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箓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于飞
比干是名声著于中外的大商贤臣,姬发早想一睹其风采,孰料全不符姬发的想象。姬发想象中的比干,应该有着伊容的心机谋略,商帝的威严状貌,子受的英武气概。面前的比干竟然是个干瘦老叟,眸子意外的清澈明亮,似毫无心机的孩童,实在不知这样的人何以在父亲所言波诡云谲的商廷自容,还落得贤臣的美名。耳畔萦绕着鹧鸪啼、蛙鸣,四人惟静坐默而不言。姬发深知这是会谈之上的常事,并不以为奇。反而比干和郯乙末为何驻足于桥中,引起了姬发的好奇。姬发眇一目,伸出拇指,对着一堵女墙,目测桥中与城墙的距离。一测之下,姬发心中大惊,原来桥中与城墙的距离恰好一百五十步,正是一射之地。东服之人想必已在城墙之上埋伏了弓箭手,桥上一有异动,必然万箭齐发,四人将皆陷入死地。姬发不觉得眉头紧皱,下意识地抚摸了下腰间那把赤月宝刀。“对面那个名叫做郯乙末的东夷之人,彘首鹰视,此等狠毒的设置应该是他所设吧”,姬发心想道。姬发久闻莘闵麾下有一批东夷亲兵,个个忠勇无双,莘闵曾以他们为先锋,横扫了易水一带的狄人。后来听父亲说道,这些人只忠于莘闵一人,而非大商,是莘闵得以在东服一手遮天垄断东夷与大商铜业贸易的根本。铜矿乃是九州最为重要的财富和资源,农人稼穑所需的耒耜,兵士征战所用的斧戟盔甲,祭祀上帝先祖所需的鼎簋礼器,皆铜所制。相比古之人的石器、骨器,铜器便利耐用何止百倍。昔年夏后氏建国于鸣条山下,所为的亦是鸣条山蕴藏的铜矿。今之天下铜矿蕴藏最丰者三处,一处乃邦畿内的夏之鸣条今之芮国,一处乃属于南服的鄂国,一处乃在东夷之别种舒夷境内,其中尤以舒夷之处最富铜矿。莘闵一边率领东服殷师侵扰掠夺东夷,一边又敲诈勒索东夷之人的铜产,致使怨恨皆归于朝廷,而利皆归于其私人。
未时,护城河畔的鹧鸪声已息,天上几只大雁不成行地飞过,蛙鸣也只剩寥落几声,慵懒的暖风吹拂着河畔的垂柳,四月的沬都飘飘落落飞起了柳絮。姬发生得英武雄壮,矢石无畏,却从小最惧怕这至柔之物,每年西岐柳絮纷飞之时,姬发都封锁牖户,闭在西岐宫内。原来他孩童时,皮肤沾了几朵柳絮,就其痒无比,周身红肿,呼吸先急促而后艰难,几于丧命。幸得周游列国的老烈山侯救治,才得以逃脱死地。但从此每年暮春时刻,便失掉了自由,眼看着父兄游猎取乐,姬发只能在宫内闭门读书以避柳絮之祸。此刻的柳絮,愈来愈厚密,姬发只觉得呼吸艰难,周身燥热而奇痒。忽然想到曾听西岐巫师说过,放血可以驱散热毒,就摸向腰间的赤月,欲要拔刀放血,又顾及会谈礼节,恐引发误会,招惹城墙上埋伏的弓箭手。正在犹豫间,姬发突然觉得有人盯着自己。抬头一望,原来比干和郯乙末都在注视着自己在佩刀上的手,目光交汇,比干和郯乙末起身便走,姬发恐惧,高喊道:“太师,且(,古之骂人话,等于今之操),留步!”
