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地黄丸
徐佑瞠目,这才明白,原来他拉自己上来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群鸿戏海,刚才才用来夸赞徐佑的书法,这会竟然用戏海来命名这座凉亭,袁阶真是给了他好大的面子
寒门贵子 第二十八章 大小狐狸
袁阶回过头来,笑道“这名字如何”
徐佑气定神闲,随口答道“戏,可知旷远;海,可知博大。听戏海二字,如见袁公”
袁阶哈哈大笑,语气畅快之极,指着他道“七郎啊,七郎”
他之前用群鸿戏海夸奖过徐佑,这会却又问“戏海亭”的名字如何,其实是故意的,也不算为难,更多是考校的意思。这也是当下士大夫中流行的小游戏,喜欢于平常小事的一问一答中审视一个人的言行、才华和气量,若是问的巧,答的妙,立刻就会传于四方,是长者提拔后进成名的不二法门。
当然了,这也得看提问那个人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否则问的再巧,答的再妙,也只是媚眼抛给瞎子看,除了得一个斜眼的小毛病,并没有任何的实际好处
正因这句问话里暗藏玄机,所以徐佑赞也不是,赞就显得狂妄自大,不赞也不是,那是摆明了对尊者不敬,如何作答,实在两难。
群鸿戏海,其实是说一群大雁在海水中嬉戏,常用来形容书法的遒劲灵动。但徐佑却抛开“群鸿”二字不提,单单从字面上将戏和海拆开作解释戏有放荡不羁之意,所以取其旷远,海有容纳百川之阔,所以取其博大,生生把这个词和书法的关联性给剥离了。这样一来,再说“戏海亭”的名字取得好,就没了王婆卖瓜的嫌疑。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足见徐佑的急才,但他又有神来之笔,竟然将重新作了定义的“戏海”一词和袁阶的为人联系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拍了一个清新脱俗的马屁。
袁阶自然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对徐佑是既爱才,又受用,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既然觉得好,那戏海亭的匾额,就交由七郎来题写了”
徐佑这次真的吓了一跳,匾为亭之门楣,也是主人家的脸面,以袁氏的地位,不是门第高华的书法名家,根本没资格来题写匾额,何况是他一个编户齐民
“袁公”
徐佑自认在书法上承前启后,尚有几分可取之处,但他一无名声,二无士籍,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刚要开口婉拒,却被袁阶挥手打断,道“此事就这样定了,七郎不必多言。走吧,写了字,赏了景,接下来去尝一尝晋陵的美味佳肴,人生至此,尚复何憾”
徐佑苦笑道“我能拒绝吗”
“你说呢”
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大笑
袁府的厨子可能受到冯桐监工的刺激,厨艺来了个大爆发,珍膳杂叠,宴此高堂,单单瞧着菜色,就让人垂涎三尺。徐佑略一扫过,只见有醋菹鹅鸭羹,鳢鱼燕,蒸豚,胡炮肉,玉露团,仙人湾,五味脯等等,全都是普通人家一辈子吃不到的东西。比如五味脯,做法十分复杂,一般在十月间,取最细嫩的鹿肉切成长条,放入调味和碎骨熬成汤汁,侵泡三昼夜后取出,晾晒风干至半湿,用手捏紧,这般反复数次,用乌程竹叶包裹半年后才可成型。再有这胡炮肉,是由魏朝时从波斯传入中国,而蒸豚即是蒸乳猪,道道都是做工讲究的名菜。
徐佑先拉住冯桐,问了秋分的去处。他本来以为写了退婚书,立刻就能离开袁府,所以让秋分在外面等候。不想跟袁阶扯起来没完,等出门上山时,没有见到她的人影,想来在这袁府中不会有什么危险,应该是被冯桐安排到了别处。
果然,冯桐见徐佑和袁阶相谈甚欢,知道一时半会散不了场,所以将秋分带到了旁边的别院,这会也都送了饭食,没有慢待了她。
徐佑点点头,谢了冯桐两句,然后盯着满桌的菜,食欲大开,也懒得讲究仪态,吃了个不亦乐乎。袁阶吃的不多,大多时候都在抚须看着徐佑微笑,或者让伺候的下人给他添菜倒酒,往日严格要求家中子弟的苛刻全都消失不见,要不是冯桐知道其中内幕,还真以为这是翁婿之间,其乐融融。
不过,幸好袁阶还要考虑到现实里的各种因素,这场宴席仅仅他和徐佑两人而已,要是真招来家中子弟作陪,看到厚此薄彼的一幕,没来由给徐佑招黑。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兴,等净了手口,袁阶和徐佑重新回到最初那间雅舍。冯桐早已备好朱砂和牌匾,请徐佑落笔题字。徐佑见事已至此,无法推脱,何况吃人的嘴短,便笑道“还好是木匾,要是石匾的话,我说什么都要力辞的”
