就登了黄甲,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能做甘罗的话,就不要做姜子牙。”

    那被他所指的王世贞已有所感,见到了吴奂,顿时上前拜见:“小侄拜见世伯。”

    王世贞轻装而来,穿一身极飘逸的宽袖梅青直裰,腰上系了一条白玉锦带,人群之中最以他引人注意,有如赋闲的王公一般。

    “好好,元美啊,”吴奂非常高兴:“你来参加今日的文会,真是盛事啊!”

    吴奂的表姐嫁入了太仓王氏,按辈分是王世贞的叔祖母了,这种沾亲带故的关系还是管用的,寒暄起来就显得亲近。

    “贵客远道而来,”僮仆将众人迎了进去:“蓬荜生辉。”

    陈惇和郑若曾在雅舍二楼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由得道:“王世贞举止都雅,风神俊秀,果然一表人才。”

    “他生有异禀,过目不忘,”郑若曾虽然也不太喜欢王世贞的自傲,但也承认他的才华:“可以一天读书二三寸厚,一天写书一二万言。才最高,声望最显赫,声华意气笼盖海内,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其门下。若是能得到他的片言褒赏,声价骤起,不可一世。”

    “所以被捧上神坛太久了是么,”陈惇语气玩味:“我觉得他需要刺激刺激。”

    “唉,姑苏陆的大船到了!”郑若曾指着远处:“他家的船也太招摇了,吴淞江就这么宽的河道,他家船一来,别的船就行不过来了。”

    吴淞江河道不宽,而姑苏陆的船又太大,所以江面上并排行驶过来五六只船,乍一看遮天蔽日一般,几乎将整个河道都占了。

    “潜儿,不许跑,”陆执懋唤住抓耳挠腮的儿子:“你跟我去拜见府尹。”

    陆近潜失望地叹了口气,他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家博社,想起自己很久没有打马搓牌了,顿时勾起了一腔心思,谁知陆执懋看得更严,不许他玩耍:“你爹我为什么带你来安亭,来游玩了吗还不是指望你能睁大眼睛看看人家,改改性情。你也如今大了,你就算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谈谈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整天诸事不做只贪玩,怎么能长久呢”

    陆近潜哼哼几声,也不顶罪,只乖乖挨训。

    陆东君从船里出来,摇头道:“爹您还是不要多费口舌了,一看他那样子,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指定还想着,家里经济由大哥,仕途在二哥,他就一身轻松,还做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陆近潜不怕他老爹,就怕他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顿时一拍屁股,溜到大船后面卸货去了。

    “爹,”陆东君道:“女儿去拜见王夫人了。”

    见陆氏一行人分作两支,一支从正门而入,一支走了角门,郑若曾道:“这陆氏带着女眷来作甚,虽说这陆东君也有些才名在外,但这一次的文会,可是大雅之集,她是参加不了的。”

    陈惇没有说话,他也在想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她。

    “唉,那个穿着白衫的,就是孔贞宁吧,”郑若曾啧啧了两声:“嗯,人物轩昂,衣冠济楚,有几分圣人之嗣的风采。”

    “言必孔孟者,未必真是孔孟,”陈惇就道:“衣冠济楚之人,也未必是光鲜人物。”

    “那是什么”郑若曾道。

    “禽兽。”陈惇道:“岂不闻衣冠禽兽”

    郑若曾摇头笑了一下,忽然道:“这聂豹、唐顺之估计要明天才到了,这回我要好好拉住他们请教——我的书还有几处地方不明,他们从抗倭前线下来,应该知道。”

    郑若曾无意仕途,而对山川地理感兴趣,他搜罗志籍,考核边海,如今正在编纂《万里海防图》的稿子,内有中国沿海图十二幅,起自岭南,终于辽左,计里辨方,附以考论。

    陈惇看过他画的图,他画的图比苏州编制的舆图还要精准,因为这是郑若曾和两个儿子操小舟到各处辨别道里通塞,调查形势险阻所画,各图均以陆地在下,海洋在上,符合站在岸边持图眺望海洋的视线方向。图中海中岛屿。岸上山脉河,港口海湾和沿海卫、所、墩、台等军事地理要素齐全,是一本非常完整、内容详备的海防军事地图集。



第四章 吾与汝同归
    当年这道会试题目取自《中庸》,而归有光这句话笔理不深,而且在格式方便更是欠缺严谨,所以被专门挑了出来,批了一个“粗”,就是粗疏不精的意思。

    归有光自是文章大家,而他的应试时文却不合规范,得到了许多人的嘲笑,然而这其实是说明,归有光潜心钻研真正的文章大家之道,对应试之文反而并不娴熟——他不像其他学子一样,低头只看八股文不看八大家文章,他是真正将八大家的文章学到了真传的人。

    “你、你说我可以,”这学子气愤道:“不许说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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