误会已成,比干和郯乙末只管径直撤走,岂肯留步!城墙之上敌楼里的亚士早已瞭望到桥中的异变,鼓声顿时大作,密如急雨,姬发能隐约听到城头之上的号令声。“引!”。城墙上的弓箭手并不瞄准,只管听从号令三排轮流发射。这时城上一名士兵失手先发,那只孤矢直奔比干,使节一死,城上之人再无顾忌,定然万箭齐发,任谁也逃脱不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姬发的症状竟然不药而愈,飞身而起,拔刀斫断那只流矢,落地后顺手挟持住比干,回头望了一眼子受,两人速速向轻车处后退。事情变化太快,郯乙末猝不及防,愣在原地。城墙上探出一个头来,裸着胸脯,纹着三足乌,望了一眼桥中,吼道:“发!”急矢霎时如雨,郯乙末抄起地上柔韧著称的蔺席,大力挥舞起来,将面前的箭矢尽数卷走。郯乙末仰天长啸道:“日也!何故厌弃狂童至斯!”城楼上“引”声刚落,“发”声又起,一波飞矢又骤然而至,郯乙末身躯不动如堵,万箭穿心,堕在泥中,激起地上的柳絮在阳光中狂舞。
姬发挟持着太师比干,与帝子受趁机撤至轻车处,靠在车后,以遮蔽箭矢。姬发听见郯乙末临死之前的呼号,不觉得心生感慨。周人的始祖后稷名弃,何尝不是个同样的弃儿,被父母族人所厌弃驱逐,流放到蛮荒劳苦之地,不得已才同妇女采摘稼穑,终成了后世农业之祖。轻车处虽已在一射之地之外,但东服之人皆精于射箭之术,更加之多有膂力强劲者,箭矢亦如蜂拥般而至。幸得那两匹骊戎宝马训练有素,皆身中数箭而不惊,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三轮射毕,子受趁放箭的间隔,绕到辕前,解脱它们身上所负的轭,拍拍躯干,让它们逃生去吧。匆匆绕回车轮下,子受眼望到那两匹骊山宝马正在奔回营阵,顿时喜出望外,对姬发说道:“我等性命皆可保全了!”骊山宝马身被箭矢归营,阵中兵士定然会发觉异样而来营救。突然之间,鸣镝破空之声由远及近而来,一支肃慎供奉的楛矢石砮从头上掠过,奔着那两匹骊山宝马飞去,最后直直插在牝马的头上。石砮乃是奇毒之物,人触之即死,牝马纵然体壮,然中箭已深,亦当即伏地而亡。牡马人立嘶鸣,掉转方向,向沬都城墙冲来,城头上万箭齐发,牡马亦被射死。
姬发动容地说道:“今日姬发乃实知骊山之马何以为贵!”子受亦很伤感,看看姬发、比干两人,对姬发说道:“如今之计,必得我先行诱敌,待城头一轮箭罢,你和太师速行与我会合。再如是几次,方可脱离死地。”姬发心中明白,这是子受避嫌,不想挟持比干,遂点头答应。据当前情状推测,东服之弓的极限乃是二百步,大大超过常规的一百五十步。对他们三人而言,死与生的距离就是这五十步。子受见姬发点头答应,故意将手中的白旄使节探出车外,用力舞动,城墙上又传来“引”的号令,子受起身向十步开外的一棵老树奔去,刚刚躲到树后,箭矢如雨而来。待箭矢落地,姬发拽起比干向老树处飞奔。与子受会合后,子受指指十步开外的一个小砠,示意下一个会合处,又飞奔出去诱敌。箭矢如注,子受却没有及时奔到小砠后,眼看箭矢就要射中子受,比干在老树后突然掩面叹道:“上帝啊,予竟不预今日累死我之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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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大星曜
