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王太后,真正在办事的,其实正是这些‘浊官’。‘浊官’们限於乡品、门第,可能终其一生,都只能在七八品间打转,看不到升迁的希望,俸禄又少,有的连家都养不起;而另一边,那些任‘清官’者,本就多家訾豪富,偏又能够升迁飞速,俸禄优厚。
“王太后,这是何其不公!朝中、郡县的浊官吏员,虽然不敢埋怨,但臣以为,若不及时将此弊更改,长此以往的话,国事必然将荒!当浊官们的怨望积累到一定程度,到再无人肯为国作事的时候,甚至,国家有颠覆之危!”
左氏柳眉微蹙,说道“阿瓜,……将军,你这么一说,是好危险!那该怎么改?”
“我朝行九品官人法,乡品与官品相对,在此背景下,‘清官’唯上流士族之子弟得任,这是没办法改的。但,臣以为,可以增加浊官的俸禄,明定奖罚,奖赏忠公之吏。此第二事。”
……
氾宽听罢了莘迩的第二事。
他心中想道“头一事还好,这第二事,莘迩是要向寒士示好么?郡县的寒士,乡品高者,不过四五品,前途早已限定。他就算再向寒士示好,又能得甚么用?难不成,他还敢举寒士入朝,授以贵职?他真要敢行此举,朝中诸公,定然群起而攻之!”
想到这里,对莘迩的此第二议,氾宽仍是保持了沉默。
麴爽仍是头个赞成。
这一议,同样得到了通过。
莘迩举荐黄荣,做了具体负责操办此事的人。
……
左氏问道“将军的第三事为何?”
“臣此次征讨西域,西域长史府有一吏,名叫阴洛。对此人,王太后应是不知,但他有一个族父,王太后必知,便是隐居在薤谷,授徒数千的大儒阴师。
“臣闻伪秦蒲茂,扩建学校,广纳戎人酋大的子弟入学,学习我唐人的典籍。戎人尚且好学如是,我朝华夏上国,怎能反而不及?
“臣以为,与其使阴师授学於野,何如朝中兴扩泮宫,请他入朝,敦明学业?此第三事。”
……
莘迩的第三议,光明正大,只要是儒生,就不可能反对。
在听莘迩第一议和第二议时,宋闳都仪态晏然,仿佛与他无关。
此时,宋闳微微抬了下眼皮,心中想道“薤谷阴师?此人可不止是大儒,且是阴家而下名声最著之人。他往常只是授徒谷中,在朝中没有什么影响;莘幼著请他入朝,意欲何为?”
尽管心存疑虑,可办学这种事情,他没办法提出异议。
此议也得到了通过。
具体的负责人,莘迩没推荐别人,毛遂自荐,他自请遣人去请阴师、并亲自负责泮宫的扩建。
……
左氏目注莘迩黑瘦的脸孔,感动地说道“将军两辞封侯,我已知将军毫无私心。将军今日所述三事,更无一不是为国!大王还是个孩子;我生长深闺,亦不解国事,平日的寻常国政已是多赖将军定夺,要非将军言及,又哪里会想到这些呢?将军,就像你说的,我定西三面皆虏,危若累卵,如无将军,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国家之事,我愿尽托将军!
“请问将军,第四事为何?”
“第四事……”
没有了前三事的爽利,对此第四事,莘迩略作迟疑。
左氏问道“怎么了?”
“此事,朝中或会有人反对。”
“是什么事?”
“天下乱来,有大批的流民、寓士迁入陇地。臣即是寓士之一。我朝历代先王仁爱,专为流民、寓士设立了侨郡、侨县,以作安置。据臣所知,流民、寓士们都对先王们的仁德感恩铭记。只是,王太后,此中却有一弊。”
“何弊?”
“侨郡多流民、寓士,然其中正,却多由土著士人担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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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中正三步走 科考为常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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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氏冰雪聪明,不用莘迩把话说透,就已明白了他的“第四事”。
“将军欲换寓士为侨郡中正么?”
“正是。”
左氏的脸上顿时显出了担心的神色,说道:“我虽不谙政事,亦知‘郡中正’关系紧要。士子出仕之‘起家官’的贵贱清浊、士人入仕后的迁转前程,尽皆系之於‘郡中正’所议的乡品!将军,此议如果提出,朝中恐怕不是‘或会有人反对’,而是肯定会遇到巨大的阻力啊!”