袁阶闻弦歌而知雅意,但笑不语。冯桐却听的一头雾水,见郎主心情大好,也乐得凑趣,问道“郎君何出此言”
徐佑在心中默默勾勒木匾的尺寸方圆和“戏海”二字的间架结构,道“前朝有位书法名家韦诞,最善大字隶书,宫中但凡有新建殿宇,都由他挥笔写就。只不过那时都是石匾,需要在建成后将人吊起到空中题写,十分的危险。后来新建了一座凌云台,高二十五丈,韦诞又被吊上去受了一遭罪,下来后吓的须发皆白。一回到家就告诫子孙,自他以后,韦氏不许学大字,被士林中传为笑谈。”
冯桐听他说的有趣,噗嗤笑道“这位韦公也着实太胆小了点”
“倒不是胆小,好好一个名士,天天被吊来吊去,实在有辱斯文,韦诞也是没法子”徐佑说完了这句,神色为之一凝,挽袖提笔,顷刻间写成“戏海”两字,然后扔笔于案,叹道“今日兴致尽矣”
袁阶立于案旁,注目欣赏了好一会,叹道“笔得墨则瘦,得朱则肥,这是天性使然,所以匾额书常常圆润有余,而苍劲不足。七郎却能反其道而行之,圆瘦兼得,笔力之雄健,使人心悦诚服。”然后吩咐冯桐道“马上去找晋陵不,扬州雕工最好的匠人,告诉他,不管是字体还是笔意,都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失,雕好之后,记得贴好金箔。还有,等明日一早,去陈、杨、屈、崔四府送我的名帖,请几位老友过府一叙”
等冯桐出了房间,袁佑露出几分疲态,转身靠坐在三扇屏风榻上,道“七郎可知我为何要你来写这道匾额”
“是袁公抬爱”
“抬爱你自是有的,但我也不是没有一点私心。”袁阶揉了揉眉心,道“等匾额做好,我会邀请晋陵的名士们前来游玩,我敢保证,他们一看到匾额的字体,必定会追问此是何人题写”
徐佑叹了口气,道“先前我想拒绝袁公,正是担忧这一节”
“无妨”袁阶的眼中突然流露出几分年轻人才有的顽皮之色,道“他们越是问,我越是不言明,只说请了一位不愿具名的大隐士。如此,不出数月,以七郎足以引发变革的书法功力,加上这份神秘感,必定会传遍江左。到了那时,欲求一睹七郎墨宝之人,当纷至沓来,络绎不绝,而你正好借此默默养望。等一两年后,朝中有了变动,或者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再道出你的来历,岂不是顷刻之间,就能名动天下”
徐佑打了个激灵,这不就是他的那个世界里的营销策划技巧吗,充分利用了人性渴望窥探的本能,越是藏着掖着,越是挠的人心底痒痒,然后就能调动起庞大的螺旋效应,传播给越来越多的受众。
这个袁阶,虽然治儒,可不是那种腐儒,肚子里的小九九还真的不少。徐佑前世里搞的就是金融,对这些再熟悉不过,立刻就明白袁阶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
这些是给徐佑的好处,对袁阶自己,当然也有好处,也就是他自己说的一点私心。只要一日不说出徐佑的名字,戏海亭就会成为整个楚国最有话题度的所在,可以想见,除了晋陵郡之外,还有多少州郡的文人雅士会不远千里的往这里聚集。这些人来了,袁府自然要招待,要让人家宾至如归,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而这些人也有自己的社会关系,有同门,有尊亲,有友朋,回去之后略一宣传,戏海亭的大名更是无人不知。
这,不仅仅是名声,也是人脉,更是资源,对袁氏宗族或许益处不算太大,可对袁阶本人,却是受益匪浅要知道,袁氏一族里,跟袁阶同辈的嫡系男子有十七人,其中四人都身居高位,远非他一个晋陵太守所能相比。而袁氏现任家主已告老还乡,体弱多病,不知何时就会一命呜呼,如果能在此之前提升名望,哪怕不能争得家主之位,至少也会在权力更迭的时候,在家族中的地位不被消弱,甚至能够更进一步。
这不是宗族里的内斗,而是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尽最大努力来维持自己的利益,其实无可厚非
徐佑的眼睛微微聚了起来,袁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心计,可能在谈笑间布下这么大一个局,还让他后知后觉,水平之高,才是真正使人心悦诚服。
寒门贵子 第二十九章 五言打油诗
将这些细节飞快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徐佑脸上不动声色,似乎并没有被袁阶画出来的这个大饼给勾引的口水直流,反而露出淡然的笑意,道“要想做到袁公说的这种地步,仅仅戏海两个字恐怕分量不够”
