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之魇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灯巷曲直
詹沛在京的住所正是自己原先的家。当年詹盛身死、詹沛追随周知行起事,詹家全部家当尽数抄没入库封存,连地席都没有留下一片。础州得势后,詹沛从官库中一件不落地尽数取回,诸如字画、屏风、茶盏、箱箧,照模糊的记忆原样摆好,在祠堂恭恭敬敬供上父亲的牌位,又将记忆中父亲生前喜爱的旧物在灵前放置数日,以告慰父亲:詹氏家业已重新回到詹家子孙手中。
詹沛进了家,觉察到下人们脸上似有讳莫如深的笑意,一问才知有础州故人随周大帅一道来京探访自己。詹沛忙又问是哪位故人,下人们却故作神秘,只说见了便知。
詹沛心里好奇,加快步子往堂屋走去,老远就听见儿子的笑语声,才知是妻儿来了,顿时欣喜若狂地跑进屋,也不顾忌一旁的郁娘等人,一把将妻儿两个高高抱起。
林儿刚三岁,与詹沛聚少离多,甚是陌生,挣扎着不肯让抱。詹沛见状心里一酸,急忙将两人放下。
“怎么来之前也不说一声”詹沛兴冲冲地问妻子道。
“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郑楹刚刚从詹沛的怀抱中挣出来,发现裙带攀缠在了丈夫的带扣上,于是一边小心整理裙带,一边娇羞回话。
“你们没同周大帅一道么怎么接他的时候没见着你们几时到的”詹沛兴高采烈,止不住一连串的发问。
郑楹抱起开始烦躁的林儿,虽疲惫,仍笑盈盈地逐一回答道:“是和周大帅……现如今该改口称定国公了,我们是同道来的,只不过我是绕去西门进的城,我还叫他千万替我保密,不然怎么给你惊喜呢”
詹沛听了,温言责备道:?“你也太不小心了,带着林儿,身边又没几个随护的,就自作主张离了定国公。”
“济之,你别总是谨小慎微的了,你看你儿子这不是好好的。”
“幸亏都好好的,若有什么闪失,我这七八年岂不是白忙一场。”
郑楹听到“七八年”吃了一惊,顿生感慨:“果然,这么一算,竟八年了……真想不到……”
詹沛也点头慨叹道:“是啊,八年前,连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对了,阿樟呢”
“阿樟我哪敢没轻没重地带来京城这妖魔鬼怪横行的地方呢。你放心,我们临行前早把阿樟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由蒋四叔贴身随护。”
詹沛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低头望向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儿子,舐犊之情一涌,竟莫名想要流泪,此时郑楹忽想起什么,张嘴想问,碍于有侍儿开始进进出出拆分行李,便又咽了回去。
不久詹沛将去赴宴,本意是要带郑楹同去,听郑楹说劳累,又见林儿也频频揉眼睛,便留他们在家休息,独自去了。
—————————
宴罢,詹沛回到家已是戌时,半个时辰前,郑楹和林儿母子俩午觉才醒,此时正在屋里玩。詹沛凑到林儿跟前想逗逗儿子,可林儿仍旧认生,一个劲往母亲身后躲。
“经年累月不见,难免的,慢慢地就好了。”郑楹见詹沛面露黯然之色,便熨帖地出言柔声安慰。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林儿才有了困意,被乳母带去睡觉后,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詹沛虽已困顿,面对久违的妻子自然少不了旖旎心思,便要拥郑楹入怀。郑楹却以手推拒开了丈夫。
“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詹沛笑道。