就像轻云笼罩远山,又如微风波动春湖。
左氏柳眉笼翠,美目含忧的模样,使莘迩短短地失神了片刻。
他定住心神,转开视线,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她艳丽的面容,不去看她高耸的胸脯和不经意露到裙外,缀以五彩云霞的翘头绣履,并努力把萦绕鼻端的清熟馥香驱逐脑外。
莘迩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王太后英明。‘郡中正’此职,牵涉重大,朝中反对者的确应会不少。为了稳妥起见,臣因打算将此议分作三步来走。”
左氏像是没有注意到莘迩瞬间的失常,聚精会神地听他说,问道:“哪三步?”
“唐昌郡中正、故张掖太守唐交,贪赃不法,鉴品徇私。臣此次征讨西域,路经唐昌时,闻当地风议,本地的士人对其恶评如潮。中正之职,本该为国举贤、敦化地方;中正之任,本该是郡县士人之楷模。观唐交行为,比之恶徒且不如,玷污清选,焉能再任此职?
“臣将上书,请朝中夺其职、论其罪!这是臣的第一步。”
“郡中正”这个职务,源自乡议,是为国家选材的,不算正式的国家官吏,九品官职里头,没有此官。通常来说,各郡的中正大多由现任的高官兼任,也有由致仕的本郡名士担任的。
唐昌是个侨郡,本属敦煌。郡中的土著大姓有两个,一个张,一个唐。唐交便是出自唐氏。
左氏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搞懂了莘迩这第一步的用意所在,问道:“第二步呢?”
莘迩手捧笏板,垂目下视,答道:“大农孙衍,清节直道,秉性公方,名重国朝。他寓居唐昌,知悉郡士的贤与不肖。该以何人继任唐昌郡守?臣以为可请孙大农提议。此臣之第二步。”
孙衍号为“侨士之望”,一直以拔擢寓士中的后进为己任。
莘迩往昔与他闲聊,曾试过他的意思。
他对当前定西国内,不分寓、土,郡中正几乎全都是由土著士人担任这种状况,也早是不满。
现在莘迩愿意出头,扭转此种局面,孙衍必然会是大力支持的。
唐昌郡的中正后继者该选何人?把这个问题递给孙衍,孙衍的回答不用考虑,他铁定会举荐寓士。
左氏微启檀口,“哦”了一声,说道:“将军是想先从唐昌郡打开缺口?”
莘迩说道:“只要唐昌郡的中正能够用寓士接任,国内侨郡的士人们应当就能由此而明白到朝廷的心意。臣料,至多一两个月的功夫,就定会有许多在朝为官的各郡寓士纷纷上书,请求更换本郡的中正;而各侨郡的寓士们,也定会在乡野间为此大造舆论。
“王太后,等到了那个时候,大举更换侨郡中正的举措,也就是臣的第三步想来便可施行了。”
左氏说道:“将军真是聪明!天大的一场难事,就这么轻松解决啦!”
她虽是在夸奖莘迩,眉眼间则有所思。
莘迩从她的话中觉出了点心不在焉,抬头看到了她如似有虑,问道:“敢问王太后,可是忧虑土著的士族会因而对朝廷生怨,致使朝局不稳么?”
左氏没什么可瞒莘迩的,说道:“是啊。将军,就像你说的,用土著士人担任中正,对寓士确然不公;但如把中正换用寓士,土著士人会不会因此不满,使朝局有变?”
莘迩微笑说道:“王太后,臣以为,对这一点,大可无须多虑。”
“为何?”
“并非把所有的中正都换成寓士,只是换侨郡的中正,此其一。
“寓士说是寓士,如臣者,迁家到陇州已近百年,臣之曾祖、祖、父,至臣,四代仕宦我朝,实与土著士人已区别不大。类如臣家者,於寓士中,比比皆是。
“设如朝中、郡县、军中,少有寓士为官,贸然行此改换中正之策,当然会对朝局造成不利的影响;但而今如臣家者,既已多有,寓士在朝、在军、在郡县为官者甚众,如大农孙衍、沙州刺史杜亚、典书令傅乔、侍中黄荣、督府右司马唐艾等,俱高秀士也!
“这种情况下,土著士人纵会有一时之不满,朝局又怎会生变?此其二。”
莘迩总结说道:“侨郡设之初始,以本土士人为其中正,是因为在当时之条件下,侨士泰半新来,寄寓之体,自然无法与本土的士族相抗;然而时至於今,形势已变,譬如顺水行舟,……王太后,改换寓士为侨郡之中正,非臣之私念,而委实是时势之所需!”