忽然从小砠后绕出一队手持饕餮纹大盾的士兵,子受就势在地上一滚,面前的士兵微微抬起盾牌,让子受滚到盾牌后面,然后迅速将盾牌放下,盾牌阵如同一堵堤坝,将箭雨隔在外面。盾牌后面的子受双腿叉开,屁股着地,大口呼吸,额头上菽豆大的汗滴不断地摔在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帝子,无恙吧?”子受无力抬头,瞥了一眼地上那人的影子轮廓,粗壮雄伟,说道:“多谢崇侯危难相救,子受并无大碍,只是股上中了一箭。”崇虎大惊道:“我且!卵子尚在否?”子受又气又笑,说道:“是股上!崇侯未免过虑了。”崇虎伸出手,拉起子受,大笑道:“那是帝子对此间之乐体会未深,我辈行伍之人,宁肯断臂折股,亦断不愿损伤此物半分。”待扶起子受,崇虎这才看到子受股上所中的箭,箭簇没入肉中,三尺余的箭身横在外面。崇虎命身旁的一个士兵扶好子受,拔出腰间的佩剑,斫断箭身,对子受说道:“待回到营中,再让烈山侯拔出箭头。”子受点头答应。
原来崇侯虎察觉城墙上旌旗摇乱,出阵观察,发现会谈有变,城上乱箭齐发,于是亲率一支卫队持干前来营救。崇虎让那名兵士扶着子受躲在小砠后,率着其余人持着盾牌排成整齐的一队,听着号令,向着姬发和比干所在的老树,一步一步地推进。老树下的比干见子受有惊无险,俯伏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姬发见崇侯来救,心情大好,也不理会比干,翘首盼着盾阵快点过来。城墙上东服兵远望见崇虎的盾牌阵,不愿浪费箭矢,便鸣金收兵。姬发趁机携着比干飞奔过去,与崇虎队伍会合后,在盾阵的掩护下,撤退回辕门。
天已近黄昏,营中燃起了篝火,崇虎、子受、姬发、比干一众人等撤回到营中,辕门两边站满了兵士,对着队伍指指点点,当比干出现的时候,人群的吵闹声突然大了许多。有说比干忘恩负义的,有说比干颇有苦衷的,有祈祷上帝饶恕他这个罪人的,有辱骂比干不得好死的。比干笑着摇摇头,对身旁的崇侯虎说道:“恭喜崇侯又立大功一件。比干劳烦崇侯大驾,将我送到该去的地方。”子受扶着兵士的肩膀,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干父,不如暂到小子的帐中歇息。”比干望着子受因受伤而略显苍白的脸庞,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让崇侯把我送到该去的地方吧。”说话间,伊容率着一众宗室、朝官和诸侯前来相迎。见礼毕,伊容先命医官扶子受去拔箭,又宣布商帝给崇侯和兵士的赏赐。待伊容宣布结束,崇虎向伊容请示如何安置比干,伊容捋捋洁白的美髯,说道:“商帝有令,比干由帝子受在其营帐监押,不得有失。”于是崇虎命两名士兵押着比干送到子受帐中,然后同伊容一同进主帐,向商帝禀报战情。
子受帐中,那医官战战兢兢,不敢拔箭,子受见状,不屑地说道:“尔辈如此胆小,何苦要做医官,不如回家耕田耨地为好。快去请烈山侯吧。”医官声音颤抖地回道:“小臣姜羽,本是烈山公族的旁支,跟随烈山侯姜茂学医,之前从未单独疗治病人,今事出仓猝,小臣被迫,难免紧张。”子受好奇地问道:“为何强迫你独自行医?烈山侯呢?”那医官淡定了许多,回道:“小臣并不知烈山侯去向,只知道有帝命在身。”子受不由得陷入了深思,如今大战在即,阵前急需烈山侯这样的名医,不知何故商帝反而要支走姜茂。那医官见子受出神,以为箭伤疼痛所致,慌忙唤道:“帝子!帝子!”子受回过神来,说道:“你去取些周方所供奉的麻沸,敷在伤口,我自己拔掉箭头。”医官奉命而行,麻沸乃是周方的特产,有止痛的奇效。子受拔掉箭头,那医官将蜂蜜、草木灰、油脂掺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糊在伤口上,再用细帛裹住。