“济之,我想……先问你件事。”
詹沛见她神情严肃,心里咯噔一下,继而平静道:“你说。”
“既已占了京城,把持了禁苑,那你们到底……打算何时取郑峦性命”
詹沛听妻子所问无关父亲,稍松了口气,简短答道:“和约已立,不可操之过急。”
郑楹一听,心头涌上一阵失望,一低头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难道有了和约就不管报仇的事了”
詹沛走近妻子,双手扶住她纤细的双臂,柔声抚慰道:?“楹娘,你不要难受,这事万万急不得——如今各方微妙平衡,当务之急是要先稳住到手的权力,若还没站稳就悍然弑君,怕会引发激变。”
“你们进京已两年有余,不是已经权倾朝野了郑峦傀儡一枚,随时可以扶阿樟上位换下他来,不是么”?郑楹噙泪问道,半是恳求半是催促。
“哪里,如今好几方势力微妙平衡着,谁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并不如你所想是础州一家独大,无人牵制,尤其不可弄反了顺序——不是先夺位再谋权,而是先谋权再夺位,否则,别说阿樟能
五十四、去留
转眼,郑楹母子在京城已住了大半月,詹沛开始打点护送二人回础州的事宜。
郑楹本以为可以在京长住下去,忽听丈夫要送自己回去,心中一万个不舍,连日哀求丈夫许她母子两个留下。詹沛虽也满怀眷恋,情浓时几次摇摆不定,然而一经清醒,就会忆起不久前高契将军险些遇刺之事。一想到京城仍有来自多方的动荡敌视,任凭再怎么不舍,詹沛还是细细选派出一波人马,准备中秋后即送妻儿回础州。
离京的日子择定,郑楹知道丈夫决心已定,心中失落一言难尽。詹沛见她闷闷不乐,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想了不少法子逗她开心,都不见效用。中秋节前一天,清晨起床不久,詹沛忽灵光一闪,想起郑楹最喜骑马,恰好从家往西出城至郊外便是一处绝佳的草场,于是破例没去任上,带妻儿同去西郊骑马放风。
詹沛幼年常在此骑射玩耍,想不到再次置身于此,儿子已和当初的自己快一般大了。许是父母皆喜马术的缘故,林儿一骑在马上顿时兴高采烈起来,平日里有几分畏惧父亲,此刻与父亲同骑一匹马,倒是毫无抗拒,越发地熟络亲热起来。郑楹起初仍旧闷闷的,看见他们父子亲昵的样子也不由自主欢喜起来,渐渐有了兴致。
不巧这日天阴,来此骑马的人甚是寥寥。郑楹抬眼远望,草地辽阔,一眼直看到远处的大片林地,顿觉头脑一阵放空,豁然开朗,这是她深居简出的一生中少有的感受。
而放空之后不久,思绪忽然开始汹涌翻飞。郑楹盯着远处的林子,一会儿忆起当年地道里的奔忙逃命,转念又想起乞巧节牵着哥哥走过的热闹街市,旧事走马灯般在眼前轮番浮现,停也停不下来。念头纠集缠绕间,忽捋出一缕早已忘却的旧事,原本只当是坏人恶意中伤的话,从未放在心上,而近来的种种,使郑楹再度想起这番话时,心中开始有了微微的动摇。
郑楹引马骑行到詹沛身边,低声道:“让护卫们远一些,我有些话想问你。”
“又有话问不能等回家再说吗”詹沛不想扫了一家人秋游的好兴致,见郑楹眼神坚定,只好示意护卫原地等候,自己则陪同妻子继续往前慢慢骑行。
“公公究竟何时故去的”没走多远,郑楹就开口了。
詹沛一听见这话,整颗心如同沉到水底,他早知这一问迟早要面对,他也知道,郑楹既然这么问,八成已知道了答案,便照实答道:“薛王案发八日后,五月二十三。”
“可当年你回去奔丧是两个月后,为何那么晚才得信”
詹沛没有回答,只是摩挲着儿子的脑袋探问道:“你可是听谁说了什么”
“你先回答我。”郑楹换了稍硬的口气,竟是不许詹沛岔开话。
“我也不知为何家里无人来信。”
“真是怪极了……你不是有几个姐姐”
“我懂事之前,三个姐姐就早逝的早逝,远嫁的远嫁,我十岁去到础州后更没了往来。父亲故去后,家里既无人知会我,想必更无人知会出了门的女儿。”
