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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当官那些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惊年渡

    “怎么,吴中的书生人人喜欢褒奖他们的老师,却不能容忍他人说一句公道话”王世贞哈哈大笑道:“刚才震川先生不是说,海纳江河,开坛无妨争啄吗怎么现在还不许人说话了”

    他不等人说话,又道:“举业一道,自来都是敝帚自珍。师傅是什么样,徒弟大抵就什么样。有时候好的学不到,坏的偏能传承,我就问你,制艺上若是能想到什么写什么,看到关雎之句,你又能想到什么呢”

    “自然想到君子慕少艾,君王思贤才。”没想到这学生大声道。

    “文章做坏了,人脑子倒还没坏。”王世贞道:“这要是换个心思不端的人,说我看到关雎,想到了《白蛇》、《莺莺》,按你这个至情至性的理论,考卷上也能写这些小说之言不黜落你黜落谁呢”

    “这个……”苏州府尹王廷咳嗽了一声,温声道:“元美说的不错,应试文章,所求所问都是治国大道,怎能有小说家之言若漫摘典故,不出经史子集,则有‘故作艰深’或‘矜为俳丽’之意,背离大道。须知文章必要以圣人之言为先,个人之言,不可遮覆。文章真正要做得庄雅冲夷,真醇正大,无奇谲之态,无藻缋之色,无柔曼之容,无豪岩之气,方才是到了火候。”

    他这话说的谆谆,而且晓谕了切切实实的道理,那些个学子们,都露出了服气的神色。

    陈惇却听出了更多的东西,只因此时的所有考题,俱出《四书》,四书的道理都放在那里,你可以扩充或阐释,但永远不能提出异议和质疑,即使你文章做得再好,甚至道理讲得再明白,这样的文章也不会被取中的,这就是王廷所说的“必要以圣人之言为先”,至于个人之言,如果不应试制艺的话,你想怎么写怎么写,但是制艺就不能允许漫撒发挥。

    比如说“麻冕,礼也”这句话,由麻冕这种织物想到用之做成的冠带,由冠带想到其代表的礼仪、身份,这是合情合理的,但你要是说看到麻冕我想起了披麻戴孝,由披麻戴孝我又想到了棺材灵堂,这简直就是可笑了。

    陈惇暗道,这也就是归有光和徐渭屡试不第的原因了。归有光提倡“至情至性”,认为好文章在于抒发胸意,而不注重格式俳韵,其文字是真诚感人了,但格式和典故,却引用地非常不恰当。而徐渭这家伙,脑子更是天马行空,思维跳跃,就跟手里拿着一大把铜钱的人一样,你哪儿知道他下一枚铜钱往哪儿抛呢。他的文章不看个五六遍,根本品不出真正的味道来,但谁会有这个耐心去一字一句地品读呢

    只可惜王廷这个灭火器并不管用,这边灭了火,那边王世贞又挑起衅端来:“我听说,震川先生曾经说过,‘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实;欲文之华,莫若德之诚;以文为文,莫若以质为文,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原话是这样吗”

    归有光点头道:“是。”

    “请问先生,”王世贞道:“这‘德’和‘质’分别是什么”

    “德,是写作之人的品德,也是文章承载的道德。”归有光解释道:“质,是质理,是本性。”

    “所以先生重视作家的品德修养,重视写真情实感,重视文章的本性,”王世贞道:“这是韩愈的主张,所以先生效法韩愈、欧阳修是吗”

    “我以唐宋之文变化自得,求文之神,平易自然,清新一时之风气,赞许真情真性,”归有光道:“因故提倡效法欧阳修、韩愈。”

    “那么先生究竟知不知道,”王世贞露出一个半是讽刺半是看好戏的笑容:“韩愈、欧阳修,大力提倡古文,想要复兴的,正是秦汉文章!”

