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之魇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灯巷曲直
两人恩仇交织,也都对此心知肚明,见了面并不虚情假意地彼此寒暄,只相互作了揖,詹沛便开口道:“上回笑蒋兄不可能信佛,是詹某愚陋,实在失礼,在这向你赔不是了,蒋兄的不杀之恩,我也记下了。”
詹沛虽没言谢,但谢意溢于言表,面对蒋相毅,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客气了。而蒋相毅却做不到这般客气,看着郑楹和詹盛的面子才潦草回应道:“行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上次走得匆忙,还有些疑惑之处,心里好奇——为郑峦办机密要务者,如淄衣侍,多有家眷被主上控制以确保忠诚,而你孑然一身,竟做到了总使之职,不知是如何取信于郑峦的”
“上司力荐。”蒋相毅直言交代了,接着又不无炫耀地补充道,“当然,论武功,淄衣侍里也无人能胜过我,我坐这个位子无人不服。”
“那么,蒋兄是哪年做上总使之职的”
“问这细枝末节的做什么”
“蒋兄天纵奇才,世间少见,你的一切际遇我都想知道,也好估一估我与真正的高手相差几何。”
蒋相毅禁不起这样的恭维,谦虚了两句,便脱口答道:“永正三年。”
永正三年,也就是十二年前……正是父亲出任础州刺史那年,詹沛心里算着,忽然生出一个猜想,这个猜想很早以前曾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此刻因蒋相毅一语再度浮现。
“既然是上司力荐……”詹沛一边细思一边说道,“淄衣侍下辖于兵部,兵部李尚书年事已高,多年不大管事,那么,你所说的上司可是孙侍郎”
“才不是那个废物,举荐我的是前任淄衣侍总使。”
“那位前任总使想必是兵部的高官你们既然要好,他为何不举荐你升官,而是让你一直做小小的点校”詹沛继续诱问道。
“谁说淄衣侍总使一定是兵部的前任总使暗中掌管淄衣侍,明里却不是兵部的官。兵部官员的升迁还是由孙侍郎上报吏部裁定。那姓孙的是个小人,不满淄衣侍花兵部的钱却不受他管辖,我又不爱巴结他,当然不得提拔,好在淄衣侍俸禄丰厚……”
蒋相毅说了一大堆,詹沛其实只听了第一句,心中的怀疑更深,又怕一直追问会引对方生疑,便将谈话引去别处。詹沛看得出蒋相毅有几分好为人师,且在京中应少有畅谈的机会,便假装对京城官场人事十分好奇,东拉西扯地问,引得蒋相毅很快便滔滔不绝起来。
相聊一阵后,詹沛随口道:“蒋大侠这般才干,也不知走后还有谁能孚众望代替你。”
蒋相毅听到恭维又开始谦虚起来,道:“也不至于,我不像前任总使善于谋划,能当上总使只是凭武功和人缘。前任总使离世后,淄衣侍更多的还是听命于万侍中,而不是我。有他在,淄衣侍乱不了。”
詹
四十六、情醉
周知行清早起床,来到院里舒展筋骨,见詹沛正同蒋相毅切磋功夫,便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高手间过招神速,一掌一势尽在电光火石之间。周知行连连叫好,虽看得眼花缭乱,也一眼看出蒋相毅占着上峰,却给詹沛留着面子,对拆二十招后才制胜。
周知行正想要鼓掌喝彩,忽听身后柔柔一声轻笑,扭头一看,原来是郑楹不知何时也来到此处,站在自己身后一同观战。
“怪不得蒋大侠放水,原来二娘也在。”周知行调侃道,又对蒋相毅道,“郑峦手下若全是蒋大侠这等高手,可真叫人心里发毛。”
郑楹也取笑詹沛道:“济之在咱们这也是数一数二的了,我还当他是高手,跟真正的高手一比才知相差多远。”
“周大帅已经够不给我面子了,你倒更能落井下石。”?詹沛走向两人,笑着说道。
“还不止呢,”郑楹似乎兴致很好,止不住又说道,“周大帅不知道,上回我叫他来见蒋四叔,他带了二三十人壮胆呢,那时候蒋四叔伤还没好。”
詹沛面露几分惭色,笑着坦言:“我可不想在高手面前充好汉。”
“那你是承认怕蒋四叔了”郑楹俏笑着,又贬损了詹沛一次。大抵世上陷入情网的女子都一样,嘴上越是把情郎贬得一文不值,心里就越是死死认定了这个人。