“管家仆从们呢”郑楹紧接着又抛来一问。
往常都是詹沛审问别人,今日轮到自己受审,且审问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最最亲近的妻子,詹沛心底忽然生出阵阵凉意,便低沉而短促地答道:“我回去时家里人早走光了。”
郑楹不再问话,望向远处,似在思索什么。詹沛生怕她又想出些什么有的没的来,便出言扰道:“我想,应是父亲曾在先王处做事,颇有交情,回京后听说先王见疑,便为先王说了些好话。郑峦多疑,听见父亲为先王说话,必定是怀疑父亲已被收买,便在薛王案后一并将我父亲杀害,并处心积虑弄成误服药酒的假象掩人耳目。”
“那你也一定很想要为他报仇吧”
“你这话是何意”詹沛蹙眉问道。他最恐妻子猜疑自己是借主公之兵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弦绷得太紧,以至于妻子浅白的问话入耳后竟拐了道弯,多出一层意思来。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郑楹也皱起眉头,惊诧于多智的丈夫今日竟连一句大白话也听不懂,“我是说,这样说来,郑峦与你也有杀父深仇,你难道不想早日杀了他吗”
詹沛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太过敏感了,松口气,问道:“能否先告诉我,是你自己没由来地想到了我父亲,还是有人同你说了些什么话引你去想”其实,就算不问,想也知道,七八年间都没有上过心的事情,忽然间留了意,显然是有人旁敲侧击。
郑楹知道础州和弋州关系不佳,怕雪上加霜,便遮掩道:“并没有人说什么。我只是偶然听闻公公原是案发八日后故去的,而你得到信回去奔丧却是两个月后,有些纳闷罢了。现如今你家旧有的人口既已散尽,前情终归要成谜,多问无益……你放心,我以后不提便罢。”
郑楹不善措辞,这番话任谁听都会以为她心中仍旧半信半疑。事实上,郑楹本就最不愿怀疑公公,听完詹沛的猜想后也觉有理,心里的猜疑已消下大半。
而詹沛还当她是真起了疑心,对妻儿的去留开始动摇起来——不如干脆留她母子在京,守在自己身边,总能少见些心怀不轨之人,也少听些**乱窍之语。
郑楹心头关于公公的疑云既消,又以为不日将离别丈夫,更是深情满怀,依依难舍,且夫妻多年,早已褪去羞涩。当夜,詹沛一进屋,郑楹便扑上去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令一整天都在忐忑不安的丈夫既惊且喜,瞬间便忘乎所以,本能似的以更热切的拥吻回应了妻子的深情。
成熟少妇的万种风情**蚀骨,勾魂摄魄,床笫之间不胜缠绵。若说白日之事只是松动了詹沛的心意,那么此刻,郑楹白玉无瑕的媚骨终令他彻底倾倒。情浓之际,詹沛迷离道:“你不能走,就在这里……守着我,一辈子守着我。”
“真的”
五十五、信笺
其实,杨昉之所以拉拢郭满,为的不过是换取其肚中的秘密,留待日后报复詹沛,只不过若单单为报私仇,还不至于搭进去一个孙女——
郭满三年前曾有意无意透露了一桩秘密给杨昉,这桩秘密便是其养父詹盛乃薛王案主谋之事,此外还暗示杨昉自己手握其他秘密,引得杨昉随后的几年里暗暗给了他不少好处。郭满只是吊着杨昉的胃口,从不轻易开口,盘算着等到真有所求的时候,再以其余的秘密相交换。
连郭满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把这样一个机会用在了迎娶新妇上——
永正十九年十月,础州势力以永正帝名义再次大行提拔封赏。础州为表补偿安抚之意,此次对弋州一系的封赏还压自家人一头。詹沛因其妻郑楹头顶公主封号,又另授驸马都尉衔,而留守础州的郭满只得了区区一个振武校尉之衔,还是如今代周知行坐镇础州的王远闻所授,并非出自朝廷。