    “啊——”这许多学生惊讶不已,他们虽然日日诵读八大家文章,却并不知道韩愈、欧阳修竟然提倡复古,而且学习的正是先秦两汉的文章。

    王世贞作为复古派领袖,大力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推崇秦汉时期的古文。而归有光作为“唐宋派”的代表,主张“变秦汉为欧曾”,主张学习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但现在王世贞却说,连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欧阳修,都主张学习秦汉文章,那么唐宋派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韩愈、欧阳修提倡复兴秦汉古文,”归有光依旧缓缓道:“是因为当时文坛上盛行浮华靡丽的骈文,六朝以来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声律,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穷妍极态,席卷了当时文坛。骈文中虽有优秀作品,但大量的是形式僵化、内容空虚的文章。这时候韩公站了出来,倡导诗文革新,反对绮靡晦涩的不良文风,写了大量平易自然、有血有肉的散文,使散文走上了平易畅达、反映生活的道路。”

    王世贞点了点头,却听归有光道:“元美为后七子领袖,继承前七子复古主张,可知道前七子为何要宗法秦汉之文”

    陈惇微微一笑,谁说归有光不会明褒暗贬刚才王世贞借故讽刺了归有光制艺粗疏,如今归有光毫不客气地还回来,说王世贞为后七子领袖,但所有的主张和理论,都是从前七子那里继承过来的,并没有自己的创作。这是因为当时王世贞、李攀龙为了快速获得名气和文坛地位,故意拉拢拼凑了七个人,标榜自己继承了前七子的主张,果然声名鹊起。

    “因为秦汉文章郁沉雄浑,鞭挞千古,掊在当代。”王世贞道。

    “不然,”归有光直接道:“是因为弘治时期,首辅李东阳主持文柄,天下翕然效仿,他的诗文继承的是三杨,在形式上追求曲雅工丽,在内容上歌颂功德、逢迎唱酬,一片太平之景。而前七子反对这种柔弱的文风,所以提出了宗法秦汉文章的主张。”

    “前七子的主张,其实是非常适宜的,”归有光点头道:“崇古拟古,用秦汉雄浑古朴的文风,扫清文坛萎靡之风,这样的用心和出发点是对的。但七子等人只是单纯模仿秦汉文章的形式和样貌,强调尺尺寸寸向古人学习其格调、法度,而不是效法其精神和内容,只学到皮毛而失之风骨,形似而神不似。这样下来,单纯从形式上拟古,成了一道禁锢,导致后人永远被困在前人的藩篱之中,其作品成为毫无灵性的假古董。”

    归有光说完,左侧首席的唐顺之哈哈大笑起来:“可不是嘛!我记得元美的《求志园记》中的,说‘径逶迤数十武’,我还在想这个武是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武在先秦是半步的意思,你说你用这佶屈聱牙的典故,谁看得懂呢看不懂你的文章,你又要感叹世间知音少,倒让人望而却步啊!”

    王世贞刻意模仿《国语》、《尚书》等先秦两汉典籍,用一些只有秦汉人才会用,而后人已经摒弃了的词汇,这就算他刻意为之了,而且在一篇这样的文章中突然冒出古文字来,才更显得不伦不类,锻炼未纯。

    “韩愈、欧阳修为了扫清浮华文风,故而提倡秦汉,”那边陆执懋抚掌道:“如今七子也是为了扫清馆阁文风,提倡效法秦汉,五百年间,竟如此之相近乎”

    “文风五十年一小变,百年一大变,”归有光道:“如今的文学风气,不再是李东阳的馆阁太平词,而是泥古、模仿、抄袭,这就是提倡复古所造成的影响,已经阻碍了文学的发展。当此时,须当挽刷风气,引领文风走向清新、自然、平易畅达、真情实感的道路,这就是我主张效仿唐宋之文的原因。”

    “唐宋所谓名家的文章,就像秋天的雨水,看似一片汪洋,但只是一汪积水而已,雨过天晴,便一无所见。”王世贞哼了一声,道:“而




第五章 绣画
    归有光回到房中,夫人王氏屏退仆妇,亲自给他更衣。

    “今日盛会,我在雅舍二楼都看了个清楚,”王氏道:“那弇州山人王世贞,年轻气盛,仗着太仓王氏出身,当场发难,真让人始料未及。”

    “他不是仗着太仓王氏出身,”归有光喝了一口茶:“他是仗着自己进士出身,在文坛上欲压倒西风,独领风骚。岂不知文章与天地同流,权势虽能荣辱毁誉其人,却不能奈文章何。”

    王氏抿嘴一笑,她知道屡试不第是归有光的心结,才故意这么说的。但见归有光似乎也明白,笑道:“我上公车四次,屡试不第,你心中可有遗憾”

    王氏摇摇头:“正要与你采药鹿门,有什么遗憾的”

