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箓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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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阿泽(畔(中)
众人正在谈话间,外面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似是年少者与酒肆主人争执,言语甚是激烈。胥余心中颇不耐烦,酒食延宕得太久了,遂派一名亚士外出探个究竟。亚士起身到外间厉声叱道:“老翁,只管混闹,怠慢了我们这些客人,忒也无礼。”老翁忙不迭道歉,说道:“酒食已经备毕,还请诸客稍等,酒食立刻上席。”亚士不放心,便随着老翁来到酒肆后面的庖厨,亲自督促酒食上席。怠慢了客人,老翁亦深感不安,便亲自领着仆从们端着陶簋陶豆,提着盛满邢国所产浊酒的陶卣,前往胥余的隔间赔礼。酒菜很快摆满了几案,众亚士早就饥饿难耐,手抓着陶簋里的米饭,狼吞虎咽,不时举爵共饮。胥余问那老翁道:“刚才所为何事,如此吵闹?”老翁耳根赤红,躬身作揖,说道:“贵客见问,老翁实在愧而难言。我家小女今值豆蔻年华,少女怀春,吉士诱之,本是人之常情。可偏偏我这小女,因我自幼溺爱,秉性虽良,却纵出一番说不出的性情,凡人东她必西。眼看将到及笄之年,老翁为其寻了几门亲事,皆不入她的眼,竟对我们乡党中一个名唤里斯的无赖情有独钟,老翁真是无可奈何。”胥余甚觉奇怪,问道:“里斯?狄人?”老翁回道:“里斯乃是我们乡党之人,并非狄人。因他的父亲当年从军出征,曾俘虏狄人一个名唤里斯的头领,引为终生骄傲,就干脆用那狄人头领的名字给儿子命名。战事结束后,他父亲解甲归田,不久因伤病复发,无药可治而亡。留下寡母孤儿,在族人乡民的帮助下,生计倒还能过活。孰料这里斯长大之后,顽劣不堪,嗜赌酗酒,天天与狄人一起游猎,不事产业,他父亲留给他的那点家底,被他近两三年内败了个精光。不知我何处致罪于上帝,小女竟钟情于此等流氓。里斯也是无脸无皮之人,天天来这里蹭吃蹭喝。人而无耻,不知其可,今日又来,老翁忍无可忍,遂将他驱逐出去,这才耽搁了贵客进食,还望见谅。”胥余心想:“那里斯既然常与狄人往来,想必熟悉广阿泽以北的地理道路,正好可以让他带路,比寻狄人向导岂不好上百倍!”胥余从怀中取出一些碎金子交给老翁,说道:“还请老翁让那里斯来此席就餐,这是我等的酒食钱。”老翁恭敬地接过金子,对外间呼道:“绿珠,让里斯进来,有贵客相见!”然后告辞而出。
绿衣少女应声,引着一个美貌少年进来,胥余觑着那少年,胡须虬扎,面如玉脂,头发仿佛黑漆染就,身长丈余,行走时虎虎生风,却脚步声甚轻,几不可闻。胥余正准备展手请其入席,孰料那少年径直入席,坐在胥余对面,将案上盛着菜蔬和肉醢的陶豆挪到近前,端起一个陶簋大嚼起来,又拿起一个陶卣,将里面的酒直接灌进喉咙,很是尽兴,啧啧作声。在旁的亚士们皆侧目,大商生民纵使是乡野匹夫亦识些礼数,这少年竟然这般放肆无忌。绿珠亦觉得里斯举止有些过分,故意嗽了一声,里斯狼吞虎咽了一时,肚中已半饱,便将陶簋顺手甩在案上,说道:“卬(an,古代自称的一种)可是没金没铜的,贵客们可不要赖帐!”胥余说道:“帐,我已经结了,壮士无须用疑,我有一事相求,我等欲从这广阿泽北行前往夏墟,因途径狄人地方,望壮士施以援手,导引路途,可否?”里斯听见,将一个陶豆里的肉醢尽数倒进陶簋里,用手搅拌一番,双手端起又开始吃起来。
侍卫胥余的亚士们见他如此无礼,心中愤懑难捱,一名年轻亚士伸出拳头直揍里斯的额头,里斯左手从容端着陶簋,右手伸出抓住亚士的拳头,用力一转,竟是狄人擒敌的招数,亚士臂膀吃力,疼痛万分,喊叫起来。众亚士纷纷起身,拔出佩剑,指着里斯。胥余示意众人收回佩剑,对里斯说道:“多有得罪,还望见谅,壮士若有苦衷,我等亦不勉强。”说着便起身,率众亚士离开。起身急了,胥余腰间的凤鸟玉佩叮咚作响,里斯瞥见那玉佩,容色大变,起身拦住胥余说道:“贵客留步,里斯莽撞了。可否借贵客腰间的凤鸟佩一睹?”胥余见他颜色大变,知道其中必有原故,便解下腰间的凤鸟佩递给里斯。里斯竟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同样的凤鸟佩,比对一番,对胥余说道:“贵客,能否告知玉佩的来历?”胥余说道:“我的玉佩乃是生母所遗。”里斯揣回自己的玉佩,双手将胥余的玉佩奉还,追问道:“敢问贵客的生母所自?”胥余淡淡笑道:“我生母乃是东服有莘氏一族。”那少年深深一躬身,行礼道:“多谢贵客告知。明日寅时,天色初明,卬便来引路。”说罢,起身离去。众亚士皆大惑不解,问胥余何不审问玉佩的原故,胥余对众人说道:“只管收拾行李,预备明日出发即可,余事莫问!”
