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白云诗诗诗
求岳把狗扔了,拦着他笑道:“躲什么?哎你这个朋友就是很奇怪,我不理你吧嫌我不理你,我跟你骚吧你又嫌我恶心。”硬拉了他的手,不自觉地声音低了:“我是想给你分一点时间。”
露生走不动脚,只觉春风吹来荡去,把头发都吹乱了。
“我得给你留一点时间,我不能让你跟着我,总是担惊受怕、一直吃苦,我也不愿意占据你所有生活。”求岳拨开他的头发:“这是英国,莎士比亚的故乡,有你喜欢的戏剧。我在美国就想着要带你来一次,还有法国,意大利,都是艺术圣地。”
“世界很大,我想带心爱的人一起去看。”
“有朝一日,如果后人给我们写传记,我不要你做我背后的男人,我希望他们能叫我,白露生的爱人。”
那一天的布里斯特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因为萧条,所以街上行人寥寥,只有春风充塞着宁静的港湾城市。
“是不是特别幸运,爱上我这么优秀的男人,事业又会搞,情话又会港。”
露生光是笑,怎么拉都不回头的,怕回头给他看见通红的脸。
求岳道:“而且床上还勇猛。”
露生回过头来捶他:“就知道你不要脸的!”
玲珑月 132|秘密
伦敦的旅行还是挺愉快的。
顶着王子的名头,又有投资的意向, 要访问几家工厂并非难事。但过程比想象当中要波折一点——英国工厂主对远东来客彬彬有礼十分客气, 提到投资也是欢迎欢迎, 但真说到技术, 他们得到的只有英式的标准冷漠回绝。
“我们很愿意在股东会里为您准备一个舒适的座位, 但原谅我们没有兴趣到遥远的中国去指导生产。”
apologize, but no.
露生从厂子里出来, 叹了口气:“我算是明白美国人为什么能做霸主了。”
求岳笑道:“中国人不也是一样?对商业来说,最重要的是进取心。”
你可以说美国人很拜金,这种拜金也的确很恶臭,但马克思先生说得对,在资本的世界里,对金钱的狂热崇拜本质上极大地推动了这个世界的进步。相比蓬勃不消停的美国而言, 英国的空气实在是有一点不思进取, 大部分工厂主乐于守住祖上留下来的爵位和祖业, 对于开拓市场则兴趣缺缺。
露生歪歪脑袋:“不过也是好事, 如果每个国家都像日本美国一样争强好胜, 那咱们的处境就更难了。”
金总比个心:“还学会逆向思维了,小朋友不错哦。”
混了几天, 访问了十来家工厂, 谈成的项目是零。
只有一个伯爵厂长很喜欢中国艺术, 跟王子殿下谈了一会儿歌剧和昆曲,倾倒得要死。不过倾倒归倾倒,合作还是no。伯爵哼着刚学来的长生殿, 说:“要在中国投产,我还是挺有兴趣的,但目前中国没有基本的生产基础,我把技术员让给你们,用处也不大。”
这个露生也问过求岳,求岳的想法是走代工厂的思路,借一个欧洲货的名头,先在高端市场上站稳脚跟,和硕和微星都是走的这条路线。只是这个思路太鸡贼也太先锋,不好在英国佬面前说破。
不料伯爵又道:“所以我建议你们把机器引进过去,先学会生产毛呢。我还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个技术指导。”
“是谁?”
“约瑟夫,约瑟夫培黎。他以前去过中国,也会说中国话,你们要找技术员的话,他应该是合适的。”
露生和求岳都觉惊喜。伯爵人也挺好,当下就拨电话叫经理把培黎带来——谁知拨了几通电话,伯爵的面色变成尴尬。
“真抱歉……我挺久没去工厂,培黎已经回国了。”
金总:“……”
你会不会太懒了啊!技术员回国你都不知道,你是天天泡在家里搞艺术吗?!
露生倒还耐心,推推求岳,叫他翻译:“回国?他不是英国人吗?”
“他是美国人,听说是在中国没赚到钱,不得已只能回国,但是船票太贵买不起,所以就在这边打工挣钱。”伯爵尴尬地摸鼻子:“我还以为他会一直干下去呢。”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知道你是个大废物啦!
