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特别白
两个人安静不下来,白日里经历了那些事之后,如何能安静,可两个人又不知道如何诉说对袁标的怀念,离去太近,反倒让人不知所措。
看那边周青云不开口,朱达忍不住说话了:郑勇进出都有护卫跟着,郑家养着几个好身手的,这个人不好杀。
第一百零六章 直面所惧 父女相迎
不好杀这三个字一出口,朱达就意识到自己胆怯了,他甚至还想到周青云会不会发火,最起码也要呛过来。
但周青云也没有出声,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朱达反应过来,周青云同样胆怯了。
两人第一次杀敌是在白堡村的河边,第二次杀人是在郑家集的夜市,这两次两人都没有胆怯害怕,原因也很简单,那是你死我活,容不得任何的迟疑。
接下来这几年他们杀人不少,可每一次都是设好了局,对对方的实力有大概的了解,考虑到上风,也考虑到下风,每一次都想得很全面,就算杀不了人,也有把握离开,虽说杀人是个大事,可朱达并不那么紧张。
朱达也揣测过老人袁标的教授思路,估计接下来就该设计短兵相接的场面,毕竟生死厮杀很多时候都是暴起突然,根本没那么多全盘考虑的余地,不过袁标的身体没有支撑那么久,接下来该如何就谁也不知道了。
和那些算计好的敌人不同,郑勇可不是跑单帮或者见不得人的贼匪之流,他是一方大豪的长子,手里有人手有地盘,能打能杀的青壮可以拉出来百余号,武艺不差的也有二十几号,何况又是在这大同边镇,会武的人不缺,更不必说这郑勇本身也不是弱手,在这乡野市集中,能被当成地方势力的继承人培养,身手一定不差。
郑家朱达又说了两个字,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除了方才考虑的那些困难,郑家本身就是最大的阻碍,现在郑家集各方势力都和秦秀才以及自己保持善意,如果自己要去杀郑巡检的长子,那么自己就是处处为敌了,不光人杀不成,还要连累秦家。
屋中又是安静下来,这次安静的时间有些久,再开口的周青云语气中多了些犹豫不定,多了几分动摇那我们杀还是不杀?
朱达知道自己如果说不杀,周青云恐怕就会听从,可以周青云这样表面憨厚内里刚烈的性子,这次不杀,日后就再也维持不了兄弟情谊,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决裂,他会以这次的胆怯为耻,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去动手,如果让周青云孤身冒险,那还不如和自己一起,这样把握更大。
可如果自己沉下心去说服,阐明利害,周青云是能听进去人讲道理的,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去闯龙潭虎,不管怎么讲都太莽撞了,留得大好性命,还有天高鱼跃的好将来。
朱达脑中浮现一幅幅画面,有袁标临终的呢喃叮嘱,有在郑家集号哭的受害者家属,有模糊粉碎的受害女孩血肉,还有故作同情惺惺作态的郑勇,这些画面在朱达的脑海中越转越快,最后停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的破碎血肉上,耳边好似幻听一般出现了嚎啕的哭声,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却感觉到听见了
杀!朱达脱口而出,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停住,屋中又是恢复了平静,两个人下意识的屏住呼吸,都在细查外面,生怕惊动到旁人。
就这么过了一会,朱达又是压低声音,但斩钉截铁的说道:杀,这样的畜生留着,还会残害更多的人,这样的畜生留不得!
说完这句后,却没有得到身后周青云的回应,朱达刚有些纳闷,却听到了另一种呼吸节奏,周青云已经睡着了。
下定决心,朱达也轻松了不少,就坐在那里摩挲着刀鞘,一直到预定中的换班的时刻。
凌晨天际泛白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就收拾利索准备出发,临走特意和店家说还要来住,留了几百文作为定金,实际上他们再也不会来这边,老人一死,生前用过的据点和路线全部会废弃,免得出什么意外。
一夜休息,不光人的精神养足,马匹同样恢复许多,趁着清晨天气不那么热,一开始两个人就跑的很快,等到太阳出来,路上的行人客旅看着多了,这才去路边阴凉地吃了早饭,又喂了下坐骑。
等能看到郑家集的时候,距离正午不足一个时辰,而且还看到了熟人,秦琴做少年打扮,和两个壮汉等在路边,张望着过往的人群。
秦琴今年虚岁十岁,比起当年古怪精灵的可爱模样,如今已经能看出少女的美貌,不过那古怪精灵依旧。
双方都第一时间看到了对方,朱达他们放慢马速到跟前,而在茶棚里的秦琴也冲了出来,指着他们说道:出去玩又不带着我,你们太不够朋友了!