众人离开隔间,上楼入住客房。胥余独居一个卧房,点了一盏油灯,取了一卷青简,读了起来。广阿泽以北,属古幽州之地,自古遍布幽沼深泽、密林广潭,狄人盘踞此处生息繁衍,时常侵扰大商边界的生民,广阿泽以北为生民所怵,极少涉足。据这书简所言,古之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触幽州之北的不周山,山口缺失,留下一个隘口,穿越广阿泽以北的泥泞,自那隘口可以西行直达伊容驻军的夏墟。胥余不免想到当今的朝局,昔年共工反乱,颛顼之世生民不能安,揭竿鼓噪相攻伐,如今莘闵据沬都而逼宫,倘若不能迅速镇压,必将扰动天下九州,生民又将受一场无妄之灾。夜已深沉,窗外悬着一轮明月,雾气踊动,明月仿佛沉浮在海中,院内的草虫在角落里喓喓,似乎在倾诉着什么。油灯的灯芯快要燃尽了,胥余吹灭了灯火,躺在屋中的榻上合眼睡去,犹感觉到在行路上颠簸。胥余太累了,筋骨酸痛,不觉沉沉睡去,恍然间梦见自己化身一匹野马,毛发洁白发亮,在原野间任意驰骋,天地、河流、虫鸣、鹰飞,胥余觉得十分畅意,于是奋蹄而发,朝远方升起的朝阳奔去。忽然间天地动摇,万千玄黄色的骏马从侧翼奔腾而来,惊得胥余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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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阿泽畔(下泽)
胥余从梦中惊醒,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奋命挣扎,然而身体被牢牢束缚在卧榻上,完全不听使唤。就在胥余万念俱灰的时候,突然间感觉轻飘飘的,自己竟悬浮在酒肆卧房之中,低头望去,睡在卧榻上却是自己的身体,排山倒海的恐惧感如巨浪迫来,胥余浑身毛发直竖,从卧塌上惊起。胥余心中一片茫然,如同死而复生,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指,然后挪动头颈,环顾四周,卧房中还是熟悉的模样,牖户上已经透着一层微微的白。原来又是一个魇。在稷山居聚会饮宴的时候,胥余曾听烈山侯姜茂说过,医家管这种梦中之梦叫做魇,多有人在魇中无法醒来,死在卧榻上的。胥余半遮着锦衾,就在那卧榻之上出神,恍若独坐在天地间,此刻明明该是寂静希音,耳畔却传来一片绵绵密密的声响,雾岚飘浮声、晨露滚落声、树木摇动声、花蕊吐放声,不一而足。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如泣如诉,竟远比曾国乐师所奏的琴曲更令人动情,这或许就是乐师常提起的至美无言的天籁吧。
窗外的白已经亮成一片,将黑夜逼退,胥余勉强起身,饮一盅水,唤起酒肆的侍仆,命他们准备晨馔。随从的亚士们,闻听声响,也一个个从卧榻上起来,穿戴整齐,来见胥余。待众人集齐,胥余轻声训示道:“今日行动穿越狄人地方,众人要听里斯号令,不得擅自主张。”众亚士皆拱手曰:“若!”晨馔不一会儿便已备齐,原来酒肆老翁年岁已高,觉少,早早便已起身为客人们预备晨馔。众人按礼入席,静默用馔。将食毕的时候,里斯闯进酒肆,呼道:“卬来了,速速收拾出发!”胥余命亚士们去酒肆马厩取轻车,一边请里斯入席用饭。里斯也不推辞,将菹葵醢菽(菹葵:古人所食的腌菜;醢菽:豆类所制的肉酱)倒进陶簋的羹饭中,大嚼起来。
待亚士们驾出轻车,里斯已经食了几簋羹饭。轻车上的和銮齐鸣,煞是好听。里斯皱皱眉头,从怀中掏出六片竹枚,对胥余说道:“贵客,这六片竹枚每人一片,穿越狄人地方的时候,务必衔在口中。另请去掉轻车上的和銮!”胥余照做。待一切收拾妥当,众人与酒肆老翁在门外告辞。胥余这才想起轻车上并无多余的位置给里斯,于是问里斯何以乘,里斯口嘬住手指,发出一声响亮的哨声,自酒肆旁的竹林中奔出两头文采鲜明的雄鹿,拉着一辆仅可乘的一人的狄车,停在里斯身旁。里斯在雄鹿们颈鬃上抚摸一番,在它们耳边嘀咕几句,一跃而登上狄车,雄鹿拉着里斯向通往广阿泽以北的大路奔去。胥余众人叱动轻车,紧跟不舍。