伯爵歉意地搓手:“这样吧,我给你们写一封推荐信。反正你们也是四处周游,不如去美国找他?我也可以陪殿下走走——我在本地挺有名望的。”
露生不觉苦笑,哪还有时间啊?
下次吧。
他们俩从庄园里出来,露生就有些失望:“早点遇到这个伯爵就好了。虽然庸懦了一点,人品倒还不错,不像其他几家,眼睛长在头顶上,那几家还没有爵位呢。”
“老牌贵族不就是这样,人好,但是废。”求岳扶着他下车:“也别那么沮丧,正儿八经做生意,那就是这么一步一步来。我看你是骗钱骗惯了,什么都想一步到位。”
回去要好好教育黛玉兽,端正思想。
露生撅着嘴:“早点碰见伯爵,说不定培黎也没走,都怪你,非要拉着我看戏。”
“哎,昨天看得泪汪汪的是谁?啊朱丽叶好可怜!罗密欧好英俊——都谁啊?”
露生捶他:“我没有!”
求岳笑着,把他手牵住了。
几天的伦敦访问算是白搭,只给金忠明和梅先生买了点礼物,石市长没有,毕竟清廉。因为订了明天的船票,所以没在庄园吃饭,两人回了城区,就在附近的法国餐厅点了晚餐。露生看看培黎的介绍信:“这人真不错,在中国呆了好些年,伯爵有心了。”
“你还真想着找他?这辈子跟我们无缘了。”金总埋头吃饭:“伯爵是不知道我俩在美国臭名昭著,要知道了,估计得在城堡小屋里嘤嘤好几天——哎,你会看英文了?”
露生托腮,有些得意的甜笑:“天天在家学,话是不会说,字能看懂几个了。”
你他妈真是全方位的天才,求岳叉个土豆:“来,说说看,这个叫什么?”
露生就不好意思:“这个我不会。”
“potato.”
“破抬头。”
金总笑死,露生踩他的脚:“笑什么!”
金总又叉个西红柿:“来来来这个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认识china!”
两个人像弱智,在餐厅里玩一年级英语问答,笑了又得捂住嘴,免得引人侧目。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服务生引着一个中国女人过来。这女人一身皮衣,很是干练,屏退了服务生,转身便道:“终于找到二位了。”
求岳和露生都是一愣。
女人压低了声音:“我是南京来的,此处不宜久留,二位快跟我来,账我已经结了,车子就在外面。”
求岳和露生对望一眼——他们和陆小姐约定了一周后在布鲁日见面,那里是中立国,出境入境都很方便,戴笠也会带着飞机在那里等候。
这个半路里来的“南京人”是谁?
“陆小姐呢?”
“她出事了,南京方面派我带二位立刻离开,这里很危险。”
求岳听她东北口音,寻思从来没见过这人,不过特务处特务千千万,金总又能见过几个?露生却细心,在旁问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那女人无奈道:“金参议和白小爷,这时候还跟我对什么身份?我都说了我是南京来的。”
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眼下也不是盘问的时候,当下随着这女人出了餐厅。果然远处停着一辆道奇。
露生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把行李拿了。”
女人急切道:“来不及了,快走要紧,待会儿就有人追来了!”
露生看她一眼:“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替我把行李带来?”
女人微微一愣,连金总也愣了。
露生道:“你明知道我把钥匙给了陆小姐。”
“不是说了,陆小姐出事了吗?”
“那肖组长怎么不来?”
金总是不明白黛玉兽为什么突然撒泼,只见他频频给自己递眼神,顺着露生的眼神向车里一看——隐隐约约地,似乎后座上有人的影子。
他心中一沉,已然会意,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女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摆明了不会是美国来的,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现在才动手——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阵怪味涌过来,求岳一脚踹在这女的身上,拉了露生:“趴下!”
女人被踹翻在一边,手上的纱布掉在地上,发出怪异的香味。求岳和露生都抱头滚开——意外地,没有枪声,只见道奇上冲下来三个人,都拿着木棒绳索!求岳和露生不及看清面目,掉头就跑,这一次枪声追来了!很闷地,连续几发打在他们身后的马路上。
“妈的,枪上还有消|音|器!”