许是喜于王府忽然人多热闹起来,郑楹脸上少见地神采奕奕,迥异于平日里的哀哀愁容,詹沛几乎挪不开眼,对于她的“抹黑”,也欣然全盘领受。
三位相熟之人热火朝天地聊着,蒋相毅杵在一旁,一时插不上话,有几分不自在,恰好此时郁娘过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对蒋相毅道:“这是二娘特意准备了今早要拿给你的,还是落下了。”
“哦,对,蒋四叔,这是上好的磁河蜜糕,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吃些无妨。”郑楹说着便要接过包裹,郁娘却一伸手直接递入蒋相毅手中。郑楹只好窘笑了一下缩回手去。
这一幕詹沛和郑楹都未留意,而久经人事且粗中有细的周知行却看在了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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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中午王府大摆宴席,础州众幕僚将领、郑氏姐弟、郁娘、连同蒋任二位来客和家人都悉数在席,热闹非凡。
詹沛屡立战功,又凭沨阳、霞明之战一战成名,如今在军中地位仅次于周知行和高契,也算是身居高位,和王女又走得近,席上少不了被频频敬酒。詹沛酒量尚可,为给郑楹挡酒又喝了不少,很快便有了明显的醉意。
周知行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中途便要提前离席,看到与众人豪迈痛饮的蒋相毅,又生出几分担忧,遂悄声叮嘱詹沛道:“蒋相毅留下可以,但是要确保此人接触不到任何机密,你回去记得嘱咐你身边那些弟兄,尤其是郭满,叫他们都别跟他走太近……”
“大帅放心。”?詹沛低声应道。
此时大伙醉意渐弄,有人开起了郑楹和詹沛的玩笑,引得众人跟着纷纷起哄。周知行听到便不再急于离开,借机调侃二人道:“下次再这么热闹,想必就是在二娘的婚仪上了。”说着乐呵呵看向詹沛,又努着嘴瞥了眼郑楹,催婚之意昭然若揭。
郑楹当下脸红到了脖子,低着头嘟囔道:“大帅说什么呢……”话音未落已转身夺门而出。
“你还不去送送,
四十七、蒋相毅
蒋相毅养伤期间,郁娘曾随郑楹去探望过几次,见蒋相毅一身英武豪侠之气像极了夫君生前,又是郑楹的救命恩人,当下便生出不少好感,再加上那日清晨见蒋相毅三招两式制服詹沛,好感之外更添崇拜。
郁娘风趣健谈,与蒋相毅聊得投机,两人日渐熟络起来。郑楹在一旁慢慢也看出点端倪。
“郁姨,你是不是……对蒋四叔有点意思”郑楹某天忽然怪笑着问道。
郁娘红了脸,笑道:“快别瞎说,我只是看他举手投足间那份气度像极了你父亲生前。”
郑楹扑哧一笑,而后又黯然道:“不巧我昨日听说荇泽来人催他去军中督练新兵,你怕是有一阵子要见不到他了。你若真是有意,可要早些想法子表露心迹。”
“什么表露心迹瞎说什么呢。”郁娘嗔问道——对于蒋相毅,她虽有动心,却也只是动心而已,并未往长远上想过。
郑楹一脸认真道:“郁姨,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就只管说。你还年轻,不该把后半辈子耗在我和阿樟身上。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男女之间的那些……我都明白。在这种事上,抛却身份,你我都是寻常妇人,你也无需向我隐瞒什么。”
“楹儿……”郁娘开口便哽咽住——多年来,外人都以为只是她在照顾郑楹,而她自己心里却清楚,郑楹又何尝不体贴着自己,两人之间更多的是相濡以沫。
郑楹握了郁娘的手,想了想,低语道:“过几日我设个小宴为他饯行,你也来……”
“别,别折腾。”郁娘心知不妥,立即打断。对于外人的眼光,她还没有洒脱到能够全然无视的地步。
