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不得不说,张浑把令狐奉的心思猜了个透彻。
唐艾那“打压势族”的建言,固是极对令狐奉的心思,然而时下“收胡”之策刚起了个头,鲜卑、西戎这样的重头戏还在后边,就时机来说,暂时还不到全力整治门阀的时候。
因是,令狐奉此次借张金勾结胡酋,剑指张浑的本意,最重要的,其实便是为了大农此职。
此外,也存了一点试试宋、麴、氾等家的态度,为日后收拾他们作个投石问路的心思。
一举两得。
也就是说,张浑只要服软,把大农让出,令狐奉底下也就暂且住手,不会再动张家别的人了。
却说,唐艾为何会对令狐奉提出打压阀族的建议,而令狐奉又会深以为然呢
这是因为当下的政治生态。
阀族者,即门阀士族,是官僚士大夫组成的政治集团。
这个东西,始於秦,发展於成、唐,至今已是一个庞然大物。
 
第三十四章 虽然无所长 名可由行立
莘迩心中称奇,想道:“名声这东西,虚无缥缈,求之甚难。求名之法,一个已是难得,他竟有两策我且问之。”问道,“上策为何”
张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道:“龟敢问明公,不知明公对三玄之书,精擅谁家”
三玄,即《易》、《老子》、《庄子》。这三本书是当代士人谈玄的根本依据。
莘迩答道:“《易》理深奥,我虽欲学,苦无师授;《老》、《庄》之书,略知而已。”
张龟又问道:“闻郡府吏言,明公好学不辍,常秉烛以旦,经史子集,定有博览”
莘迩答道:“何敢称博览。近日读的,唯《左氏》、《春秋》、《孙子》、《司马法》数卷。”
张龟又问道:“书、画、琴诸艺,想来明公应有所长”
莘迩答道:“这个、这个,此数艺,大约不及我的棋艺。”
三问三答之后,张龟伏拜地上,陷入沉默。
所谓“沽名钓誉”,名声之物虽然虚无,却非不可钓获,但钓获之前,譬如钓鱼得有饵,总需有个根本,有的放矢,然后才能借题发挥。
当代士人,谈玄是第一流。
不会谈玄也无妨,谈玄毕竟需要悟性,不是每个人都能口若悬河的,退而求之,如果不善谈玄,然能博学强记1,亦可扬名。
谈玄、博闻皆不行,再退一步,书、画、琴、弈,近世之所兴,只要有一道专长,也能出名。
然而,通过与莘迩的此三问三答,张龟发现,莘迩却是什么都不擅长。
——“不及我的棋艺”云云,那日莘迩与杜亚下棋,事后,张道将休沐回家,将之说与家中,对莘迩的棋艺大肆嘲笑。张龟对此知之,因此他压根就没问莘迩的棋艺。结果莘迩给他答个那三艺还不如棋艺,这样,书、画、琴三道,自是都不用提了。
莘迩猜出了张龟发此三问的缘故,想道:“老傅、老宋、张道将诸辈没有实学,我瞧不起他们;但换个角度看,他们轻视我也非无因,张龟这三问,竟是问出了我腹中空空。”虽然没有因此改变对浮华之士的贬低,亦未免小惭,出於掩饰,干笑问道,“张君,名尚可扬么”
张龟心道:“玄、博、艺诸术,今之风尚也,不料府君无一浸染。我适才的上策是用不得了。”仓促间没有替换的,於是先说下策,说道,“龟请先献下策。”
“请说。”
“内史宋公,尽管少年聪慧,最初也只是郡县知名;郡中正目为灼然二品,顿时名动国中。龟陋见,明公如有意,可学之,厚赂中正,请他把明公的乡品提升。此龟之下策,扬名速也。”
中正评点的乡品关系到士人仕途的前景,为了得到一个好的乡品,贿赂中正的现象并不少见。若是想迅速扬名,可以贿赂本郡的中正,把目前的五品提高到三品、二品。乡品的定等,名义上按得是其人的学识、才能,等级一旦提升,声价自也就随着高了。
莘迩问道:“上策呢”
说下策的时候,张龟放慢了语速,他聪颖机敏,趁此空当,已想到了上策的替换办法。
他说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玄谈、博识、书画诸艺,皆非大道,玄谈之精妙入微者,顶多算个立言;明公能臣,大王之股肱,不屑小道,理所当然。擅小道者,只能扬小名;明公务以德、功,可扬大名。”
三不朽之论出自《左传》。莘迩熟读此书,自知其出处,心道:“三不朽者,千年未有几位。这个张龟,好高的一顶帽子给我,我可不敢受。”说道:“三不朽,非圣人不可为。君以此期我,如何敢当!”问道,“你说我务以德、功,可扬大名”
“正是。”
“你说来听听我有何德、有何功”
