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虞安逸
恕儿不停地擦着泪,可是泪如泉涌,落地有声。娘亲,你能听到我的眼泪吗她蜷缩着蹲下,将头埋在了一身浅蓝男装之中,泪水沁湿了布料,就不会打在地上,有任何声响。
娘亲,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牵不牵挂我,我终究是回来探望你了。我虽知道你不是我的生母,但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我的娘亲。
林珑检查完菜圃,又挑灯去看一旁的花圃。看完花圃,又去看一小片药田,最后她轻盈地走进屋中,捧起一本书。阿蝶端来一壶茶,阿杏也走了进来,坐在一旁绣花。林珑从楚宫中带来的医婆也从后院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手中拎了个药篮子,坐到阿杏的身旁,整理篮中的草药。
恕儿痴痴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仿佛又回到了十数年前。那个时候,娘亲、阿蝶姑姑、阿杏姑姑和婆婆是她最亲近的人。她们每天一日三餐,其乐融融。娘亲会下厨,也会诗词歌赋,睡前总是给她讲故事、唱歌谣,直到她进入梦乡,在梦里还隐约能听到。她喜欢问阿蝶姑姑楚国的吃食,阿蝶姑姑总是把一道极其普通的菜描绘得令人垂涎欲滴。她在外攀爬跑闹,把衣服划破了,是阿杏姑姑笑着给她缝补。她摔伤破皮,都是婆婆认真仔细地给她上药,生怕她身上留下疤痕。她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全部是在这锦绣园中与她们一起度过
第一百零九章 一念之差(下)
刘璟的指尖在那一颗刻着细密曲谱的珍珠上摩挲。
他记得,十岁那年,他借了凌飞的银子,在玉都的南城集市上给妹妹恕儿买了一颗这样的珍珠。那一日,妹妹消失了,从此再无音讯,也无任何踪迹可寻。
十岁的他,急得两天没有吃东西,带着凌飞和一些宋宫侍卫亲自在玉都之中寻找。玉都的每一家店铺、客栈、酒楼、妓馆,他都没有放过。甚至每一户寻常百姓家,他都让玉都城防的官兵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他还特地叮嘱,不要说是公主失踪,只问是否有人见过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脖子上戴着一条红棉绳,红棉绳上穿着一颗刻有曲谱的珍珠。
第三天,他病倒了。
刘璟躺在母后的惠仁宫里养病,母后劝慰他:“璟儿,你妹妹若是福薄,两日过去,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你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坏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她。你妹妹若是命大,就算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她也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好好养病,或许她只是偷偷溜出去玩,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呢”
刘璟从小身体很好,从未生过这样一场大病,他头痛心痛,浑身都痛,难受得流下了他记忆中的第一串眼泪:“母后,我就应该一直拉着她的手!南城集市那么多人,我为什么要扔下恕儿一个,独自跑走全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带她出宫为什么出了宫,不好好在凌府待着,非要带她去南城集市乱逛为什么为什么!”
乔婧看儿子痛苦自责,自己也难受起来。她话里有话地说:“璟儿,这不是你的错。或许,是有人要谋害她呢你就算不带她出宫,若是有人蓄意谋害,宫里宫外,她也终究逃不过一劫。或许在宫外,山长水阔,她还会有一线生机。”
母后的话,像一盆冷水泼下。刘璟打了一个寒颤,从高烧的迷糊中清醒了几分。