郑楹一笑,拍拍郁娘的手道:“郁姨放心,不是折腾,我也有些疑惑的事情,想趁此机会问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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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郑楹果然请了蒋相毅前来。宴席虽简单却也不乏精致,三人早已相熟,很快抛开拘谨,席上兴致颇高,一边饮宴,一边谈笑。
吃到一半,郑楹放下筷子好奇问道:“蒋四叔,我一直纳闷一件事,是你的私事,以前不好开口,现已熟悉了,就忍不住还是想问问,你有这样安身立命的好本事,为何会没有家眷”
“唉,说来话长,年轻时几番折腾,耽误了下来。”
“那你给我们讲讲嘛。”郑楹促道,郁娘则在一旁斟了酒。
蒋相毅摆了摆手:“都是惹人不快之事,说它扫兴。”
郑楹见他推辞,抿了下嘴。蒋相毅看到,不愿拂她意,陪笑问道:“你果真那么想知道”
郑楹眼神一亮,急忙点头。
“我家乡在广宁府,父亲是望仙派传人,我自小习武,邻家一个女儿跟我同岁,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谁知道她十六岁上竟被家里卖去大户人家做人侍妾。我知道后,跑去她家逼问出那人的底细,得知是京城的大官。我仗着功夫好,又年轻,什么也不怕,愣头愣脑只管跑去京城找她。深宅大院的,好容易找到了她,谁知她却举簪抵着自己脖子,死活不肯跟我走,也不听我说,大喊着叫人来拿我。”
“她定是有苦衷,怕这家人找她娘家的麻烦。”郁娘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一个人走了。后来我偷偷过去,远远看见她还是被打得不成样子。我快气疯了,就想杀了那老杂种,可他出入前呼后拥的,住处更是层层把守,我单枪匹马根本不可能得手,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起并不开心的往事,蒋相毅倒一直很平静,只是偶尔叹气。
“带去的钱没多久就花光了,我只好去给人当了护院。主人也是一个大官,不过是个好官,他看我年轻功夫好又能吃苦,很看重我,知道我来京的缘由之后对我更是关照,我虽是护院,倒更像是他一个门生。也是上天垂怜,没多久主人就得了命令,让他去做掉那个老杂种。主人问我是否愿意代他出手图个解气,我自然是一口应了下来。没过几天,主人就请了那老货来吃酒,席上他一摔杯,我就冲了出去,一点没犹豫。别看那老家伙都快六十了,竟是武官出身,手上颇有些硬扎的功夫,我一时不能得手,主人却也不动,只坐在一旁观战。那一战打得真是艰难,直打了三柱香还久,幸亏后来总算得手。主人说了声好,没多久就荐我补翊卫,后又调去兵部。”
蒋相毅滔滔不绝说着,倒也没有停止吃喝,仿佛这样惊心动魄的往事在他眼里只是稀松平常。
“后来主人告诉我,那老杂碎不是别人,正是前任淄衣侍总使!他早不告诉我,是怕我怯阵。主人原本预备着自己也要出手,又想看看我究竟功力几何,便不急于出手,想不到我无知无畏,抑或恨意使然,最后居然一个人捱到最后,打赢了曾当过淄衣侍总使的人,那年我才十七岁。”蒋相毅每每讲到此处,都忍不住有些自矜——那是他天赋异禀、少年成才的最佳证明。
郁娘听得一脸崇拜。郑楹听他扯远了,趁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时急忙问道:“后来你那位相好呢”
“我第二天夜里就去找她,人已经不见了。”蒋相毅颓然道,“我拦了个妇人去问,那妇人也不知她的下落,还说府里有传言说是拿她殉葬了,又说主人染病,她原是买来冲喜的,结果来不到一年那老杂碎就死于非命,家人大约是迁怒于她,就杀了她陪葬。不过这也都是底下人的猜测,实情如何没几个人
四十八、终身定
郑楹回到础州已有半年,却始终不闻詹沛明确表露求娶之意。她摸不透他的所想,心一直吊在半空,空有盼头却没有着落,就像吃半熟的杏,虽有微微甘甜,更多的还是酸楚,这种滋味她实在是尝够了。
郑楹纠结再三,终于决定动用自己毕生的勇气写信给周知行,请他代为探问詹沛心意,并交代千万不能说是她的意思。
周知行收到书信,草草看了,当时记在了心上,可毕竟上了年纪,又逢战事焦灼,转眼就抛到了脑后。郑楹苦等了快一个月,却是一无所获,因为天性悲观,她便猜测是詹沛有推脱之意,周知行不知如何答复自己,才迟迟不肯回信。