两方人一句话没有,一头拔枪就追,另一头拔腿往餐厅后头跑,再过两条街就是下榻的酒店——只是人腿哪有汽车快?恰是餐厅花园里养着几匹小马,不过是供贵妇们骑乘玩耍的,求岳跃上马背,把露生挟在怀里。两人纵马飞驰,在路上蛇皮走位,一路上惊得无数人惊慌避让。
但觉迎面一亮,偏是一辆汽车正正驶来,求岳心中叫好,手上狠拉缰绳,矮马吃痛,纵身腾起,几乎斜偏着从汽车上一跃而过!
后面两车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要爆炸了,我叫你跳你就跳,这马站不住了!”
露生应答也无暇,只听求岳吼了一声“跳!”便觉背后一阵灼热,后头是火光冲天,排山倒海似的气浪把他们推得直往前倾,两人滚落在地,弃马便逃——可是向哪里逃?无非是眼看哪里黑就往哪里去罢了!又听得后头枪声追来,没命地往小巷子里狂奔。
他们躲进一堵矮墙后面,两个人都蓬头乱发,喘得上不来气。
求岳道:“你别怕,看见那边的灯光没有?那边就是我们住的酒店,旁边就是中国驻英领事馆。”
“现在去领事馆?”
“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帮人不一定是美国派来的,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求岳喘着气道:“我把酒店选在领事馆附近,就是为了防着他们撕破脸。露生,哥哥这次对不住你,瞎了眼相信孔祥熙,大意失荆州。但是你相信我,有我在,我们俩一定能活下去。”
露生不住地向外看,手臂很痛,应该是受伤了。
两人都知今日难逃此劫,只怕插翅难飞,难以置信孔祥熙心狠如此且短视如此。他们来美国,金忠明是知道的,若是求岳横死他乡,跟江浙财团如何交代?浙行中行岂能善罢甘休?
“如果待会儿没人追过来,我们就穿过前面的街,什么也别管,往领事馆里闯。告诉大使我们被人追杀。”
露生会意,特务处只能暗杀,不能明狙,只要进入领事馆,他们就能恢复金会长和白小爷的身份!
命就保住了!
“你手要不要紧?能不能坚持?”
露生忍耐道:“没有伤着。”
求岳看他一眼,露生也恰是回望过去,两人心中都有些茫然,这场面似曾相识,只是当初是在上海的轰炸里。
求岳从怀里掏出一把短|枪,塞给露生:“拿着,如果我不行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许哭。”
露生咬牙接过枪,什么也不问。
他们侧耳静听外面一片骚乱。求岳将露生护在身后,自己先探个脑袋出去——好的!ojbk!没有人!他俩撒腿儿就跑,兔子一样往马路对面冲,一阵灯光照过来,不知几辆车子追了过来,前面也有车!
——眼前黑洞洞的一支枪口,后面正是戴笠!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露生推开求岳,举枪也射——哪里打得中?
枪声响了,一枪,又一枪。
——颈上一阵剧痛,露生抓紧了求岳的手,死也死在一起了!
从他们后方传来倒地的声音。
戴笠抓着他怒吼道:“疯了吗?!”
一个小时后,他们坐在紧急起飞的飞机上,戴处长面色阴沉地处理伤口。
金总:“兄弟你就不要生气了……”
戴处长:“。”
金总:“我婆娘这个人性格比较激烈。”
戴处长:“哦。”
金总:“脸还好吗?”
戴笠冷笑:“哼。”
——气氛超尴尬!
昨天下午,戴笠带着飞机抵达布鲁日,但是怎么也联系不上陆小姐。这情况不妙,戴笠自己留守港口,一面派人向伦敦搜查。当夜国内就发来电报,可能有人要在伦敦行刺。
戴处长坐不住了,所有人马飞奔往伦敦,找了整整一天,最后是循着枪声冲到了大使馆附近。
戴处长怒道:“没见过你们这种人,既不会使枪,逞什么英雄?难不成以为我要杀人灭口?”
不然呢?
你举着枪过来正常人反应都是要自卫啊。
露生在一旁听了半天,忍不住开口:“不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金家刁难过孔部长,想来委员长心中,也觉得江浙财团不驯服。现在资金已经到手,万千罪责又悬于他一身……戴处长,你不能怪我们有此一想。”
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怕的是赤壁孔明借东风,借完了周瑜就要杀人啊。
戴笠冷冷地回过脸来:“现在呢?”