郭满为此深受打击,同时意识到,自打在周知行面前出卖兄弟之后,虽卖了上司一个人情,却葬送了自己的信誉和前途,如今更是被彻底遗忘了。
在此之后不久,就出了郭满休妻之事。随后,郭满向杨家求亲,将所知的一切说了个底掉,又添油加醋,极尽诬陷之能事,力图将兄长詹沛的罪名罗织到最大,并指天发誓无一句虚言。
“杨大夫既与詹沛有仇,小的方才所言,将来若捅出去,詹沛定为础州权贵所不容,而其手握重兵,岂会束手就擒到时京中混战起来,杨大夫还怕捞不到好处即便没乱起来,也能弄得他后院起火,下辈子都别想安宁。再者,我毕竟是詹沛的义弟,较旁人更易接近詹沛,将来定有能为您效力之处。”
郭满耸人听闻的情报终于为他换来一个杨家女婿的显贵身份。自此,郭满再无心打拼,只仗着杨昉给的钱财浪荡度日,私下里还向杨昉表示想迁去弋州做倒插门,却被杨昉婉拒。背地里有人议论他攀附权贵,郭满听到只是一笑,继续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
永正二十年二月初,詹沛带了几员随从启程赴础迎薛王郑樟来京。
就在詹沛离家的几日里,郑楹一人无聊,又开始翻来覆去地回想从外公口中听来的话,再想起连詹沛自己都亲口承认说要先谋权再夺位,更是心急如焚,心痛如绞——听詹沛的意思,仇人虽已捏在手里,却还得好好供着,报仇就更是遥遥无期。她自础州军把持京畿之时就开始热切盼望手刃郑峦的那一刻,可谁知在那之后竟又苦等了整三年,三年倒也罢了,可如今每每问及,詹沛的答复却仍都是搪塞,丁点盼头也不给,这样的搪塞已将她逼至崩溃边缘。
趁詹沛离京不在家中,郑楹便想去看看丈夫平日里可有什么信笺能透露些从他嘴里问不出的线索,当即便来到书房,却见门落了锁。郑楹失落不已,在门口久久驻足,此时忽有一仆役从一侧厢房出来,向郑楹施礼道:“原来是夫人,小的失礼了,不知夫人来此有何吩咐”
“哦,没什么,只是……这门,将军不在时都会落锁吗”
“是。”
“那你……你住在这侧厢房,是专司看守他这屋子么”
“是,不过小的只管白天,夜里是由护院轮流派人当值,否则小的一人肯定吃不消。”
郑楹闻言双眼不由微微眯起,心想:这屋子不但无人时落锁,还不分昼夜有人把守,定不简单,便更下定决心要进去一看究竟。
因陌如亲兄是詹府护院,郑楹便有意从他身上下手,并从陌如口中得知此人逢八在书房值夜。
之后的几日,郑楹对陌如格外亲热,赏赐不停。陌如出身贫寒,得女主人厚赠,受宠若惊,服侍得更为尽心。
到了二月十六,郑楹忽然叫陌如进来密谈。
陌如只听了一句,吓得连连摆手,拒道:“不行不行,这可不行。给将军知道,打断我兄妹俩的腿都是轻的!”
“瞧你说的,咱家将军有那么毒辣你只管大胆去做,将军又不在家,怕什么,再说,就算出什么事不还有我吗……”
陌如只是固辞,不肯从命,又怨道:“怪道夫人前几日对奴婢百般好,原来是要坑我,奴婢可不上当。”
“那好吧,”郑楹意态慵懒,“既如此,那支玉蝶金花彩珠步摇,就还还回来吧。”
陌如撅着嘴,慢吞吞地回去将步摇取了来,老大不情愿地递交到女主人手上。郑楹刚摸到步摇,陌如却手指一紧,不舍得松开,见女主人神情一滑稽,才赶忙松了手。
郑楹斜嘴一笑,接过步摇,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幽幽说道:“看来,你是真喜欢,这样吧,你要是肯照办,不但这支照旧赏你,其他的,不拘什么簪环钗坠,许你再随意挑一支,如何
“三支。”
郑楹一愣,随即笑道:“好,三支就三支。”
————————
两日后便是二月十八,也即是陌如兄长值夜之日。入夜,待四下沉寂后,主仆二人便悄悄前往书房。
路上,郑楹小声问道:“你究竟想好没有,去了该如何劝你哥哥”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