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他忽然想和阿丑、刘乐讲讲郡府的公务,说说自己目下对“酒泉郡”的担忧,但“收胡屯牧”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她俩仅听自己提过几句,对其中的详情多半不知,便是说了,也得不到什么答案,又何必拿此困扰她俩呢就将到嘴边的话咽下,没有回答刘乐的疑问,唤她近前,叫她跪坐在自己的脚边,抚摸她的假发,笑问道:“小小,戴这么重的假髻,不累的么”
刘乐面颊微红,答道:“看起来大,其实不重的。”
她坐在莘迩近侧,嗅到莘迩身上的气息,感受莘迩手的温存,觉得舒服,胸口又如小鹿乱撞,不知是欢喜,又或是慌乱。
末了,她干脆说道,“大家,我给你弹琴唱歌罢!”逃也似地离开莘迩,溜到案边的琴前。
认字、学琴,俱是近月来,刘乐主动请求的。
认字,莘迩没有公务的时候可以教她。学琴,婢女中有会的,学了快一个月,刘乐而今能弹个不复杂的曲子了。
她定定心神,挑抹琴弦,清远的琴音响起。
阿丑悄然跪到到莘迩的身边,为他捏腿。
莘迩倚住凭几,淡淡的琴音好像驱走了些许心中的烦恼,静等刘乐歌唱,稍顷,听她伴着节奏,娇声唱道:“腹中愁不乐,愿做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暮色深沉,院中花香。
乐涫往北二百余里,黑河岸边的草原,且渠部的别部分营。
春季是给牛马羊驼等畜类补膘的时候,草资源有限,而其部的辖落多,牧民无法同处一地,因此主营以外,分出了三个别部。
此处是且渠元光负责管理的。
他的率帐被四五百个胡落围在中央。
一个小奴掀开帐幕,进了帐内。
帐内包括元光在内,有三个人在议事,见这小奴进来,停下了话。
元光怒斥
第十六章 豪牧羊马万 应徙多贫困
乞大力从且渠元光的部中仅仅召到了四帐胡落。
不是因为他口才差,而是气氛不对。
“诱胡”此事,在乞大力看来,关键在偷摸二字。
他以前是他们种落的小率,深知小率、大率们的心理。
帐落的多寡关系到小率、大率在草原部落间的地位和利益。未见有帐落稀少而却能独占丰茂草场、称霸一方者。故此,绝不会有大、小率乐见自己的部民被人糊弄走。
而元光的这个别部才从上一个游牧地徙至此处,还没有给部中的小率们分配好他们各自种落放牧的路线、草场,以致当下滞留此地的小率颇多。
乞大力出没其间的这几天,时常感到似有人在监视他,阴森森的,浑身不自在。
出於谨慎起见,为免激怒某个小率,挨顿闷棍,他没敢太过放肆,这就导致了收获不是很好。
他与秃连樊不谋而合,也是用“两年后你不乐意缴税,大可一走了之”的言辞忽悠胡牧。
哄到了四落后,他的危机感越来越强,背脊森凉,深觉此地不宜久留,当机立断,见好就收,便即带着他们趁夜悄走。
乞大力召来的这四落,是一个“阿乌尔”。
“阿乌尔”是胡语,可以理解为牧团,通常由父系近亲家庭组成,类似唐人的“家族”;是胡人政治层级中,种落以下、家庭以上的一个中间单位,也是胡人放牧时的基本单元。
唐人耕种不易,胡人放牧也难。
草原的生活条件严酷,不仅旱、雪等灾说来就来,并且不同部落间、甚而相同部落间亦时有小规模的劫掠、偷盗发生,辽阔的草原上,单个的胡人家庭难以生存。
因此,为了对抗天灾、**,胡人像唐人那样,也组成了家族这样的互助群体。
日常放牧、游徙、居住,胡牧都以“阿乌尔”为主;对外,与别的“阿乌尔”分区划片,内部,成员互相依赖。
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同个“阿乌尔”内的牧民是很团结的,用“相依为命”形容他们不为过。一些大的“阿乌尔”里边,有外来的、非本家族的牧民,但当危祸当来时,全都齐心协力,比如受到劫掠,哪怕劫掠方是外来牧民的近亲,他泰半也会将之当敌人对待。
因是之故,不乐管束只是胡人不好召诱的一个困难,他们的牧团,或称为家族凝聚力也是一个难点。
单个的胡人家庭太难说动了。
乞大力、秃连樊深知胡情,明白此点,由是,他俩这次来入卢水胡,没把单个的胡人家庭当做说服的重点,主要的精力皆用在了说服“阿乌尔”的头人上。
正如唐人的家族有富有穷,有贵有贱,胡人亦然,“阿乌尔”有富有穷。
富裕的阿乌尔至有羊马畜类数千,团中除了本家族的人,亦一如唐人富贵大姓门下有佃农、徒附相似,还有畜主雇佣来的帮工,或依附来的破产阿乌尔,拥落多者,或有帐百十,牧民数百。
此类的阿乌尔,纵是莘迩亲至,吹个天花乱坠,也没法说动。
秃连樊、乞大力也不行,所以他俩专挑濒临解散边缘的赤贫“阿乌尔”下手。
“阿乌尔”一旦解散,依附到其它的牧团去,团中的牧民就无复自由,唯任主家驱使,形同唐人的徒客了。这种情况下,秃连樊、乞大力的一番忽悠,他们为求条生路,一些便愿内徙。
秃连樊召到了数十落,乞大力在元光部召到胡落的不多,在别处召到的不少,合亦六七十落。
乞大力在元光部召到的这个牧团,四个帐落加起来,羊马三二十头,几近於无,一个帐落也养不起,落民平时唯以给别的牧团打工、讨口饭吃为生。
日子过得苦难,不过他们的家产少,搬家却很方便。
连夜赶路。
春深草长,跌跌撞撞地行出十余里,没见人追,乞大力才放下心来。
他叫随从帮胡落们暂安顿下来,等天亮再走,一个人溜达到边儿上,蹲到草丛中方便,顺道检讨此回在元光部的得失,想道:“碰着个没有分开的大部,那群小率、头人防贼似的防我,呸!有些不美,但也没所谓。鄙谚云:‘有羊不愁往山里赶。’反正卢水胡就在这里,黑水不移,他们就跑不掉,早晚都是我的羊,且容他们几时,等他们分开了,我再来赶!”