子受箭伤刚刚包裹好,帐外便有兵士通报说:“商帝命监押比干于帝子帐中,请帝子接管。”子受听闻,便在姜羽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来到帐外受命。待押解的两名兵士走远之后,子受见比干尘垢满脸,容色憔悴,不由得心酸,说道:“干父,你这是何苦!莘闵与帝父之间的这一战,无论如何是避免不了的。如今身陷囹圄,名誉扫地,又有何益哉!”比干眼眶霎时温润,说道:“受儿,我无悔也!只是连累你中箭。哎,箭簇可拔除了?”子受语带哽咽,回道:“子受并无大碍,劳干父挂心。”于是命令帐中的亲兵去掉比干的枷锁和镣铐,比干断然拒绝道:“受儿,万万不可!”子受不解地说道:“帝父让我监押你,就是念着兄弟之情,不想让干父受这皮肉之苦。”比干苦笑道:“你认识你的帝父不过二十年,而我和他相交四十载有余,他的心思我最了解不过。听干父之言,不要去掉这枷锁和镣铐,而且今夜要将我锁在帐外。”子受心中虽然不忍,见比干如此决绝,只得照办。
麻沸此物最能助眠,子受用完晚餐,不觉得头脑沉重,眼皮困乏,躺在榻上昏昏睡去。帐外暮色蔼蔼,比干双手扶着肩上的重枷,瘦削的身躯伫立在一片苍茫中,注视着东南天空中并曜的大火星与荧惑之星。大火星又名商星,古时先祖契曾为火正,专祀大火星,为生民授时。大火星是天上最为明亮的红星,大火星黄昏在东方地平线为春分,黄昏在南天正中则为夏至,黄昏在西方地平线则为秋分,先民依着星象,春耕秋收。天上的另一个红星则为荧星,当荧星在大火星附近徘徊不去的时候,天象极为凶险,主帝亡政易。
忽然远远望见一行人向这里缓缓走来,借着帐外的篝火,依稀能辨清为首的是国相伊容。比干笨拙地用衣袂擦拭了一番脸庞,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肃立在原地,等待伊容的到来。伊容一行人将到比干处地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原来伊容让其他人就地等待,独自一人来会比干。伊容上前作揖,比干身有重枷,只能微微拱手还礼。伊容见状微微一笑,说道:“子干,何必自取今日之辱?”比干并不回话,转首双目望向东南天空。伊容面带忧色的说道:“商帝亦甚忧虑此天象,不知何以得解。”比干冷冷地问道:“国相是来审判我的吗?”伊容直觉得寒气逼人,掩了掩衣襟,说道:“既无司寇主持,又无祭司观察,伊容并不敢私审。我只是奉一个哥哥的请托,来问弟弟为何要背叛?”比干打量着伊容,其服饰雍容华贵,面容红润,须发洁白,貌甚雄伟。最后比干眼望于天,一字一顿地吐出八个字:“鬼面鸱枭,五十年前。”伊容怔了一下,忽然伸出双手握住比干,热情地说道:“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否则必致军心大乱,我替你向商帝求情,必免你之罪。”比干将手缩回,故意大声敲了敲枷板,动了动镣铐。伊容会意,让兵士去掉枷锁和镣铐。伊容语气温婉地说道:“子干,到我帐中,烫几杯鬯酒为乐,何如?”比干说道:“待罪之人,何敢叨扰国相,就将我锁在子受帐中,有几卷书简相伴即可。”伊容见比干毫不领情,只得将他移到子受帐中,取了几卷书简给他,叮嘱一番切勿外泄鬼面鸱枭之事,匆匆出帐而去。
夜幕沉沉,那两颗南天的红星发出妖异的红光,闪烁不定,让人不安。伊容不敢久视,领着众人回商帝大帐。经过辕门附近的时候,瞥见一行人,鬼鬼祟祟得,不知做些什么。伊容命身边的兵士前往质问,不一会儿那兵士回转,向伊容作揖报道:“乃是周侯大公子发率人去寻东服之将郯乙末的尸首。”伊容问道:“寻那尸首何用?”兵士回道:“公子发不忍其暴尸荒野,所以寻回安葬。”伊容听了,慨叹道:“孰料西服之地亦有柔情之人,可见以地域论人之虚妄。”众人点头称是。伊容便不加干涉,由着姬发一行人从辕门而出,自己则率众赶往中军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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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阿泽畔(上广)