袁阶眼中闪过一道赞赏之色,能在这样巨大的名利前面保持清醒,别说一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就是久经世事的智者也未必能做到坚守本心,自岿然不动。
他轻轻的捶打着有些酸困的小腿,道“七郎果真聪慧戏海亭的匾额只是一副药引,要想让名士们趋之若鹜,还得请七郎再开一副药方”
“药方什么药方”
袁阶答非所问,道“七郎文章作的如何”
徐佑瞬间明白过来,袁阶竟是要让他为戏海亭写一篇文,虽然胸腹间有无数后世的佳作可以借鉴,但今天的锋芒已经显露的够了,满招损谦受益,过犹不及,道“只是文理粗通罢了,连半分华彩也没有,根本上不得台面。”
“七郎何必过谦”袁阶似有不信,皱眉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七郎的将来着想,如此推脱,是不是怕我占了你的便宜”
这个局谁得益更多,还真的不好说,区别只在于袁阶得的是眼前的近利,而徐佑得的是日后的好处。俗话说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所以对他而言,其实也是乐观其成,苦笑道“袁公言重了这样吧,文章一时做不出来,但赋诗一首,请袁公评鉴”
然后不等袁阶作答,随口吟道“山高通仙阙,亭深到此间,远目随鹤去,高情共云闲。去波接魏地,归舟扬楚帆。袁公何慷慨,夜夜不得眠”
这首诗首联写戏海亭,颌联升华了意境,颈联则是描写从魏国到楚国,大家争相前来游玩的盛景,用了夸张的手法,到了尾联,称赞袁阶作为主人的慷慨好客,是徐佑习惯性的拍马屁。此时的诗体刚刚从四言进化到五言,没有一定的格律,不限长短,不讲平仄,用韵也相当自由。因为它既不同于汉代乐府歌辞,也不同于唐代的近体律诗和绝句,所以他信口胡诌的这首打油诗,在这个年代有个通称五言古诗
袁阶眉头舒缓开来,道“曹子建七步成诗,被人誉为有捷才,我看七郎也丝毫不逊色,仓促中能做出这般的诗句,已属难得”
他沉吟片刻,道“不如这样,你且在府中留宿一晚,等明日一早,我命人另写一篇戏海亭记,然后劳烦七郎手书一份可好”
徐佑腹中暗笑,想必袁阶听了这首打油诗,也对自己的文才不抱什么希望,他乐得如此,恭敬的道“佑敢不从命”
商议已定,袁阶困顿欲眠,吩咐冯桐将徐佑安排至客房休息。两人并肩前行,一路上见到袁府的奴仆进出有序,有事则小声交接,无事则垂首疾行,偌大的庄园竟听不到一点杂音入耳,徐佑叹道“见微知著,连奴仆都这般知礼,一定是冯管事管教得当之功。”
这时两人行到一座拱门前,冯桐面露得色,刚要回话,一个穿着青色绫罗裤褶的婢女突然从门的另一侧跑了进来,正撞到徐佑的肩膀。
徐佑现在的身体不说弱不禁风,但也实在是气虚乏力,被她一撞,登时后退了三步。冯桐站的靠后,赶忙扶住了他,心中勃然大怒,刚说自己管教的好,就出来这么个冒失鬼,有这么拆台的吗正要指着婢女斥骂,可话到嘴边,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吞了回去。
婢女似乎并不慌张,黑溜溜的眼睛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清秀的眉目中透着一股子机灵,抿着嘴道“没撞伤郎君吧婢子方才只顾着赶路,没听到这边有人声,所以跑的急了些,尚请郎君见谅”
她的声音轻灵,如同林中雀鸣,让人一听就感到心情愉悦,徐佑自然不会介意,微笑道“不妨事”
按照常理,婢女此时应该束手腹下,躬身让到路旁,然后恭送徐佑和冯桐离开后,才能自行其是。但这个婢女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不懂礼数,听了徐佑的话,仍然紧盯着他的脸看,一点不知羞涩为何物。
徐佑视若不见,对冯桐道“咱们走吧”
“郎君先请,我稍后就来”
徐佑点了点头,迈步徐行,过了拱门,沿着蜿蜒的小路,往不远处的竹林走去。过了一会,冯桐赶了上来,望着徐佑欲言又止。
徐佑笑道“刚才那个小婢,是三娘身边的人吧”
“郎君猜到了”冯桐叹了口气,道“府中所有的奴婢,包括其他几位郎君和娘子的人,我都管束的了。可就是三娘身边的两个丫头,被她宠的太过厉害,疯起来无法无天,连我都没办法”
袁阶有四子三女,袁青杞排行第三,所以冯桐有此一说。
徐佑奇道“听说袁公以名教礼仪治家,规矩极严,还能容的下这等事”
冯桐又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三娘她呃,瞧我这张嘴,说起废话来就没完没了,连听林雅筑到了都没注意。郎君,今晚你就在这边安歇,有什么需要的话,吩咐伺候的婢子们就可以了。”
听冯桐话里有话,似乎三娘有什么秘密,不过退婚书已经写了,徐佑跟这个女子再无任何关系,所以没有探究的心思,道“知道了,请冯管事派人把秋分送来还有,能不能邀左军候过来一叙”