露生和求岳就不说话了。
“你们未免太小看委座,也太小看我戴笠。”戴笠的声音中有了些怒意:“我要杀你,犯不着这样惊动四方。委座又岂是心胸狭隘之人?你在美国拼杀搏命,国内都是翘首以盼,你要游玩,也都顺着你。你把大家看成什么,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们殷殷切切,就是等你这个戒心?!”
一席话说得求岳露生都无言,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心头什么滋味。
说实话,他们没敢把心交托给这些人。他们在以后的史册里,名声太臭,即便是眼前,他们也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人。
可他们毕竟坐在一条船上。
许久,求岳问:“来的这帮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还在查。但我们的人死了,所以我立刻赶到伦敦来。”
“陆小姐呢?”
“死的就是她,挨了五枪。她死前想把电报发回国内,手还停在发报机上。”
机舱里沉默极了,只有医护人员拨动器械的声音,深黑的夜幕从机舱外辽阔地伸展开,无垠地、是向着夜色深处航去。
“有一句话说给金参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托则信,不信何托?”戴笠走到舷窗边,望窗外望不清的夜色:“实不相瞒,我和你一样没有入党,但那又怎样?做人做事瞻前顾后,不如不做。”
夜航的灯光微微照亮他的脸。
求岳想问他,那王叔叔呢?你还会追杀他吗?话到嘴边,没有问出来。他和露生都是孩子一样纯净的心地,受得苦、受得委屈、可是经不住别人把心摊开了给他看。
哪怕这颗心里,藏了许多残酷的秘密。
玲珑月 133|黄金
飞机在南京落地的这一日,金忠明仍在栖霞寺念经, 家里一个消息不知。
和孩子们读了大学的空巢家长一样, 老太爷先是坐卧不安、后是想东想西, 慢慢地不安心也得安心。在寺里半天是念经、半天拿来唠嗑, 正和寂然法师并另一名住持说话——孩子去美国的事情是不敢讲的, 只能说外地谈生意去了, 那住持因说:“金少爷最是能干的, 自小不要太爷操一个心,您这个高寿,在家受用就对了,阿弥陀佛,儿孙都有儿孙的福。”
寂然陪同着笑,捻着佛珠, 也不说话。
金忠明怏怏道:“不放心!安儿也罢了, 那个小白露生娇滴滴的, 动辄肯生病——若在外头病了, 还要累安儿费心照料他。”
两个大和尚都笑:“这又说哪里的话来?又不是逃难去的, 病了也有人伺候的。”
三人一齐出了禅房,向寺院高处的山亭里去, 已有小沙弥备了泥炉茶具, 生火烹茶。这个住持极圆滑的人, 最善逢迎,金忠明在这里吃斋几日,给他哄得全寺菩萨都捐了金身, 看金老太爷仍是锁着眉头,心说阿弥陀佛,这还有善缘可以结呢!一面推了蒲团与金忠明坐,一面道:“莫怪贫僧唐突,按理说金少爷出去谈生意,这也是持家孝敬,份内应当的事情,不知太爷何故这样烦心。念了这些日子的经,仿佛不见开解的,或还有什么烦难,与贫僧说一说,也好开解忧愁。”
老太爷守口如瓶地摇头:“你出家人,不好给这些俗事污耳朵。”
住持念佛道:“却是有这个道理,所以我这里还有个秘法,百试百灵。”
金忠明笑道:“你又哄我捐香火,是不是?我给拙荆供的香火还不够?他两个小辈还要香火,不怕折福呢。”
“阿弥陀佛!不是一样的。”住持将手一指后面山坡,“太爷看那边后山,供奉的是毗卢遮那、大日如来,六朝以来属我栖霞寺供奉最尊,能保一切众生解脱苦难,且最有光明智慧,能成就世间大业。若能在佛祖脚下设一个灯池,万盏海灯供奉,无论什么艰难事业,都能自在化解的。”
他那里是逮着经书信口胡说,偏偏“艰难事业”、“世间大业”几个字,都碰在金忠明心上,不觉出神道:“以前没听大师提起。”
“寻常香客,哪轻易说来?须要有大愿心才做这功德呢。”住持见他动心,连忙又道:“我给太爷说一个现有的功德:唐代鉴真祖师,东渡弘法,五渡都不得成行。闻听栖霞寺法像尊严,他就来拜谒发愿,在佛像前做了三日法事,供了一万盏海灯,请求大日如来护佑。”
“……然后成了?”