他与召到的胡落约好了三天后会合,为防夜长梦多,决定先将他们带回郡中换钱。
出郡已有小半个月,盘算下来,这一趟能入手十余万钱,摇身一变,俨然中产之家了。
乞大力窃喜心道:“果然人无外财不富!不枉我半月来跋山涉水、蚊咬虫叮。”
想到了钱,春风吹拂,不免心神荡动。
出完了恭,他随手拽片粗草,胡乱擦了两下,提裤站起,心道:“……乐涫‘市’里的女闾,莺莺燕燕,勾得我魂都飘了,往日在那门外踅摸几回,奈何囊中无钱。而今本军侯是个殷实的富户了,称得上有权有钱,总算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当回贵人了!”他系好裤带,往裆下掏了一掏,叹道,“阿父贪图陪嫁,给我觅了个丑妻,岂料我也有发达之日老弟,这些年苦了你了!现下咱们有了钱,怎也不能亏待你,到女闾快活几日,咱们再出来吃苦罢!”
等到天亮,赶到与召到胡落们约下的集合点,等了两天,诸落到齐。有几个“二级落”召来了“三级落”,总数却非六七十落,计有百余落了。乞大力欢欢喜喜地引他们返回乐涫。
莘迩闻讯,亲自接见到郡的胡落。
秃连樊休息了几天,奋作勇气,重振旗鼓,虽已於前日出城,复往胡中了,但他先前召到的那些胡落会否改变主意他此趟又能召到多少尚未可知。
乞大力引来的此百余落,实为“诱胡”之策付诸实行后,到来的第一批胡牧,莘迩相当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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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阿蜍仓皇跳 田舍奴骄狂
现下到的胡牧只是头一批,人数少,不足设邑,然亦得署吏管理。
莘迩早计议停当,打算暂任一唐人为主官;为显信用,请拔若能遣一人过来担任副官。
此二官,总掌内徙胡牧诸事。
以下,每五十落左右,五到十个阿乌尔,置一“里”,照顾胡牧的习俗,模仿“牧团”的称呼,呼为“团”,或“大阿乌尔”,任团正、团监、耆长各一。
令狐奉收胡的目的是为了征兵,此“里”,实即部队编制中的“队”。
一队五十人。五十个胡落,落出一人,正好一队;征得狠点,落出两人,百人又正好一屯。
团正三吏,前两者由郡府、将军府任命,也分由唐、胡担任,一个负责政务,一个负责警卫、治安;“耆长”从阿乌尔的头人中选,毕竟这些胡牧是内徙的,若只任外人为官,不好管理。
团正、团监、耆长好选,郡吏已给莘迩推荐了七八个团正的候选人,团监的话,莘迩也已从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等胡人军官的族人中挑出了十余个老成可靠的备用。
副官亦无争议。
唯独“主官”,郡府内有两派意见。
这就是莘迩斟酌未决的事情。
两派意见的主张者,分别是张道将和黄荣。
张道将推荐了一个张姓的郡吏;黄荣推荐的郡吏亦姓张,叫张景威。
二吏姓同,出身相异,张道将举荐的那人与他同族,是张家的小宗子弟;张景威则是寓士。
莘迩前世虽无做官的经验,但见多闻广,深知世态人情,不敢说随世浮沉,起码不会迂腐。
时下阀族强盛,且不论张、黄两人所举荐之吏的出身,只他两人的出身,一个陇地冠姓,一个势单寓家,该选何人,不言而喻了。尽管黄荣颇为得用,张道将不怎么恭敬自己,可也根本不用考虑,必然是选张道将举荐的那吏。
用了此人后,不说讨好张家,至少对他们表现出了善意,将会对自己日后在郡中的施政有益。
然而问题是,张道将举荐的此人,论能力委实比不上张景威,连胡人的话都不怎么会说,如何能遣他任此重要的职务
收胡这事儿,令狐奉非常重视,万一被此人把好不容易召来的胡牧们给弄得逃掉了,找谁说理去吃挂落的还不是自己!