他们三人一起在郑家集生活了几年,又有当年生死与共的交情,彼此间就和嫡亲兄妹一般,说话做事很是亲密,朱达和周青云也知道女孩在开玩笑,只是此刻谁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秦琴见到他们两人倒是很兴奋,一时间没注意到朱达和周青云的表情,做着鬼脸兴高采烈的说道:我爹很生气,说你们越来越不知道轻重,早晚要惹出大祸,这次回去要和袁伯好好说说,也要好好教训你们俩。
对袁标没和朱达他们一起,女孩倒是没什么疑惑,因为袁标经常在白堡村那边歇息一段时日,然后再由人送过来或者朱达他们去接。
阿琴,袁师傅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对朱达语气沉重的告知,秦琴下意识的跟了句,随即反应过来,吃惊的捂住了小嘴。
女孩年纪不大,经历的事情却多,她立刻收了嗔怪打趣的表情,秦琴对袁标没有太多感情,平时因为袁标脸上的伤疤还总躲着,哀戚是没有的,不过还是严肃了不少,在那里说道:咱们快些回去,我爹急着见你们,这个事你们也得和他说说。
朱达点点头,又对那两名秦琴身边的壮汉示意,这才把秦琴接上马来,放在自己的身前,他今年十五,女孩今年十岁,已经到了男女有别的年纪,这种行为更是有违礼数,不过从没有人说什么,唯一念叨的倒是李总旗家,大家心知肚明因为什么。
之所以对那两名壮汉示意,是因为对方并不完全是秦家的奴仆护卫,实际上是盐栈退下来的骑马护卫,在这里领一份干饷,顺便帮个忙而已。
秦琴已经习惯了骑马,在马上显得很兴奋,尽管知道此时不适合谈闲事,可朱达和周青云是她自小的玩伴,她说到底又是个刚十岁的少女,怎么忍得住,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就抱怨说道:郑家那个什么郑勇真讨厌,几次碰面,都死盯着人家看,还上来没话找话,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别学那些厮杀汉说话!朱达忍不住呵斥了句,秦琴好奇心太重,又太喜欢模仿,朱达周青云还有那些退下来的护卫的言谈举止,女孩有时候就照着学,可一个少女怎么能说这等杀气森森的话。
训了句秦琴,在马上的朱达却和周青云对视了眼,这郑勇非杀不可!
平心而论,在这郑家集内,秦家算是第二号体面的人家了,郑勇作为郑家当门立户的男丁,客气几句也没什么,逗弄下秦琴也可能是三四十岁中年汉子对女孩的喜爱,可直到这郑勇的底细之后,这等事如何能让人放心,谁敢向着好处去想,如果有万一怎么办!
阿琴,你现在也是大姑娘了,抛头露面的不好,万一有人起了歹心怎么办,现在郑家集也不那么太平朱达少不得语重心长的说几句。
这话说得秦琴捂住了耳朵,在马上就闹腾着说道:达哥哥你怎么也说这些,我不听,我不听!
女孩这动作说是撒娇倒不如说更像撒泼,朱达无奈的皱眉,自从那次被救回来,秦川对自己女儿就更加疼爱,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反倒是朱达还做个样子管管,也亏得他在管和纠正,不然秦琴早就无法无天了。
秦琴倒也注意到朱达有些怒气,闹了一会就停住,颇为自信的说道:在郑家集谁敢动咱们家,不想活了吗?