聪明如他,其实一直隐隐觉得,妹妹的叵测身世、妹妹的顽皮性格,全都有可能给她招来祸患。宋宫之中,不乏一些老宫人知道妹妹是齐国的亡国公主所生。而那些老宫人之中的许多人,就是当年齐国后宫的仆役婢女。他们是齐国人,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国王室的血脉被灭了齐国的宋国人所玷污或许,他们其中会有人想要除掉妹妹,以保存齐国最后的一丝颜面。又或许,是妹妹的调皮捣蛋,惹怒了母后和奶奶难道是她们派人抓了妹妹,想要警告教训她一番
后悔莫及的刘璟,决定在寻找恕儿这件事上,不再信任宋宫里的任何人。他宣凌飞进殿,屏退众人,喃喃对凌飞说:“还有一条线索,我们没有找过……”
于是自那一年起,九州五国的曲谱珍珠,都被宋王辗转搜罗到白玉宫中,而每一颗珍珠的来龙去脉,也被宋王的亲信反反复复仔细调查。这种周朝民间乐师所制的曲谱珍珠,原本因为很少有人能看懂,所以价格低廉却也无人问津,到如今,一珠难求,价格翻了又翻,宋王却依旧暗中派人以重金购买、调查。
十三年来,遍布九州的曲谱珍珠渐渐在江湖上变得凤毛菱角,而刘璟
第一百一十章 琴歌赠别 (上)
十岁的刘璟,拜楚国虞陵的方遇先生为师,学奏七弦琴之余,也成为了宋国唯一一位能看得懂周朝民间古谱的人。
刘璟很崇敬方遇,因为方遇是他毕生拜请的五位琴艺师傅之中的第一位,也是其中最年轻、最英俊的一位。
方遇喜穿楚国宽袍阔袖的白衣,刘璟觉得师傅潇洒俊逸,于是也让宫人给自己制作了一套白袍,每日下朝后,便把朝服换下,穿上白衣便服,去宫廷乐师所居的琴馆向方遇讨教。
每每下朝,凌飞都会问他:“殿下,你又去学琴不与我去习武”
刘璟总是回答:“师傅只有三月时间教我,我得先去学琴。落下的招式,过段时日你再教我!”于是匆匆离开。
刘璟学琴的诚意和勤奋,渐渐打动了方遇,于是方遇对刘璟的指点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遇还坦言道:“小殿下,鄙人虽是九州五国之内为数不多的能看懂周朝民间古谱的人,但论七弦琴的琴技,我也只能做你的入门师傅。等我离开之后,你不妨去找宫中的林娘娘学琴,也就是楚国的九公主。她的琴艺,曾经也闻名楚国。”
刘璟点头道:“师傅,等你离开,我便去找林姨姨学琴。”心中却暗自嘀咕:“原来林姨姨的琴艺如此出众,可惜恕儿却不曾学会一星半点。她喜欢的,是打架比武。不过,幸好她喜欢的是打架比武,而不是弹琴画画。否则宫外的凶险,她一个人又如何应对”刘璟从不相信宫人们关于小公主已在宫外遇难的流言。
方遇问道:“小殿下如今十岁有余,于这七弦琴艺,入门已然较晚。不知小殿下,你想学到何等境界”
刘璟叹了口气,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其实,他想学七弦琴,并不是因为热爱音律,而是单纯地想要弹奏那些刻在珍珠上的周朝古谱,弹给天上的神明,让他们听到他的诚意,或许他们闲暇时,能够出手保护他失踪的妹妹。恕儿的脖子上也挂了一颗刻有周朝古谱的珍珠,天上的神明若是找不到她,还可以去找她的珍珠。虽然听说这样的珍珠有数百颗流传于九州各地,但也总要比千千万万的俗世凡人少得太多。然而如此幼稚的理由,他说不出口。
方遇说:“于鄙人而言,琴艺有三层。第一层,山长水阔。第二层,独上高楼。第三层,望尽天涯。”
刘璟不解地看着方遇。
方遇继续道:“第一层,山长水阔,就是弹遍天下佳作,自大周古韵,到繁京舞曲,领略七弦之博大,音律之浩渺。”
刘璟点了点头,说:“就像学武功,想要成为高手,必须练遍天下功夫,才能融会贯通。”
方遇说:“小殿下聪慧,一点就透。第二层,独上高楼。不知小殿下,可知是何意”
刘璟挠了挠头,不确定地说:“我觉得,是不是就像习武,等到练会了很多很多功夫之后,就会对武学开始有自己的见解”
方遇笑道:“差不多。小殿下若是能够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每日至少抽出一个时辰练琴,那么十年之后,以你的聪慧,肯定可以达到‘独上高楼’的境界。”
刘璟问道:“这‘独上高楼’的境界,于七弦琴艺,是怎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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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琴歌赠别(下)