左彣哼,不是你提起我还差点忘了,一路上对我不敬,早晚要把他整治的服服帖帖冯桐故作为难道“除了三百近卫部曲拱卫府邸,其他各部大都住在府外。这会时辰也不早了,进出不便,要是没有重要的事情,不如等到明天,我再安排左彣来拜见郎君。”
“明天还要跟袁公见面,恐怕没有时间。”徐佑语气变得有些低沉,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关于那些战死的军士,我心中始终难安,想请左军候来商议一下,怎么定个条陈让我略表寸心。这事要是做不好,今晚我估计也难入睡,当然了,不睡也没什么,只怕明天精神不济,误了袁公的事”
冯桐干咳一声,道“郎君先稍作歇息,我这就去安排。来人”
八个貌美婢女应声走出,分成两排,屈膝跪地,口中轻唤郎君。冯桐交代她们一番,然后转身离开。徐佑身在众香国,却也无心打量,让她们起来守在门口,自己到卧榻上一躺,舒舒服服的呼出一口气。
从离开义兴开始,先是经历了舟车劳顿之苦,然后又被四夭箭耗尽了心力,接着一晚没休息直接进了晋陵城。再就是跟袁阶的一番斗智斗勇,要不是凭着一口气撑着,早就瘫倒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从深度睡眠中醒了过来,睁开眼就看到秋分以手托腮,坐在榻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长长的睫毛梳拢下来,衬着白皙的脸蛋,看上去充满了天真无邪的童稚和可爱。
徐佑的心底浮上一丝暖意,悄悄坐起身子,想要把她抱到榻上休息。手刚碰到柔软的肋下,秋分猛的一颤,双眸张开,脸上布满了惊恐之色。
徐佑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她一定是又梦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爱怜的把她的脑袋露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发髻,低声安慰道“别怕,这里是晋陵,我们安全了别怕”
秋分伏在徐佑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不知为什么,颤抖的身子立刻变得平静下来,连带着一起平静的,还有那颗始终忐忑不安的心
“现在什么时辰了”徐佑看向窗外,天色渐晚。
“申时末了,刚才袁府的人送了饭菜过来,我见郎君睡的香,就没有惊动你”秋分呀了一声,离开了徐佑的怀抱,道“左军候还在外面等着呢”
“军候来了吗”
徐佑一边说着,一边往外间走去,秋分呆坐在榻前,小脸蛋不知为何红了一红,双眸露出几分羞意,吐了吐舌头,追着徐佑出来。
左彣屈膝跪坐在桃笙上,看到徐佑忙站了起来。桃笙是用桃竹制成的蒲席,十分名贵。徐佑面带笑容,倍感亲切,差点下意识的就要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到了半途才醒悟过来,时代不同,礼仪不同,顺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军候安坐,我一睡不起,让你久等了”
左彣垂手一侧,等徐佑入座,方才挺直身躯,安安稳稳的跪了下来,笑道“我也刚来不久,郎君日来辛苦,歇息这一阵,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徐佑也是一笑,和左彣随意闲聊了两句,突然又陷入了沉默。左彣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不知郎君召职下前来有何吩咐”
过了半响,徐佑目光一敛,正色道“军候,你在袁府的前程,已经走到尽头了”
寒门贵子 第三十章 何为忠
左彣呆了一呆,道“郎君说什么”
徐佑知道他其实听清楚了,只是脑袋里一时转不过弯来,提起几案上的瓷壶,往杯中缓慢的倒水,给他琢磨的时间。
一杯水满了七分,左彣才惊醒过来,忙以手捧杯,连说不敢,接着神色一黯,道“我等低贱之人,蒙受郎主大恩,但求一生一世以命相报,至于其他的,职下不曾考虑太多”
徐佑摇头道“忠心是对的,但忠有精忠和愚忠之别。你跟随袁氏多年,又读书识字,应该也懂一点儒家的经义。究竟何为忠呢”
左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放坐案上,低着头默然不语。
“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如今呢,袁公别说对你以礼相待,就是想要跟他见上一面怕也不是容易的事。彼此之间的沟通交流,全要仰仗冯桐,可这次义兴之行,因为我的缘故,你把他得罪狠了,想来也不会在袁公面前说你什么好话。”