    后汉襄阳高士庞德,居住在岘山之南,夫妻相敬如宾。荆州刺史刘表三番五次请他出来做官,都被拒绝。之后庞德携妻儿登鹿门山采药,一去不复返。

    归有光心中感动,摩挲着椅背,一时感叹万分。

    “座中那个敲击金锣的年轻学子,”王氏问道:“是你的弟子,还是与会的客人”

    “是我请来的客人,”归有光笑道:“我在长洲两三个月没回来,这当中发生了一件事情,全赖他化解,真是年少英才,年少英才。”

    归有光将吴江县的盗库案说了一遍,王氏听得津津有味,道:“你如此喜欢他,何不将之收为弟子——在读书举业一途,你是难得一见的良师啊。”

    “他已经是会稽县县试案首了,府试院试如探囊取物,只不过五经魁上,他缺一个治师,”归有光沉吟道:“他要治《尚书》,我治的是《易》,这个没有办法教他。”

    “我答应要给他寻一个老师,”归有光哈哈道:“如今府尹王廷、聂双江、唐荆川都向我询问他,而唐荆川最是欣赏,而且巧的是,他就治的是《尚书》。”

    “都说王世贞风神俊秀,我今儿也细细看了,不过如此,”王氏笑道:“还比不上这个陈梦龙呢,要不然也不会引得……”

    她想起雅舍之上,她和陆氏女郎凭窗而望,品评诗会众人,深有见地。唯独见到了陈梦龙,这位陆氏女郎一言不发,呆呆凝望,她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引得什么”归有光还等着下半句呢。

    “没什么,”王氏道:“哦对了,方才孔公子来拜见我,说想借咱们世美堂,摆一桌孔府菜,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是嫌咱们世美堂供馔不能入口,不合他意吗”

    王氏出身安亭望族,最擅烹调,每年当稻子成熟的时候,王氏亲自酿酒,第一杯必先给公婆,大小麦成熟的时候,王氏也会做酱。每当重大节日、祖宗祭祀,宾客临门,王氏都亲自下厨,吃过的没有一个说不好的。这次安亭文会,王氏打起精神整治了饮食,连延陵吴和姑苏陆的人,都欣然享用,怎么孔贞宁偏偏要吃他们孔家自己的菜呢

    归有光道:“孔家菜被称为府菜,确实是别具一格,孔贞宁为了讨好未来的岳父,也是下了苦心了。”

    “原来是为了陆翁啊,”王氏道:“不过这孔府菜有什么名堂,我见他们厨娘都是自己带的。”

    归有光就解释起来,原来孔府宴丰盛得能和皇宫的饮食相比。不光宴席有各种类别:寿宴、喜宴、家宴、便宴等,在饭菜的品位上也有各种不同的名堂,规格上还有高、中、低之分,有燕菜席、鱼翅席、如意席、全索席、四十大碗席、三大件席、十大碗席。

    孔府既是公爵之府,又是圣人之家,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家”,世代贵胄,钟鸣鼎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是孔子的原话,历来作为饮食名言相传。孔氏子孙在饮食方面较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经过千万厨役的劳动,创造了独具特色的孔府烹饪。

    “密不外传啊,”王夫人道:“那我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圣人之家吃的饭菜,和咱们普通老百姓的有什么区别。”

    第二日一早,陈惇就被文嘉相邀,去了他的房间里鉴赏画作。

    文嘉是文征明的次子,文征明的子孙一直到清朝,都继承了文征明的艺术天赋,诗书画样样精通,文嘉就得其父真传,是有名的画家。

    “且看一看这副《桃园问津图》,比之赵伯驹如何”文嘉道。

    赵伯驹是哪个犄角疙瘩里的人陈惇暗道,这让我鉴定画,我哪儿会看呢。

    陈惇一无所知,还得装作欣赏的模样仔细查看,只见画上一行小楷,“嘉靖庚子二月既望,徵明识,时年七十正。”

    “听说老大人以前在翰林院呆过,只是后来还是喜欢无拘无束的日子,放舟南下,归家去了。”陈惇隐约记得。

    “所以才作《桃源图》啊,”文嘉哈哈笑道:“画得怎么样”

    陈惇就道:“远山冈峦,叠翠连绵,屋舍村字,掩映其间。有老者山道边策杖观瀑沉思,有妇人携幼子于院篱前问路,有高士饮酒高谈纵论天下,画得很好啊。只不过,这桃源图,画得不像桃源图。”