“龟听说,旬日前,羊长史、严督将引唐兵、胡骑,献首级於会水县外,明公帻巾鹤氅,仪态悠闲,抚慰诸将。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明公兵击酒泉胡,侵略如火,氾太守勃然驰至,明公坐王节下,谈笑自若,凛然不可犯,氾太守因是折屈。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张道将当堂顶撞明公,拂袖而去,明公端坐晏然,始终无怒色。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月前明公召卢水胡的诸酋大来郡,晚上设宴,功曹史君献宝,有一胡酋小率与明公同喜一刀,明公时醉酒,赠送与之;次日,此小率还刀,明公不受。可有此事”
“有。”
“龟又听说,傅公初到郡,有一高丽婢,貌美,明公数注目之,傅公因欲相赠,明公不取。可有此事”
“有。”
张龟伏拜说道:“便服临军,显明公之从容;折氾太守,显明公之正;端坐晏然,足可见明公的雅量;送刀不悔,是明公守信;拒婢不取,明公之诚是不夺人爱。明公又有救龟之义举。明公的声名早就应该响彻国中了,之所以至今无闻者,是因为明公谦厚,未尝炫耀2。”
从张龟问第一件事起,莘迩就心存疑惑了,这些事情大多发生在郡府或者外郡,张龟怎么得知的听他说到“未尝炫耀”,便打断问道:“我这几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张龟答道:“龟听张道将和郡吏说的。”
莘迩恍然,点了点头,说道:“你继续说。”
“龟闻明公与傅公交好。可是么”
“不错,我俩患难之交。”
“傅公深得本郡士人的尊敬,日常与郡县名士宴会,如果能够使傅公为明公扬名於上流,龟敢请为明公张誉於民间,年月之中,明公之名,定然举国皆知。此为上策,弊在较缓。”
莘迩心道:“原来他的上策是找公关,给我包装。这个办法虽说是见效慢了点,但光明正大,是长远之计,比那急功近利的行贿之法要强得多。
“……,只是,会水县那事儿是我特意为之的,给我扬扬此名倒是甚好,取信於胡,出自黄荣的建议,我自觉亦是不错,也可传扬;老氾、张道将、老傅那事儿,却也值得鼓吹么”
他觉得这三件事都是小事,甚至张道将那事儿还让他挺没面子的,并不足以当做吹嘘的资本,但细细品味张龟的话,这三件事到了他的嘴里,还真是不太一样了,听起来挺不错的。
莘迩不禁又心道:“话凭一张嘴。被张龟这么一说,我似乎、也许、好像,嘿嘿,还真是金光闪闪,满身优点了啊。”
张龟在张家多年,张金是个邀名养望的高手,张家平时来往的又多是所谓的名士,因此,对於名流士人们的名声都是怎么来的,张龟再清楚不过了。
士人们每天的生活都很清闲的,哪儿来那么多的雅事传出除了少数外,大多都是互相吹捧出来的。哪怕芝麻烂谷子的屁事,只要包装得好,只要有人宣扬,那传出去就是雅事一件。
如那张金,日日在家,起居饮食罢了,何来那般大的名声便是由此得来。
寻常名士们的获名之道大凡这般。不过,此道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难在何处难就难在“圈子”二字上。一流的士族自成一圈,二流、三流的想挤进去,挤破头也难。
莘迩目前所缺的,就是圈子。
他不在名士们的那个圈子中,名士们干嘛要理会他
但有了傅乔就不同了。
傅乔乃定西国的清谈干将,不仅在这个圈子里,且是这个圈子中最为瞩目的之一,只要有他帮莘迩宣扬,假以时日,莘迩的名声必然远播。
莘迩定住心神,笑道:“君之上策,胜於下策。”
张龟给张家的出谋划策,上策罕见得用,通常只行下策,改换门庭之后,这是头次给莘迩进策,忽然闻他要选上策,张龟只疑听错,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说道:“明公如取上策,龟以为,可先择傅公、氾太守两事向外传播。”
莘迩“哦”了一声,心道:“先择傅、氾两事”旋即领会了张龟的意思。
五件事如果一起推出,繁乱是一,且会显得刻意,所以不如慢慢地拿出来。
而先取傅、氾二事,则是因为此两人名气大。
既然博名,当然是事件中涉及的对方越出名越好。攀龙附凤,即此意也。
听完了张龟的上策,莘迩踌躇心道:“我是个忠厚人,搞
第三十五章 指点天下势 归入治郡策
不管“望白署空”四个字,莘迩领悟的到底对不对,其本意究竟是否他理解为的“高屋建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领悟到了执政一方,必须要有指导思想。这个是没有错的。
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这个“道”就是指导思想,以大道来治理,天下就可以各安其位,连鬼魅也不显灵作祟。
