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在这一天,上至王公,下到庶民,万人空巷,皆至居所的水边,熙熙攘攘,或歌舞游戏,或走马步射;便是妇人,亦於设陈的帐幔内畅饮取乐,引路过的轻薄少年徘徊不去。
陇地虽处边疆,此节的风俗与内地没有不同。
昨天,受本地士族的邀请,莘迩与傅乔、宋翩及一干郡府大吏等出到城外的河边,“与民同乐”,玩了半日。
士人们风雅为好,当时,经宋翩提议,大家“临清流,飞羽觞”,作了回他们最爱的“曲水流觞”之戏。
在一风景优美的清流萦绕处,包括张金父子在内的十余人散坐水旁,以酒杯盛酒,杂以鸡蛋、红枣,悉置於清流之中,观其载沉载浮之状,停在谁处,谁即饮酒、取食,同时吟诗作赋。
莘迩前世少读诗文,知道的诗词不多,合用於水畔情景、当代文风的更少,近月他虽读书不倦,然所读之书尽为经卷、史籍;而扒拣这世的此前记忆,翻出来的诗赋也极寥寥,——却是莘家不以文学取胜,那位救主身死的忠义阿瓜,对文学兴趣几无,日常勤读的,唯一本家学《左传》而已。
因是,应对的极为吃力。
要非已然大致了解宋翩的脾性,莘迩简直怀疑他是故意要让自己丢丑。
张金、张道将、宋翩、傅乔诸辈,要么吟咏他人的名作,要么现场赋诗,什么“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什么“浮素卵以蔽水,洒玄醪於中河”,个个文采斐然;就连那高鼻绿眼的史亮也能随口吟诵,轻轻松松。
莘迩严重怀疑他们是否提前做了准备,一边后悔大意,没有临时抱抱佛脚,一边绞尽脑汁,艰难应付。
幸好流到他面前的酒盏等物次数不多,否则真要弹尽粮绝,不得不把“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都给说出来了。
当时的境况实在窘迫,以致直到接见平罗的时候,莘迩还没能将心情彻底恢复过来。
看着髡头小辫的平罗,莘迩想起了去年在胡中的日子。
不知为何,他竟忽然冒出个念头,觉得那些日子虽说整天提心吊胆,却似比现下舒心。
现下的日子,从表面上看,他官居五品,督三郡军事,执掌建康大权,诚然年轻贵重;可落到实处,却是务政理事,如处泥淖,步履艰难。
到任的两个月来,令狐奉的严令之下,傅乔的下场为鉴,莘迩很想快点打开局面,把“收胡”的事儿尽早办妥,实际偏与愿望相违。
外不能使各存心思的氾丹、杜亚甘愿从命;内时被自恃族声的张道将等吏轻慢不恭,张道将那厮,乃至当堂拂袖!宋翩、傅乔,两个左膀右臂,又一个使唤不动,一个没有实才。
上有重压,而无论郡中郡外,都极不顺心;出城玩一趟,还要费劲应付士人们的风流习气。
林林总总,不说焦头烂额,也是难免郁闷。
这才是一桩“收胡”的政务、才是一郡的民政、三郡的军事,就已难办至此了么
莘迩不由拿自己和令狐奉对比。
令狐奉篡位至今,也才两个多月,却怎么把整个定西国的朝堂、地方,收拾得妥妥当当
他不得不忖思,莫非是自己的能力不够
可他又隐然有感,这似乎与能力关系不大,好像是自己的施政手法出现了错失。
苦无良师指引,莘迩尽管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一时也无对策。
平罗行礼罢了,半晌等不来莘迩叫他落座的话,嘀咕犯疑,悄悄抬眼偷觑。
莘迩呆呆地坐在榻上,神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荣咳嗽了一声。
莘迩回过神来,笑道:“请入座罢。”
平罗恭谨谢恩,上榻入座。
“才得内徙胡落百余,本以为汝父会择一佰人来郡,没想到派了你来。”
平罗答道:“‘徙胡设邑’是明公关心的大事,家君非常在意,不敢以内徙的胡落尚少而稍有怠慢,因此用了鄙弟元光的建议,特地遣小胡入郡。”
莘迩心道:“是且渠元光的建议么‘在意’没错,只是在意的缘故,怕非是因我‘关心’,而是怕将来设邑时,我不任你父为邑长,故特遣你来,做个耳目,时刻观察形势吧”笑道,“汝父对朝廷的忠心,我会上书朝中,禀与大王。”问平罗道,“你带了多少人来郡”
“从骑二十余,奴婢七八。”
“你是留在乐涫,还是去牧场”
内徙胡落太少,平罗这个“主官”没必要到牧场上任,暂时留在乐涫也是可以的。
“县中人文荟萃,名士辈出,小胡常年居住野外,来郡府的机会不多,窃怀仰慕之心,思欲浸受德化,如果明公允许的话,小胡想在县中住上些许时日。”