    “怎么不像桃源图”文嘉反而精神一震道:“——哪里不像桃源图”

    “画得很好,笔法清润,人物栩栩如生。但我却觉得,他画得像是一处名胜景观,众人都在观赏游玩,”陈惇半真半假道:“这应该不是身临其境地作画,而是一种观想



第六章 对不住四溟
    世美堂中保留有一处地方,叫清音馆,原本是王家子孙听戏的地方,归有光是个学究,不喜欢丝竹管弦之声,后来就有些荒废。不过王夫人这次却使人重新修整了一下,准备搭台唱戏。陈惇来到清音馆的时候,就发现两边的建筑被一小汪水隔开了。左面是大大的一个平地,上面支了架子,搭起了一个大篷子。右面是为双层轩,体型轻巧,四周开窗,且地势稍高一点。此轩面北临流,轩左复廊一条蜿蜒而东,两面可行,内外借景,隔水迎人。

    戏子们在左边台子上唱戏,他们就在右边的阁楼里观戏,这次叫的戏班子是邵芳推荐的,据说是苏州有名的班子,陈惇心旷神怡地听了一会儿,对接下来要登场的戏更加充满了期待。

    “天下戏曲,以昆山为宗,”苏州府尹王廷抚掌道:“唱腔如水磨漆器一样细腻软糯、舒徐委婉。”

    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又演罢了《白蛇》、《杜十娘》,众人仍觉得意犹未尽,王廷只吩咐道:“去,问问他们还有什么新戏没看过的,只管演了。”

    不过一会儿,前面的戏台子上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交游谁似古人情春梦秋云未可凭。沟壑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问但虚名。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此道个人弃如上,岁寒惟有竹松盟。”

    邵芳在槛前与陈惇交换了一个神色,陈惇点点头,他便悄然退下了。

    接下来这出戏,仿佛是个新戏,故事徐徐拉开,讲的是苏州一户长者,且唤谢公,为人谨厚志诚,乐善好施。来年城中大水,有一日谢公听到嚎哭,出门一看,原来是五六个无家可归的兄弟,甚是可怜。

    于是谢公发恻隐之心,出钱让他们赎回田地祖产,又以本金借他,让他们开了一间铺子。这五六个人做梦也想不到如此,为首的王生便在观音大士水月堂前发誓道:“某一家骨肉皆所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某受谢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犬马相报。”

    这几人与谢公便处地有如亲兄弟一般,后来过得五六年,谢公因好施乐善,囊中已空虚了,便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多时资财罄尽,不能度日,僮仆俱已逃散,更欠下些债负。而王生几个,却凭着谢公给予的本钱发迹了,一时高门大户,仆婢数百,良田千顷。

    这谢公便登门前去,想要取回借贷的银子,然而这王生口中只是虚应,并不招架,第二次登门去的时候,更被僮仆拦在门外,不让进去了,甚至让僮仆羞辱谢公,只将匣内大银二锭,扔在了谢公面前,说什么“有欠无欠,只要你把借契出来看,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既然没有,就赶快拿了这二十两银子回去,是念他日前相处之情”。

    看到这里,众人都气愤起来,吴奂便同唐顺之道:“正是边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啊!”

    “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王廷点头道。

    陈惇只看王世贞,他眉头渐渐锁起来,想来是发觉了什么不对,然而还不等他细细分辨,这台上的戏又马不停蹄地演绎起来。

    再说这王生在苏州为财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渔,便想着要买官入粟。近邻一人尤生,惯走京师,包揽事干,出入贵人门下,便找上门来,包揽了此事,从王生这里拿走了三千两白银。

    没想到尤生拿了钱,却不是给他捐官,而是给自己捐了一个六品官儿,王生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往铁匠店里打下一把尖利刀,藏于怀中,等尤生明日出行就刺杀他。这晚上自然睡不着觉,忽然听得鼓声三下,便持刀飞奔尤生家来。

    尤生家中大门紧闭,然而旁边有个狗洞却开着,王生见到这个狗洞,不知怎么,就钻了进去,看到堂上灯烛辉煌,一人据案而坐,正是谢公模样。王生一时躲避不及,却被谢公骂道:“畜生作怪了”,一脚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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