刘璟说:“我现在还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师傅就把我与周乐王比较,是否太过深谋远虑”
方遇哑然。面前这十岁的少年,还看不出他能否镇得住硕大的宋国版图,又何必引导他成为周乐王东方毓啊东方毓,你的确太过多虑。方遇随即笑道:“鄙人只是觉得小殿下极有天赋,不仅记忆力好,悟性极高,而且做事踏实认真,用功勤奋,虽然现在还弹不出完整的曲子,但他日无论钻研于何事,都会非比寻常。”
刘璟对这惯常听到的恭维之语不以为然,他继续问道:“不知师傅所说,周乐王达到的‘望尽天涯’的境界,是什么”
方遇说:“望尽天涯这一个境界,也分为两层。要到达这个境界,首先要弹遍古今佳作,然后又要生出自己对琴艺的见解。等你自成一家,也能独自创作新的曲谱,便是所谓‘望尽天涯’。若说现存的所有曲谱是一块版图,那么增添新的曲谱,便是将天涯海角拉扯得更加远了一些。”
刘璟认真聆听,觉得师傅用版图来比喻曲库,很是奇特。
方遇道:“至于这最高境界中的两层,一层是家喻户晓,另一层是经久不衰。你若能写出家喻户晓的曲子,传遍九州五国,便是‘当世的周乐王’。但你谱的曲子,若是能够流传百年,经久不衰,那你才可以跳出‘周乐王’的称谓,被后世封为专属于你自己的一个称呼。”
刘璟觉得,专属于他的称呼,大概只会是如父王的“宋怀王”和祖父的“宋武王”那样的谥号。十岁的他,自然不会预见,后世之人,终会给他一个“七弦琴圣”的名号。
从春到秋,刘璟在方遇的调教下,不仅学会了如何看懂周朝民间乐师所写的曲谱,更在七弦琴的技法和对乐曲的理解上有了很大的进步。方遇离开玉都时,刘璟已会磕磕绊绊地弹奏那首陈国家喻户晓的《明月谣》。
十三年过去,不论寒暑,不论案牍政务如何繁忙,刘璟始终坚持遵循方遇的话,每日抚琴至少一个时辰。
尽管他再也没有听闻方遇的消息,尽管他从不确定天上是否有神明能够听到他的琴声,尽管恕儿依旧没有回到他的身边,每晚抚琴,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凌飞前些年还经常打趣他:“别人抚琴是附庸风雅,自娱自乐,可有可无,殿下却把抚琴当做了吃饭喝水,每日必践,不可或缺。”
刘璟对凌飞的戏言冷面不语。抚琴对他而言,不是吃饭喝水,而是颂经礼神,是他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一份幼稚到真挚,真挚到固执的寄托。
墙尾的桃木七弦琴,每晚陪他在永泰殿里度过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时辰。他喜欢弹奏宁静平和的曲子,略带淡淡忧伤,陪衬浮世繁华。那些曲子,他不是弹给任何人听的,只是任由万千旋律从他的心头指尖,缓缓绕梁,划过天际。
凌飞见证了刘璟对抚琴十三年如一日的执着。他从起初的不解,到慢慢的习惯,再到如今的尊敬。他不再打趣刘璟,只是默默希望,殿下可以通过抚琴舒缓心中的郁结。不过今夜,站在东兴门的车水马龙之间,凌飞突然想到,或许抚琴只能舒缓殿下的心结,真正能打开殿下心结的人,应是乔姮或凌姿。今晚,殿下新婚,他会去谁的宫殿
刘璟放下盛满曲谱珍珠的玉匣,拿起身畔的七弦琴,向永泰殿外大步走去。
路过张灯结彩的各处宫殿,穿过几条无人的宫巷,刘璟来到一汪看似漫无边际的荷花池,池边停着一叶小舟。他踏上船,将琴稳稳放在船上,便持桨划去荷花池尽头的摘星台。
摘星台遗世独立,玉体洁白,每一层玉阶上的玉絮都似一个不同的晶莹幻境。刘璟踩着月色登到台顶,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腿上,手指落于琴弦,却不着急弹奏。而是仰头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几朵黑云,思绪神游。
恕儿,今晚是我的大婚之夜,你若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可否会为我遥相祝福就像这些年,我每日抚琴,希望天上的神明听到我的诉求,让他们保护你,你是否也会时常想起你这个没用的哥哥,是否也曾有一两次对着月亮、对着星星,为我祈求平安喜乐