胥城乃是子余的封地,此城物产丰饶,民风富而好礼,地又近沬都,与比城的盐碱泥淖有天壤之别。子余虽未嫡子,却和比干不同,出身要好上许多,胥余的生母虽非正室,但出自有莘氏一族,是商帝母亲(先帝商后)的族侄。子余出生的时候,先帝文丁年已经五十有二,是老来子,所以名之曰余。子余作为子氏和有莘氏的胤绪,血统高贵,天生得样貌俊美,咿呀可人,极得先帝的喜爱,尚在襁褓之中,先帝便破例赐给他食邑。可惜事无万全,子余三岁上,先帝便宾天而逝,撒手人寰,留下他们寡母孤儿。好在子羡登极为帝后,恩遇先帝遗孤,又因与子余本多几分血缘,加上子余幼时生得极为可爱,所以也非常怜爱他这个幼弟,就并没有按例离开都城往就食邑胥城,反而一直留在宫中养育。子余成人离宫之后,为人豪爽明朗,热衷于博闻游艺,爱结交朋友,乐善好施,因此深受沬都城中宗室和国人的爱戴。如今的胥余,年届四十,身姿卓越,六艺精通,是沬都一等的风雅人物,国中万千闺房少女的梦中情郎。商帝与他本有长兄为父的恩义,两人的感情也一直甚为亲密,所以子余在朝中颇为任事。如今有莘氏逼宫犯上,随驾的宗室诸侯朝臣中不是颟顸无知之徒,就是垂垂老矣,并无几个堪用的,当此生死关头,胥余自然当仁不让,要为商帝分忧担劳。这次奉令北行求援,设若成功,必能挽狂澜于既倒,为大商社稷立下一功。
可是那伊狄所率的殷北师驻守在夏墟,在汾水上游,与朝歌之间的交通并不便利。若走水路,则是先逆河水,又溯汾水,必得纤夫拽曳,力士划桨,运载货物尚可,行人则极不划算。不若自朝歌北行,沿着黄河一路皆是大商的邦畿和方国,皆有驿道可行,在邢国处可折向西,横穿巍巍太行,便来到古夏后氏之土,然后继续北上,就可以到达如今的边境重镇夏墟。曾几何时,夏墟乃是大禹晚年所都的城池,本是繁华富贵温柔之乡,四时和洽,河泽丰沛,上帝赐予夏后氏不可多得的鱼米之乡。然而天若有情天亦老,据帝宫内的夏后氏典册的记载,大禹之世后,气候日渐干燥,三百年间沧海桑田,在夏桀登极的百余年前,此地已然变得盐碱遍地,不再适合夏民耕作生息,当时的夏后不得已南迁到鸣条山下,定都在如今芮国的安邑。生民或内迁,或四散,夏墟之城则日渐荒弃颓废,谁知此地反而被西戎之人视为珍宝,因为水草添加盐卤来喂养牲畜,极利于羊马生长繁衍,况且又可以煮制北方草原上昂贵如金的食盐,所以戎人各部在夏墟城聚集蕃息起来。兄长子羡即帝位不久,天气乖异,自大火星西流,未至秋分,气候已大寒,直到次年春分时刻,大火星黄昏时重现在正东方。邦畿方国的千里良田近乎绝收,好在大商积蓄丰厚,商帝大散矩桥太仓的储粟,赈济生民。然而北地羊马冻死无数,戎人素无积蓄观念,遭逢巨灾,西戎诸部落只得纷纷南下掠夺,以求活命。大商治下近戎地的方国生民财产损失无算,纵使国君性命亦常常不保。西戎之人,向来残暴嗜血,无论老幼妇女一律虐杀,又常常取人之头颅,镶嵌金玉来制作酒器,令人不寒而栗。尤以盘踞夏墟的西戎部落最为强悍,众戎唯以强暴者为首,推为众戎之长。鬼宿的分野恰在此处,所以称为鬼方之戎。当年商帝御驾亲征鬼方之戎,比干在沬都居中调度,对鬼方之戎三次挞伐,艰难万分,直到最后一次在汾水之畔的战役,商帝背水一战,大获全胜,鬼方之戎的酋长及其子女、大头领、萨满等等全部被斩杀。自此在夏墟常备两支殷师驻防,按照商廷建制,一殷师建制一万人。可此地水脉苦恶难以饮用,地依旧多盐碱泥淖,虽然商廷后来多次颁令奖励移民,一般的大商生民并不愿迁徙至此,引来的多是虎狼凶恶之辈,或来避祸,或来逐利,夏墟渐渐成为戎、狄、商诸族杂居之所。伊狄领军之后,率领士卒开辟了引流之渠,引来夏墟之西的甜美汾水。然而伊狄在北地仍流有恶名,残暴苛刻,士兵不堪其虐。在沬都酒肆乐坊常有从北地而来的逃兵,绘声绘色地讲述伊狄的残暴故事,如剑剖怀孕妇人之腹,如北地之婴孩闻听伊狄之名皆不敢哭泣等等。