左彣何尝不知道这些,他在袁府这么多年,就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导致始终无法升迁。后来碰壁多了,慢慢抹掉了一点棱角,也磨出了圆滑的脾性,但骨子里还是跟那些见风使舵、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有所不同,因此才会在船上大大得罪了冯桐。
冯桐何许人也那可是袁阶最腹心的人,得罪了他,其实已经宣告了在袁府前程的终结,所以徐佑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得罪便得罪吧,”左彣苦笑道“大不了还做我的军候,只要能领一份饷银,够养活自个就行了”
徐佑眉头一扬,道“军候没成家”按说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虽是贱籍,但依附豪族,位列军候,领的饷银和平时的赏赐早高于普通齐民的生活水准,甚至连某些官府的胥吏也不能比,早该纳有妻室,儿女承欢膝下,何至于还是单身
“娶过两次妻,都先后病殁了,留下一儿一女,也在五岁时夭折,之后就淡了这方面的心。”
原来如此,这也是个伤心人。不过单身也好,孑然没有牵挂,徐佑叹道“军候虽然豁达,不计较这些身份物,可我怕事到临头,军候想要退而求其次也不可得为了对付四夭箭,你带的这个百人队足足伤亡了三十余人,战损高达三成,不用想也知道,府内、军中一定会有人对此提出非议他们这些人身在高位,不通军务,是不会管四夭箭有多么的厉害,只知道身为楚国顶级门阀之一的袁氏,竟然在对抗区区几个江湖客的时候伤亡了这么多人,一个无能的帽子扣下来,不治罪已经万幸,至于军候的职位和那份饷银,还是不要再抱有什么希望了”
左彣悚然一惊,倒不是他迟钝,而是这一天都忙于安顿战死军士的善后事宜,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所以一时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会被徐佑提醒,立刻变得如坐针毡,他在袁府内的朋友不多,交心的更少,倒是很多人看他不顺眼,真要上面追究起来,连个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退一万步讲,旁人就算不落井下石,可一定会说些冷嘲热讽的闲言碎语,以他的性格,宁折不弯,如何受得了戏虐。
“我要去见郎主,将事情分说明白”左彣腾的站了起来,显然已经乱了方寸。
徐佑有点不忍心,但还是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最后的希望,道“我刚一见到袁公,就提出对战死军士的抚恤事宜”
“郎主怎么说”左彣眼中冒出期待的神色。
“他有点不耐烦,说这件事不急,以后再议,然后就再没有提起过了”
左彣颓然坐下,神色茫然,他的人生早已经跟袁氏挂上了等号,形而上的尊严、荣耀、建功立业的梦想,形而下的生存、温饱和作为一个人的基本体面,都跟袁氏息息相关,从血液到骨髓全部融合在了一起,所以一旦得知或许有可能会从这个群体里被剥离出去,那种汹涌而来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军候也莫要太过悲观,以你的修为和才智,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徐佑安慰道。
左彣沉默了好一会,低声说道“我等部曲虽然不完全等同于奴仆,但也不是有户籍的齐民,在郎主的眼中,其实跟奴仆没有什么区别,又哪里会有真正的自由既然依附了袁氏,自我伊始,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是袁氏的家奴,郎君说天下之大,但也绝没有一个逃奴的容身之地,更何况是袁氏的逃奴,谁敢收留,又谁敢重用与其如丧家之犬,惶恐不可终日,还不如任凭处置,最坏的结果,不过被贬为佃客,到庄园里耕作罢了。”
这就是时代的悲哀,门阀政治的操控之下,公门有公,卿门有卿,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更何况左彣一个介于齐民和奴仆之间的私人部曲,纵然身手高绝,可在家大业大的袁氏不过寻常,除了认命,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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