女孩有这样的自信倒也不奇怪,秦家因为朱达的辅助这几年十分兴旺,郑家手里刀枪人手不少,可细算起来,河边新村也有几百青壮能拉出来,只不过大家和和气气不闹腾而已,要说谁怕谁家还真说不上,秦琴也意识到这点,所以很是有些骄横。眼下也不是说服的时候,朱达无奈的摇摇头,继续打马向前走。
在马上张望两边,能看出现在的郑家集和三年前比起来也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一个去过白堡村和河边新村的人来观察,就会发郑家集和那边有不少相似之处,道路宽敞很干净又有秩序,在三年前的郑家集,繁华热闹不差,可这干净规矩什么的,差得远了。
要说真正和三年前的不同,就是这郑家集的繁华数倍于从前,秦秀才的盐栈,朱达的各种特产,给这本就是交通枢纽的郑家集招揽来了更多的商流客流。
再向前走,却看到郑家集东门外,身穿长衫的秦秀才满脸怒气的等着,朱达和周青云连忙催马向前!
第一百零七章 止杀勒马 或有私心
秦秀才身为长辈,哪有出迎的道理,而且还是在城外相迎,这个礼数可就大了,朱达和周青云都觉得不对,急忙上前。
荒唐,真真是荒唐!两人刚翻身下马,才将秦琴抱下来,秦秀才就指着二人怒叱。
这土围大门前都是知道秦川身份的,看到他在这边发作,连忙走远些避开,甚至还帮着驱赶想过来看热闹的。
秦川是读书人,又有秀才功名,平日里很讲究做派和气度,今日里真是失态了,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真连体面都不在意。
在秦秀才面前,朱达和周青云也没有解释的立场,只能乖乖低头听训,秦川呵斥了两句之后,指着朱达还要说话,却被秦琴拽了拽衣角,这才把要出口的话强忍下来,阴沉着脸说道:先跟我回家!
转身要走之前,秦川才注意到袁标的坐骑,还有坐骑一侧装着的瓦罐,秦秀才聪明过人,刚才怒气上头的时候不必说,现在冷静下来,立刻注意到朱达和周青云脸上的哀恸神色,一切也就串联了起来。
袁师傅走了?什么时候走的?秦川立刻问道。
昨日走的,按照他生前吩咐,不办后事,焚化之后将骨灰带回。朱达涩声回答说道。
秦秀才脸上的怒色渐渐消退,末了只是摇摇头,怅然叹气,想要说话又是停住,只是摆摆手说道:回家说吧!
四人三马就这么进了郑家集,门前的乡勇没有什么盘查,反倒很恭敬的上前招呼问好,从外面进到里面,一路上都是如此,上前打招呼问好的往往是看着有些身份的体面人,更多人则是敬畏的站在路边等他们过去。
和秦秀才打招呼的人,多少也要对朱达客气示意,秦秀才和朱达都是点头回应,大家也看出他们脸色不对,没人会在意失礼与否。
朱达心里明白,在如今的郑家集,也没什么人有资格指责秦秀才失礼,这三年来迅速膨胀的财富,还有这秀才功名,已经有无限可能的年轻年龄,秦川的地位权势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已经很高很高。
一行人闷闷的进了门,秦琴倒是警醒,知道接下来要训人,一进门就跑回自己屋子了,等进了秦秀才书房,仆役送上茶水和果子,屋子只剩下他们三人之后,秦川盯着朱达他们说道: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们跟着袁师傅出去,说是四天就回,可每晚回来一次,我就提心吊胆的睡不着觉。
朱达和周青云知道对方不需要回答,只站在那里听着,秦秀才又是说道:我现在就后悔给你们请了袁标做教头,他出生入死惯了,不知道珍惜自身,你们两个才多大年纪,又有父母长辈要奉养,怎么就敢不管不顾的这么折腾!