他这么文绉绉的,让莘迩想起了隐居在弱水北岸,薤谷中的那位大儒,问道:“我听说你曾从阴师就学”
“是,小胡年少时,尝受学阴师,得益匪浅。”
“阴师”便是那位大儒,名象。阴氏是陇州的冠族。阴象少时好学,节操过人,青年时游学各地,拜隐居在张掖郡东山的宿儒何洽为师,潜心攻读,精通经义。何洽去世后,阴象为师守孝三年,继承师业,远离清谈风盛的郡县,到薤谷开凿石窟,设馆讲学,著书立说。
不好老庄之道,务以经学为要的士子们拜入他门下的甚多。
多年前,令狐奉遣使请他出山作官,被他婉言谢绝;令狐奉即位后,又遣人召他,仍然被拒。
令狐奉都请不动的人,莘迩自问更没戏,退一步讲,即便有戏,他也不敢请,所以到任以来,除派人给阴象送过一次礼物,礼敬的问候了下之外,再没去打扰过他。
对这等潜心经世学问,不被浮华风气影响的醇儒,莘迩是很尊重的,问了平罗很多他求学时的事情,叹道:“漱石以砺齿,枕流以洗耳。松柏之志者,说的便是阴师这样的人罢。”
正说着话,外边来了一吏,奉上书信一封。
黄荣到堂门口拿住,呈给莘迩。
前些日,秃连樊狼狈窜回,莘迩由此知晓了氾丹在酒泉郡挑拨胡部内斗的事情,给他去了封信,问他详情;却是氾丹的回信到了。
平罗识趣告辞。
从他来乐涫的,不止从骑、奴婢,另有好马十匹,带了“湩乳皮”,即乳酪之膏腴者数斛;来前,拔若能交代他,半数献给莘迩,半数送给张金。趁天色还早,他决定去张家一趟。
待平罗离去,莘迩展信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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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处政先择人 孰谓卿无威
既然终於领悟到了“望白署空”的真意,认识到自己之所以到郡以来,莫说“三日一朝”,几乎是勤恪到日日理事,却依旧理政艰难的缘故,其根本缘由,是因为少了一份“大政方针”;莘迩就急於针对错误,作出改变。
可是,“大政方针”却非一下可以想出来的。
时下的主流思想是老庄之道。
“望白署空”的表面含义,实即道家的“无为”之意。
这也是张道将等肤浅之辈,会将此四字理解为“不做事者贵”的原因。
放诸海内,外观之,北胡南唐,群雄竞起;内视之,定西境内唐胡杂居,情况复杂,且时刻面临强敌入侵的危险,值此时局,莘迩并不认可风行今时的老庄可以成为他主政的指导思想。
老庄不可行,莘迩便琢磨,从别处相求。
以知当今的时代大略相当於魏晋十六国时期。
结合前世的闻知,他首先想到的是西汉“外儒内法”、“霸王道杂之”的治国方针;继而想到的是东汉时期,儒学真正独尊,朝廷重视伦常,“以经学取士”的主政思想。
但这两种治国的方针,不用细想,只略作忖思,就知都无法照搬到现在。
莘迩前世所在的时空,历史上魏晋清谈兴起的缘故,大略有两个。
一个是魏晋之际,当政者为一己之私,假装披上儒学的外衣,肆意玩弄政治秩序,造成了礼乐崩溃的后果,导致社会混乱,使儒生们的政治理想与残酷现实产生了剧烈的矛盾。
再一个,主政者既然得国不正,那么为了维持政权,对存异议的士人们便大杀特杀;加以战乱不断,使时人深感世态无常,人生苦短。
由是,遂有大批本以儒业传家的士人们从而转向老庄,寻找人生的寄托。
简言之,魏晋之清谈,实为对儒学之反动。
这个时空的朝代名字虽与莘迩本在时空的历史朝代名字不同,但成朝窃秦,四世而亡,禅让於唐,唐诸王争位,引胡夷入侵,等等的情形,却与汉、魏、晋的形势一模一样。
这也就是说,外儒内法也好,重新树立儒家为统治思想也罢,都不是立刻可以得以实行的。
莘迩苦思数日,无有一获。
徒然悟到了自己在施政上的欠缺何在,奈何水平有限,想不出应对的举措。
不过,莘迩倒是在此过程中,决定了一件事情。
任何的大政方针,都得用人执行;没有大政方针的情况下,日常的政务也得有可靠的人执行。
大政方针,一下子想不到;自己班底的构建,已是刻不容缓。
到任至今,除了在上任时,听从功曹史亮等郡府大吏的建议,辟除了张道将等一批人;以及后来擢黄荣为郡督邮之外,莘迩在郡府的人事上没有做过任何变动。