恕儿,我亲口对你说过,无论你是否是我的妹妹,我都会疼你宠你一辈子。那时,我戏言,你若是被人轰出白玉宫,大不了,我娶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断壁残垣(上)
素华宫中,林璎掐了一朵洁白的月光花在手中把玩,见恕儿回来,忙走上前去,将那朵花插到了恕儿女扮男装的发髻之中,问道:“这是什么花开满了素华宫,很好看。”
恕儿心不在焉地说:“月光花,又名夕颜,只在夜晚绽放。”
林璎见恕儿眼眶泛红,也不多问,打量着她发髻中的夕颜道:“这花洁白,倒是很衬这座宫殿的名字。”你的生母是在这素华宫中辞世,你既来此,礼应素装。
恕儿听懂了林璎的意思,但她不愿蜀宫的青羽和翼枫知道她的身世,只微微朝林璎点了下头。
青羽问道:“主公,咱们何时离开白玉宫”
恕儿叹道:“现在吧。”
翼枫将怀王剑还给恕儿,问道:“主公,咱们从哪里走”
恕儿说:“摘星台。”素华宫离锦绣园很近,从锦绣园到摘星台,她小时候不知走过了多少遍。这条路她最熟悉,闭着眼睛都可以去。
于是四人准备当下就从素华宫离开。恕儿走在最后面,趁着林璎、青羽和翼枫已经踏出宫门,她朝着素华宫的正殿,匆匆闭目、低头,心中默念:“萧娘娘,我走了。你我今生无缘相见,来世,或许再做一对寻常母女。你的墓冢……我寻访多年也不知究竟该到何处祭拜。谢谢你,用自己的生命换我来到这个世上,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青羽回身,发现恕儿仍站在素华宫门口,低声提醒道:“主公,我们站在此处,恐怕会引人注目。”
恕儿只得轻轻掩上素华宫的门,告别她出生的地方。
恕儿带头绕开宫人的巡夜,四人兜兜转转,月至中天时,便到了那一大片荷花池畔,只听荷花池的尽头传来悠悠琴声。
林璎侧耳倾听,挑眉道:“大半夜的,宋王不去宠幸两个新婚美人,怎么倒在这荒僻的地方神神叨叨地弹琴”
翼枫问道:“如何确定这是宋王在弹琴或许是别人也说不定”
林璎哼了一声,说:“我好歹与他斗过琴,怎会听不出来是他再说放眼宋国,恐怕琴技能入我耳朵的,也没有几个。我可不信,宋宫之中,人人琴技卓绝。”
青羽和翼枫对望了一眼,听不出这曲中的玄妙。在繁京时,他们好像听过这个调子,大概是繁京旧城楼上常有人弹的一首,好像也没多么高深。
青羽担忧道:“宋王不会是反悔了吧难道他等在这里逮我们”
林璎寻着琴音望去,对青羽道:“他不会像你们那偷剑也要躬亲的蜀王那么无聊吧”
青羽白了林璎一眼,转头问恕儿道:“主公,我们要不要换一个地方离开白玉宫”
恕儿摇头道:“不必。东兴门这个时辰恐怕已经没有马车可以蹭,而那长巷尽头,离这里太远,我们好不容易躲过了所有宫人和侍卫来到这里,若是折返,太过麻烦。”恕儿听着哥哥的琴声,心生一计,说:“小璎、青羽大哥、翼枫大哥,宋王应该是在荷花池南端的白玉高台上弹琴。他在高处,能看到底下的任何风吹草动。为保万无一失,我必须将他从高台上引下来。你们三人沿着荷花池的边缘朝南走,白玉高台附近就有一处断壁,是年久失修的宫墙,比别的宫墙矮一截。你们从那里翻墙出去,在南城后街找个最昏暗的地方等我,我随后就来。”说罢,把怀王剑递给了翼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断壁残垣(下)
林璎、青羽和翼枫三人沿着硕大的荷花池悄悄向南边的摘星台走去。那矮于别处宫墙的断壁残垣,就在摘星台之后。当年宋武王攻入齐国玉都,便是踏破了那一角宫墙才得以进驻白玉宫。因这段没有修葺的宫墙圆满了宋国吞并齐国的胜利之战,所以宋国朝野上下,无人提及重修南缘宫墙之事,宋怀王刘瑛和如今的宋王刘璟也就顺其自然,无意过问。
距离摘星台越来越近,林璎看到了台顶上宋王的背影,乌发如瀑,在无风的夜里,静静垂落于一身白袍之上。林璎蹙眉听着恕儿和刘璟的琴歌相悦,越听心里越不舒畅,索性试图不去听,边走边腹诽:“臭宋王,烂宋王!大晚上不睡觉,穿一身扎眼的衣服在这炫耀什么成婚了不起吗会弹琴了不起吗是个君王你就了不起吗我弹琴给恕儿姐姐听的时候,你恐怕连琴有七弦还是九弦都分不清!要不是你在这堵着路,我们早就一起离开你这臭气熏天的白玉宫了!臭宋王,烂宋王,劳什子的坏宋王!丑宋王,恶宋王,乱摆谱的破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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