莘迩事必躬亲、忍受张道将之辈的白眼、辛辛苦苦地干了两个月,总算领会到了这一点。
现在的他,实是非常急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适合他、适合建康郡的“主体思想”的。
他自己学识有限,翻拣记忆,那个阿瓜在政治上亦无见解,乃至对当下的政治、文化、经济、宗教、社会阶层环境等类也不够了解,无法“定策由己”;唯一的办法,只能求诸高明之士。
而高明之士可遇不可求,正苦闷间,忽闻张龟大言“为与不为之道”,自然是求之如渴。
为此,不惜冒触怒令狐奉的风险,也希望可以救下此人。
因是,虽然听了张龟的“扬名”之献策,心中赞他“不愧曾为张金走狗,颇晓士人的扬名之术”,的确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很有帮助,但治政的“指导思想”,仍是他所最为关注的。
张龟说了半天帮莘迩扬名的办法,口舌干燥,不觉吧唧了两下嘴。
莘迩笑道:“君口渴了么却是怪我,忘了给君上茶。”
他一心听张龟的“为与不为”,确是把茶水这事给忘了,当下唤堂外的侍吏,上茶汤、酪浆。
张龟捧起茶汤,一饮而尽。
“君可以说了么”
从莘迩的再三追问中,张龟体会到了他急切的心态。
若换个心眼多的士人,或会借此扭捏作态,指望个“自抬身价”,张龟性子实诚,毫不拿捏,赶紧把茶汤咽下,抹了把嘴,便即说道:“龟请先为明公分析天下的形势。”
莘迩对他刮目相看,心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张长龄此言,小有国士风范。”敛衣正坐,说道,“请讲。”
“定西孤悬西北,与朝廷道路阻绝,遣使入朝,必须先经冉兴,再过蜀中,路途艰辛危险;是以,数十年来,与朝中通信艰难,往往三四年、长则七八年,方能与朝廷通一次消息。
“上次与朝廷沟通已是五年前了。当时,江左朝中议论伐蜀,望我王出兵配合;但后来,此事不了了之。现今朝中是什么样个的情况,咱们定西一概不知,只闻伪魏的天柱大将军贺浑邪,与朝廷在淮南一带,小战不断,各有胜负。”
“我昔为大王侍郎时,听说过贺浑邪之名。”
秦、魏是当今最强大的两个胡人国家,莘迩作为唐人,对此两国当然极感兴趣,到建康以来,公事之余,不少搜求此两国的帝室、文武、政治、军事等各项情况。只是宋翩、傅乔对这些兴趣不大,郡府吏员因层次不够,对此两国的内情也多不知悉,故而所得不多。
但是,贺浑邪的大名,他却是久仰了。
莘迩问道:“贺浑邪不是鲜卑人,是羯人,对么”
“是。西朝末年,六夷祸乱,最先僭号称帝的是匈奴赵氏,托以秦帝外甥之名,立国伪秦,当其盛时,奄有江北之地。那时,我定西险些不保。”
“西朝”是对唐室左迁之前那个朝廷的代称。
莘迩问道:“赵秦之时,我定西尚未称王吧”
“是。说起来,我定西之建国,一个原因便正是因为当年赵秦兵强,屡犯我境,我定西孤悬一角,举目皆胡,非有尊号不得以安民,因是,武王才在群臣的进言下,建国称王。”
武王是令狐兴死后的谥号。
令狐闻没有称王,令狐连自称陇州公,到令狐兴掌权的中后期时才称定西王。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接着说。”
“是。好在胡夷兽性,杀戮无已,后来内乱,我国之危因此而解。其赵秦国中的戎、羯诸夷及诸杂胡先是攻灭了匈奴赵氏,屠灭其族,继而互相残杀,大乱多年。
“戎人西去,归关中立国,今之蒲秦是也。
“羯人酋率朱曷僭帝位,据关东,亦称秦。
“时北地战乱持久,赵秦以下,胡虏酋豪又多圈田放牧,民不聊生,粮饷匮乏。羯秦暴虐,竟以人为食,名‘两脚羊’,白天驱使他们运输辎重,晚上杀了吃掉。传两代。境内的百姓举旗乞活,声势浩大,原本游牧在漠北的鲜卑趁机南下,贺浑邪的曾祖时为羯秦大将,率众投降,羯秦遂灭。”
乞活的名字,莘迩也是知道的。
乞活不是单指一支义军,也不仅是只存在於羯秦。从第一面乞活的旗帜打起以后,这面旗帜就没有倒下去过。羯秦也好,现在的虏魏、蒲秦、冉兴也罢,当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有人出来,打出这面旗帜,号召反抗。刘壮少年时的那个朋友,参加的就是这样的一支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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