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初来乍到,人生地疏,不熟悉地方情况,也不了解地方和郡府的人物,不知何人可用,不知谁有能力;面对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萧规曹随”,且先静观。
而今主政两月,发生了很多事情,郡府大吏的能力,本郡土著士族对自己的态度,莘迩大致已然明了,在用人取士上,业已有了初步成形的判断。
黄荣对他那个小群体的成员说,莘迩不关注土、寓之别。
海内大乱之后,无论江左,抑或定西,均有大量的寓士流入,土、寓之别,是江左的大问题,也是定西的一个问题。莘迩岂会对此毫不关注
无非因为知道土著士族在朝廷、郡县的势力,莘迩初时,一是不欲与土人发生矛盾,二是冀望能够土人的支持,故乃装聋作哑罢了。
情势发展到现今,他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土著士族在郡府中的代表是张道将,包括功曹史亮在内,府中的土士,多以张道将马首是瞻。
张道将对自己的不恭,莘迩可以容忍。
但张道将举人不明,自己不用后,他还闹脾气的行为,说明他是把本家族的利益置於在了郡朝以上,在这个方面,莘迩无法容忍。
反过来看黄荣,数次献策,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莘迩心中原本不偏不倚的天平,只能无奈地落到了黄荣这边。
实际上,究莘迩的本心,他是从另一个时空来的,对他来说,定西的土、寓两类,其实都是土著,唯他才是“客身”,他是很想一视同仁,择才使用的。
奈何现实不允许他的这份“天真”。
莘迩心中喟叹:“‘君子不党’,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於登天!”
君子不党,得人人皆唯公心,不及私利才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莘迩纵自诩“公心”,为了办事,最终也不得不放弃“幻想”,选择“结党”。
便在他思虑停当,将要召史亮、张道将、黄荣等郡府的头面大吏们朝会,令他们各再举荐府中、郡县的能人才士,以作擢用的时候,南边牧场传来了一道消息,打乱了他的安排。
在泽边的时候,莘迩挑了十二个胡人青年作为从骑,杀了六个,还剩六个。此次张景威去牧场上任,莘迩拨给了他唐、胡骑兵各十,十个胡骑的头领便是剩下的六个从骑之一。
消息即是此从骑遣人送来的。
有两个阿乌尔的胡牧闹事,声言张景威贪受贿赂,分配牧场不公。
“景桓,此事你怎么看”
张景威是黄荣举荐的,他出现了问题,当然得召黄荣来问。
黄荣绝不相信张景威会干出受贿的事儿,答道:“明公,景威主事尉曹多年,从未闻有过贪赃不法的事!况那内徙的胡牧,穷困潦倒,又能拿出何物行贿此必谣言!”
“你是说我那从骑谎报”
“啊不是。臣急不择言,并非此意。臣是说,此事定有内情。”
莘迩同意黄荣的判断,他也不相信张景威会受贿。
明知主君对收胡的事情特别重视,得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刚上任就接受贿赂
“我书军令一道,你即刻前往牧场,察问详情。”
张景威现下属隶将军府,黄荣作为郡督邮,没有权力监察刺举,故此莘迩写道军令给他。
黄荣应诺。
他当天动身,南下牧场。
拿出分给内徙胡落的百万亩牧场,位在北大河的北岸,离乐涫百余里地。黄荣没有故作风雅地乘牛车,带了两个从吏,骑马而往。
次日下午,到了张景威的驻帐。
两人见面。
张景威已经猜出黄荣的来因,请他入帐坐下,不等他问,主动说道:“君今此来,是因为听说了我受贿的事吧”
张景威、黄荣等的交情很好,私下来往密切,平时都是互称“卿”的,以显亲昵,今谈公事,所以张景威以“君”为称。
“正是。府君已知道了此事。景威,这是怎么回事”
“君信我会贪贿么”
“自然不信,但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二十二章 图图劫二路 风度有一吏
如那骗胡牧说待上两年,便可自去的“不谋而合”,乞大力和秃连樊“不约而同”,共在弱水边上吃了亏,几乎是前后脚地逃回到了乐涫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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