离开商帝沬都城外的大营后,胥余率着五名亲随亚士,驾着三辆轻车,沿着河水北行,经过大邑商、邯、郸、邢,一路大道,畅通无阻。黄昏时刻,在邢国驿站稍微歇马之后,胥余继续上路,行到广阿泽附近,天色已黑,雾气蒸腾,苍茫一片,目不能视远。亚士们担忧路途安全,便请求胥余暂停行路,先寻一落脚处过宿,次日再起早出发。胥余赞同,便命举起火把,沿着大路缓行,不一刻,就远远望见一处酒旗,上书一个斗大的“酒”字,苍劲有力,颇有风骨。亚士们喜出望外,不料如此僻壤还有酒肆,勾起了他们肚中的酒虫,不禁催马速行,胥余见他们的馋酒状貌,心中好笑,说道:“今夜酒钱从我俸禄中出,但不可宿醉,耽误明日的行程。”众亚士一片欢呼,感谢胥余慷慨。行到酒肆处,酒家老翁已经站在门口迎接,胥余见那老翁虽身处乡野,却行动温文有节,不似莽夫,便问道:“老翁,可曾上过庠学?”老翁作揖行礼,说道:“邢国风俗如此,贵客临门,必得出迎,与庠学并不相干。客可是从沬都而来?这三辆轻车纹饰精美,做工考究,老翁纵在邢都亦未见过几辆,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一名年轻的亚士说道:“此乃商帝……”胥余慌忙打断道:“我乃商帝贬谪之臣,因罪被发配至北地伊狄处戍边。”老翁笑道:“来的都是客,只要你付得起酒钱,我老翁不问贵贱,还请诸位入内!”老翁在前引路,胥余和亚士们跟着入内,酒家的奴仆们将轻车驾到酒肆后的马厩。
酒肆内布置简单素朴,令人惊奇的是竟有几名狄人正在饮酒,旁若无人,箕踞坐在几案上,面前还有一个高案摆着酒菜。胥余不免皱眉,心中觉得这些狄人不可理喻,行为竟然如此不雅。老翁躬身引着胥余众人到一个清静的隔间,小声说道:“狄人风俗如此,不喜席地而坐,诸公勿怪。”胥余说道:“与我等并不相干,酒家尽管上些好酒好食,为我等预留几间客房过宿便是。”老翁施礼退去。忽然听到外间老翁与一名饮酒的狄人叽里咕噜交谈一番,隔间的众人好奇望去,见那狄人已经食毕,高案上一片狼藉,显然是在结账,最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那狄人在高案上留下几个小金块,起身离开。隔间内的众人顿时目瞪口呆,个个咋舌,调笑道:“这次可劳少师破费了。”胥余亦觉得不可思议,那一桌酒食虽然色味尚可,但究竟是偏僻之所,怎么卖价比沬都最豪奢的稷山居都昂贵。胥余于是唤那老翁过来相问,连唤几声老翁并未前来,却来了一名尚未及笄的少女,婀娜轻袅的身段,笼着一袭绿萝衫,向着胥余盈盈一拜,告罪道:“父亲亲下庖厨为诸位嘉客烹制酒食去了,小女子在此侍候各位。”少女谈吐有礼,气质如兰。胥余和蔼地问道:“尔翁有心了!我有一事不解,汝家的酒食何故如此价高?我见那狄人一餐竟费二三两黄金。”那少女闻听胥余如此说,咯咯笑道:“贵客有所不知,河水(黄河古称)自我们这广阿泽以下,皆是漫灌,河道常常迁徙,以至于下游一片沼泽泥泞,乱水奔涌,难以居住,因此成了狄人的领地。听狄人言说,在河水入海之地,有一个狄人之国名曰孤竹,国中盛产黄金,这广阿泽的狄人都是那孤竹国的附庸,因为人人多金。可那狄人风俗,一不治产业,二不务积蓄,唯以渔猎为生,因此常常自相杀戮为争夺湖泊森林,于黄金并不在意。听父亲说,自东伯侯莘闵扫荡易水一带的狄人之后,狄人部落零散,不敢强行掠夺大商生民,只好拿着此物与商人贸易些酒食苴麻。因此狄人来销金,各处酒肆均收高价,如今已成定规。贵客们,无须用忧,大商之民我们另有定价,不会如此之贵。”众人这才明白,胥余让少女退下,叮嘱其速速准备酒食,对亚士们说道:“可怜之人,又有可恨之处。他们如此欺凌狄人,倘若朝廷武力一时不济,岂不招致那狄人残酷报复。日后你们归国,倘若为卿为士,一定要以淳厚民风为己任。”众亚士点头称是。亚士是宫中禁卫,通常皆是方国诸侯庶子来充任,服役结束后,一般回方国被任命卿士,辅佐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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