莘迩的话不但有逻辑,充满道理,言之有物,而且当他在分析形势时,目光明亮,充满自信,语速不迟不疾;白衣革带,英朗挺立,风度从容不迫,与左氏记忆中的以前的那个他,莫说数年前,只与猪野泽的那个他放在一起,就已判若两人。
左氏被他说服了,眼中透出光彩,说道:“我听说‘通机变者为英雄’。将军,可谓英雄了!此事,全凭将军决策!”
……
上罢兴学之议,转到弹劾负责举拔贤士的郡中正不法事上,也是顺理成章。
莘迩摆出的证据详实,唐交致仕又已多年,按理说,朝中应是没人给他说话。
但对莘迩前三议一言不发的宋闳,这时却出来了。
宋闳慢腾腾地步到殿中,先对令狐乐、左氏行礼,随之,给莘迩也作了个揖,接着,和和气气地说道:“先王昔年征伐夷乱,唐交时为张掖太守,筹粮转输,颇有功劳,得过先王的褒奖。毕竟是有过功劳於国的。今虽品议不实,闳以为且念其功,喻命改过便可。”
他满脸笑容地问莘迩,说道,“将军以为呢?”
莘迩想道:“我那前三议,宋闳都默不出声,他却为何要於此刻为唐交说话?”心中升起了一点警觉,心道,“莫不是,他猜到了我弹劾唐交的目的?”再看宋闳的笑容,只觉莫测。
莘迩神色自若,答道:“宋公所言甚是。‘八议’乃国之明法,其所表之尊贵、记功之意,春秋故事,固当遵从。只是迩愚钝,敢请宋公指教,不知唐交此案,合‘八议’的哪一条?”
宋闳的笑容为之一滞,哑然。
他以唐交有功为由,望能免其罪行,不料莘迩却揪住“有功”两字,拿出八议。
八议中有议功一条,但无论如何,唐交的那点功是远够不上八议之列的。
宋闳说道:“这、……。”
宋方忍不住了,握紧拳头,就要跳出,听宋闳说道:“是闳考虑不周。将军说的是!”拿眼观瞧,竟见宋闳退回了班中。
宋闳都放弃了意见,宋方知他是没办法再去教训莘迩了。
他恨恨地止下脚,大怒想道:“田舍儿!”猛然想起一事,是几天前他寻思出来,打算用以难为莘迩的。他心道:“等下我就把此事抛出!看你怎么办!”
……
左氏问道:“将军言有五事,现已四事,余下一事为何?”
“这最后一件事,与军事有关。”
“何事?”
“如臣前述,我定西以一国之力,敌举世之胡。胡人游牧本性,精骑射,善战斗,欲保我国的疆土、百姓,臣以为,不可少熊罴猛士!
“盼请朝中下旨郡县,命各举知兵良才,或兼力、射、槊等勇悍之士,汇於谷阴,分门别科,统一考试,择其优者而擢用。并请朝中将此定为常制,三年一次。此臣之第五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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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地上有些滑 可断阿瓜根
【】(iishu),
一个健康的、积极的社会,上下流通的渠道需要顺畅。
如果渠道不畅,底层的人没有上进之路,——放到当下来说,此一“底层”,指的自是寒士,国家的各个阶层形成固化,那么这个社会最终就只能走向消亡,或败亡於外,或覆亡於内。
无论是与此前的秦时相比,还是与后世相比,於今这个时代,就正处於“阶层固化”的时期。
前世之时,莘迩曾见有人吹捧所谓的西方贵族,说华夏没有贵族文化,缺少贵族礼仪,言外之意,西方是高贵的,而华夏人则是一帮乡巴佬。
那时,他对“何为建康的社会”没甚研究,看过就算,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但来到此世之后,通过亲身的经历、见闻,再通过认真的思考,他弄明白了不是华夏无贵族,先秦时期、现在这个时代,不都正是华夏的贵族时代么?只是“贵族”这个东西说起来挺“高贵”,究其本质,在过了适合它的那个历史阶段以后,它却就变成了一种落后的、不利更广大民生的、会严重迟滞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的制度,——拿后世的时髦话说,简而言之,即成为了一种不民主的制度,所以随着时代的发展,被华夏的杰出政治家们将之给淘汰掉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水与户枢如是,国家与社会也如是。
莘迩已然深刻地认识到,门阀贵族、九品中正制,实早已是弊大於利。
如何破此弊?
对策他知道。
效仿隋唐,实行科举。
只是,这个对策说易行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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