郑楹失望不尽——当年被詹沛“强行”送去异乡,分别多年,如今好容易盼来团聚,詹沛他究竟在等什么更何况,她都已过了十九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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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杨昉长子杨综忽然造访,郑楹只得强颜欢笑接待舅舅。相谈不久之后,杨综表明了来意——他此行是来提亲的。
郑氏姐弟离开弋州后,杨昉曾两度派人来接回,都被郑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杨昉后悔不迭,决定借安排婚姻之机得回姐弟二人,他为外孙女选中的夫婿正是他的一个孙子,也是郑楹的表弟。
“女子婚姻当听从父母之命,而妹妹和薛王殿下已双双离世,楹儿,那你的婚姻大事自当听从你外公的安排。”杨综担心遭拒,上来便以人伦纲常劝说。
然而郑楹只思索片刻,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杨综没想到外甥女竟这般干脆,顿时喜出望外:“那就太好了,楹儿,等我回去告诉你外公,他不知会有多高兴。至多一个月,家里把娶亲事宜打点好,就来迎亲。”
被杨综支走的郁娘此时悄悄绕到后窗,想听听杨综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不期竟听到这样的谈话,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担忧,可又怕得罪杨综,不好进屋劝阻,当即便匆匆命人套车,亲自赶往荇泽军营,将听到的一五一十告知周知行。
詹沛随后也知晓了此事,虽当着周知行的面,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惊怒不解道:“她居然……她是怎么想的阿樟今贵为薛王,断不能随她去弋州!”
“你只为阿樟急,不为自己急吗二娘可是要嫁去别家了。”周知行问道。
“当然也急,只不过,私事不值一提,没有说罢了。”
“那正好,我正打算派人去问她,就由你去吧,去把公事私事一并了结。”周知行说着,取出一封折子交给詹沛,吩咐道,“此外,大战在即,我另有别的事情嘱咐她,都写在这里了,去了替我交给她。”
已近午时,詹沛心中焦燥,一刻也不愿耽误,说走就走。策马飞奔至萝泽薛王府时已是深夜,詹沛猜想郑楹应已睡下,便直接来到后门。门房看詹沛一脸阴森,虽觉惊异,却片刻不敢稍怠,赶紧开了门。
而郑楹其实还未睡。已十岁的阿樟早已不需要哄睡,郑楹饭后只听他背过书,又玩了一会,便回到自己房里心不在焉地抚琴,在琴边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二娘,大晚上的,弹这么哀哀的曲子,都引得人想家了。”两个侍儿过来,其中一个名叫陌如的轻笑着“抱怨”主人。郑楹对下人宽和无度,不分上下,私下里,侍女嘴上都没什么顾忌。
“那不弹了。”郑楹敛了愁容,勉强笑了下,收回了抚琴的手。
“二娘睡不着的话,我两个陪你聊天解闷可好”
郑楹点点头,道:“你方才说想家了,那就跟我讲讲你们各自家乡的事吧。”
两个侍女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不知说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急促脚步声,两侍女听到都面露惊疑之色,只有郑楹依旧是一脸平静——
当日,杨综坐于上首,郑楹在下首陪坐,正对后窗,无意瞥见了窗边偷听的郁娘,之后听说郁娘赶往军营,就料到她要将此事告诉周、詹,所以,门外那火急火燎的脚步声正是她所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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