绕着广阿泽西行尚有驿道大路,向北折行之后,车队便入密林中,道路狭窄泥泞,里斯在前引路,众人在后衔枚缓行。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斑斑点点,有些映射在草丛的露珠中,散发出斑斓的五彩。密林之中的晨雾犹在游荡,间或几声雀鸣狐叫,更加显得寂静飘渺。那些拉着轻车的宝马,素来喜欢耀武扬威,如今行在密林之中,亦夹着尾巴,默不作声。一众人等就在这一片沉默中行了半日,盘踞在密林中雾气已经散去,远远望见前面是一处湖泊,波光粼粼,蒸汽升腾。忽然里斯示意停下,胥余在中间车上探头望去,见里斯的车停在一个骷髅头堆前。众人下车在旁围观,下面的白骨都已经泛黄,看来在此处堆积已经很久了,唯有骨堆上面正中的那颗头颅还沾着腐肉和毛发,似乎还能分辨出死者临死前狰狞恐怖的面容。里斯拿起那颗头颅仔细端详一番,嗅嗅上面的腐肉,转身对胥余说道:“贵客,无须惊惧,此乃狄人风俗。此湖泊物产甚丰,向来为以渔猎为生的狄人诸部看重,这些人头骨皆是来此偷偷渔猎别部狄人的。堆着头骨无非是以儆效尤之意,卬领着众人绕行即可。”胥余点头答应,众人重新登车,跟着里斯绕道而行。
虽然难辨天日,胥余估摸时已至中午,密林沼泽中的鸟兽都活跃起来,兔走狐奔,时不时有胆大的雉鸡拦在车队的路上。胥余虽生在深宫之中,但亲临战阵又何止一次,对尸体骷髅并未曾有畏惧之意,可是自睹见那堆骷髅之后,胥余心中泛起一丝不安,感觉在密林之中有眼睛在监视着他们。绕道之后,背后总有一股凉意,胥余有意无意地扫了几次车队两旁和后面的密林,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因为晨馔吃得很急,众人此时都已经腹中空空,饥饿难耐。胥余取下口中的竹枚,命停了轻车,轻声唤里斯停下,说道:“行了这许久,众人都已饥饿,就在此处用餐可否?”里斯想了想,对胥余说道:“不如寻一处开阔地带。”胥余会意,命众人继续衔枚前行。
行不多时,终于寻到一处开阔地,旁还有一洼小水塘。众人饥肠辘辘,将轻车停在开阔地的正中,围成一圈。亚士们卸下众马所负担的车轭,一名年长亚士赶着它们去水塘边饮水。胥余令亚士们从轻车上取下预备的冷食,不过是些冷炙凉饭,众人皆面露难色,难以下咽。里斯却独自坐在一旁,将食物塞进肚里。胥余问里斯道:“里斯,可否埋锅造饭?我等实食不惯冷食。”里斯说道:“既然贵客欲生火造反,可遣二三人随我前去狩猎,其他人留在车阵中,万不可离开独行。”众人答应,胥余派两名稳重的亚士随着里斯去狩猎。余下的两名亚士取来铜鉏在地上挖坑埋锅,从周围捡拾一些枯枝朽木来生火。饮马的年长亚士从水塘归来,对胥余说道:“少师,那水塘虽小,却系活水,池中肥鱼甚众,不若我等捕一些来烤炙着吃,何如?”胥余回道:“恐是不妥,里斯临走之前有所叮嘱,尔等还是慎行,倘若万一招惹狄人,岂不麻烦?”那亚士不甘心地说道:“水塘周围并无人迹,况且距离车阵亦不甚远,我等速去速回,还望少师允准!”其他两名亚士也耐不住馋虫勾引,附和着劝说胥余。胥余一向怜爱下属,遂无奈答应,命他们一定要携着佩剑前往。三名亚士先将马匹拴好,遵命携上佩剑,然后到旁边的密林中寻一些两指粗细的树干,削尖成利殳来叉鱼。水塘的确很近,三人未用多久就来到塘边,其中一个亚士内急,解开下裳,就欲方便,年长的亚士拦阻道:“做什么?”那亚士回道:“解溲!”年长的亚士训道:“你这蠢物,到下游去。”那亚士嬉笑着拱手道:“若!”往下游解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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