莘迩明里暗里,提示了张道将好几次,叫他换个人选推举,也不知张道将是悟性低,没听懂,还是没当回事儿,笃定莘迩会接受他的举荐,迟迟没有改换人选。
老实说,莘迩很无奈。
我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你还不肯换人。老子一郡太守,难不成要我求着你你家虽然势大,老子不要脸面的么
莘迩本非委曲求全之人,推贾珍进火坑、骗秃连觉虔打劫、带胡牧袭掠小绿洲、给氾丹两瓶葡萄酒及逐客,等等之事虽是被迫作出,亦可见其性格的一面。
於是,既然再三暗示,张道将仍是不肯换人,而今头批的胡落已到,不能再等了,立在台上的莘迩顾视了片刻从吏们,暗叹一声,作出了决定。
张家势力再大,比得上令狐奉么到郡以来,莘迩对张家客客气气,张道将再是无礼,也一笑置之,此类小事,固然可以让步;涉及军国要务,关系自身前途,却是无法迁就。
羊馥已在兵卒家属居住的西营腾出了空地。
莘迩吩咐他道:“待造册完毕,分罢牧场,你把他们带到西营住下。休息几天,等主官、团正到来,再启程南下。”
羊馥应诺。
莘迩与傅乔、史亮等吏回转城中。
到得郡府,登堂入座。
莘迩对黄荣说道:“景桓,你把张曹史叫来。”
张景威现任郡府尉曹史。
黄荣马上明白了莘迩的意思,抑住喜色,恭谨应道:“诺。”退后数步,出去急寻张景威。
张道将怔了下,问莘迩道:“明公,哪个张曹史”
“尉曹。”
“唤他来作甚!”
莘迩和颜悦色地说道:“明宝啊,你举荐的张吏,不通胡语,不宜主管胡牧。而下召来的胡牧不多,县邑未设;所任之官,悉为板授,姑且使张曹史代领一段罢。”
“板授”,意为无王命,不是出自朝廷的正式任官,没有印绶,但可食禄。
才召来百余落的胡人,些许人数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地请令狐奉任官,莘迩自行除吏,暂时管理即可。待到胡牧的人数增多,有个几千人,可以设县了,再请朝廷委派官吏不迟。
张家在郡朝的举荐,何时被郡守拒绝过张道将万没想到莘迩居然不用他的人选,一下就急了,怫然说道:“张景威身材短小,名‘威’,何有威仪蕞尔鄙吏,兼无德望,焉能牧胡!”
“曹史,一曹之副,不能说是蕞尔吧尉曹庶务繁剧,张曹史佐曹数年,年年考课优绩,郡府誉为‘能’。试试看。”
尉曹是郡府诸曹中事务比较繁杂的一个曹,主掌转运服徭役的卒徒。曹中吏员平时的工作经常接触役卒、刑徒。
张景威在尉曹干了七八个年头了,没出过纰漏,卒徒固不能与胡牧相提并论,但能把同样不易管教的卒徒管得顺顺当当,可见其组织能力优秀,管理胡牧应无问题。
“明公!胡牧猾狡,向来难治,主官选非其人,势将贻患!‘为政以德’。张景威门寒身素,无威无德,便能理些俗务,何来‘能’名刀笔吏耳。决非良选!明公如试,请试道将所举。”
张景威好歹是关中士族出身,祖上出过几个两千石的,只因是外来之户,於本地家人稀少,族姓不重,到了张道将嘴里,便成了“门寒身素”,与寒士等类了。
莘迩再次给他划重点,说道:“你举的张吏,德名虽有,不通胡语,如何能够署管胡事”见张道将还要争论,懒得与这没眼色的多说话,沉下脸,说道,“张君,你不要再说了。”
张道将气恼之极,面红脖子粗的,甩袖出堂。
傅乔坐在莘迩的下手,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张家我去过几回了。平素见这张明宝,觉他挺不错的,小明玄理,擅弈道,不意却怎么傻乎乎的幼著说的清楚,‘板授’之官,‘姑且代领’。何为‘姑且’、何为‘代’等不是‘板授’,正式命官时,大可再换别人。此一张吏不通胡语,没法任用,你到时另举他人不就行了么何必执拗,与你主君争执更无礼擅离。”
傅乔这些天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即便他是因为得罪了令狐奉,乃才被贬至建康的消息已经传开,可仍然天天有本地雅好风流的士人请客,宴会不断,日日谈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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