“然后一路波平浪静,顺利无阻,抵达东瀛!这还不是灵感么?”住持一面看他脸色,一面给自己圆:“阿弥陀佛……也得是救苦救难的大愿才有这个决心,太爷若是肯做,这法愿不知几千几万人都受福泽!”
寂然快听不下去了。
金忠明却听呆了——这真是瞎猫碰在死耗子上,又是“东渡”、又是“救苦救难”,给说得心思大动,沉吟了一阵,问住持:“这要多少香油?”
住持慈悲表情:“阿弥陀佛!一个月一万是要有的。”
金忠明沉吟不语,心中琢磨,看看寂然:“大师可听过这故事?”
寂然甚觉尴尬,缓缓地说:“功德也不可修得太急,祸福都有因果的。”
住持心说一万块的香油钱呢!你别掉链子——斜着眼给他使眼色。
寂然只念佛,说:“都看施主的心意罢了。”
金忠明又喝茶,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拍手道:“那就捐一堂来,住持叫监院的师父去找松义,快快地办来——只要能护佑我这心愿,别说一堂海灯,回头来我还愿,捐一个罗汉堂给你!”
住持闻言大喜,面上不露出来,一面沏茶一面道:“阿弥陀佛!好大善缘!”立刻就叫沙弥寻监院和尚来——生怕过一会儿金老太爷回过味儿来,想明白自己跟鉴真差十万八千里,这功德做了只怕也白搭,再说你一个生意人哪来的救苦救难——只催沙弥快去请人。那小沙弥一溜烟儿去了,过一会儿,自己又蹬蹬蹬地返回山亭,不见监院跟着来。
住持不悦道:“阿弥陀佛,怎么又回来了?”
小沙弥脆声道:“金老施主,你家来人了!”话音未落,齐松义从山道随上来,一脸喜色,仰面向金忠明道:“太爷快回去吧,少爷到家了。”
——这可真是惊喜意外!
金忠明慌得从蒲团上坐起来,茶也跌了、点心也打了,住持和法师都笑得扶着:“老太爷慢着些!”住持错愕之余还没忘了回收flag:“阿弥陀佛,灵验不灵验?”
“灵验!灵验!海灯也捐!罗汉堂也捐!”金忠明一面叫齐松义搀着,一面寻拐杖,自己在亭子里乱转:“我、我去磕个头再走?”
“诚心不在这个上头,老施主快去吧——明日我叫师弟去贵处募化,不用你费一点心的。”
金忠明连拜几拜,又向山头大殿拜:“改日我带孩子来还愿,佛祖保佑!”说着,脚下健步如飞,拐杖跟不上脚的,拖着齐松义飞也似地下山去了。
住持自己也觉惊奇,朝空中佛号几声,喜滋滋问寂然:“你说这金老太爷许的什么愿心,菩萨这么看顾的,从没见过这样奇闻,说发愿,立刻就保佑了!”
寂然哪有话讲?和小沙弥默默地收拾茶具而已。
住持见他不理,心说这没见识的,要不是老太爷赏识你,谁带你来,陪两个月还没我陪几天挣的香油多,又觉自己刚才讨钱讨得急,有点被看笑话,袖着手讪讪道:“师弟把钱财看得太重了,失了清净本心。这一点钱对金家算什么呢,你没听人家说,国库都有他家一半!”
寂然也不生气,光是笑,住持问:“又笑什么?”
寂然道:“我笑众生欲念真有趣,红颜枯骨,黄金尘土,大欲大念里头有佛心。”
他拾掇了茶盘,看见斜照余晖里,一片滚滚红尘。
金忠明在这红尘里急匆匆地赶回家,一路上慌慌张张,怪齐管家不寻好轿夫、怪老陈开车太慢、又怪路上人多——七十岁的老爷子脚下生风、嘴上开炮,含恨带怨地哔哔了一路,不像回家,倒像苏三进京。好容易进了门,听见露生从里头迎出来,轻柔温软地一声:“太爷——”
其实求岳都不在,就这么一声,把金忠明的泪叫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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