猎杀贼匪,去猎山上豺狼熊豹都有风险,何况是这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你们大好年华,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这次足足晚回来了三天,你知道我担心成什么样子,偏生你们做的又不能对人说,这真是
秦秀才怒声说了几句之后才停住,他长吁了一口气,拿起茶碗喝了口,这次冷静了许多朱达,你有勇有谋,胸有韬略,不该在这等鸡鸣狗盗的琐事上下功夫,你要读兵法韬略,你要做万人敌,封候拜将才是你的前程所在,青云也是这般,你们两个人都有军户身份,就该去参加武举,走武人的正途,怎么就自甘堕落行这等绿林之事。
义父,袁师傅是带我们去历练,是为了见血练胆。说到这里,朱达忍不住解释了句,秦秀才话里的讥刺和鄙视意味太重,平时秦川和袁标彼此间就有些看不顺眼,私下里在朱达和周青云面前都没说对方好话,那时候大家听听笑笑也就罢了,但昨日里袁标刚去世,今日里就被这么说,朱达有些受不了。
没曾想这句反驳让秦川脸上怒色突现,他重重的一拍桌子,却听到外面有人轻啊了声,不用看就知道是秦琴在外面,被这突然的发作吓到了,大家也只当作不知,低头继续听训。
见血练胆,经历实战,谁会拦着你们,难道我就是这般不通情理的人物吗?可你们两个已经沉溺其中,你们已经嗜杀嗜血,当我看不出吗?杨家也有,郑家也有,就有这等不好钱财女色的武人,只是喜欢杀戮,你们就要变成这般,你们自家不知,现在听到告诫,难道不知警醒吗?
那边周青云还有几分懵懂,朱达却悚然而惊,秦川说得没差,自己的确有些沉溺其中了,第一次杀人和第二杀人都是紧张和恐惧,但被袁标领着出去猎杀贼匪,施展自己的武艺和所学斩杀目标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是兴奋,极为美好的兴奋,在这之后,每次杀人都让朱达觉得兴奋甚至是快乐,他能感觉到周青云也是如此,他能感觉到两个人都盼着出去猎杀,从某种意义上,秦秀才说得没错。
袁师傅去了,你们两个也收收心,走走正途,博取个功名富贵,现在很多事不是不能经营,你也别觉得自己出身太低,在军中就无法上进。秦川摇头叹气,语重心长的说道。
大明官军中阶级森严,武将几乎都是卫所出身,而且和卫所里的阶级相似,普通军户出身的军丁根本没有什么机会,靠着武勇和功劳,或许有可能到把总千总这一级,但再向上就要看出身了,而到了参将副将和总兵这一级,没有卫所千户的出身,那就根本没可能,即便你侥幸立大功,肯定也会被排挤。
不过事在人为,九边重镇也有种种变通的法子,毕竟需要人去真刀真枪的拼命,没真本事也不行,怎么把外人变成自家人,收义子是一个法子,结亲也是一个法子,认祖归宗用的也不少,秦秀才脑子活,人脉又很广,对这等事自然熟络。
醉心于功名利禄,这等事说起来很是俗气,可朱达没什么能辩驳的,一来这道理没差,如今这条路的确是最好的一条路,或许没那么快,二来,同样的话他对秦秀才说过,没可能打自己的脸。
看着朱达和周青云低头听讲的态度,秦秀才的情绪缓和了不少,继续语重心长的说道:袁师傅武艺高强,鬼蜮伎俩懂得很多,对这周围的地面熟悉,人脉又广,所以才能领着你们有惊无险的历练,现如今他走了,你们再去那凶险可就大了许多,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对得起自己,如何对得起你们爹娘长辈,如何对得起我!
说着说着又是激动起来,秦川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这才压住自家火气,三年前的秦秀才还有几分张扬肆意,看着更像是个年轻人,而现在的秦川则是老成许多,甚至有些刻意的留了胡须。
秦秀才在朱达面前一方面很放得开,某种意义将朱达当成同辈人看待,一方面则是有些敏感,知道双方并不是单纯的义父义子长辈晚辈关系,所以不能太过失态,免得被看低。
这次回来后,激动失态已经不止一次,秦秀才也沉默了下来,他知道不能继续下去,其实朱达对此倒真是无所谓的态度,这几年的相处他把自己真当成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虚心谦逊的听别人教诲或者建议。
秦川沉默了很久,让外面偷看偷听的秦琴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不顾的伸头进来看,却看到三人沉默相对,又是纳闷的缩了回去。
你知道轻重,也是能听进话的人,为父不多说了,为父在郑家集的时候,你们不管发生什么,总还有救助的机会,为父若是不在此处,你们稍有闪失,恐怕就是不能挽回的大祸
这些话说得倒是很平和,秦秀才语速很慢,又是继续说道:今年八月秋闱,我后日就要出发去太原了,我不在的时候,从前能做的现在就不能做了,人在尚有几分情面可讲,若是不在,托辞理由好找得很,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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