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地黄丸
这是莫大的恩典,不过想让徐佑感激涕零,那可真是妄想了。小黄门手持棨牌,叩开宫门,牛车驶入,大门又吱呀呀的缓缓关闭。
台城如今的规模已经远胜三国和魏时,里面有建于孙权时的太初宫,有建于孙皓时的昭明宫,还有建于魏时的显阳宫,以及安子道在位时修建的太极殿。这些宫殿分别坐落在东、西和北侧,规模有大有小,华丽不一而足。而太极殿是台城的正殿,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广十丈,殿内有十二间,象征一年之中的十二个月。
太极殿两侧设太极东堂和太极西堂,各有七间,是皇帝日常议政、筵宴、接见和起居的地方。
安子道见徐佑的地方,就在太极西堂!
牛车停下,两个小黄门候在一旁,扶着徐佑下车,然后往殿内走去。徐佑垂着头,借着四周龟身鹤颈的烛台,打量殿里的陈设。只见雕栾镂楶,青琐丹楹,图以云气,画以仙灵,黄琉璃瓦的歇山顶式,平添了几分庄重和雅致,但这些算不上奢华,安子道从来都是个好皇帝,生性俭朴,体谅民生,这点倒也不能否认。
不过,渐入暮年之后,刚愎雄猜,朝令夕改,所谓帝王心术,慢慢的将朝野搞得一塌糊涂,这才有白贼乘风而起,这才有佛道攻讦不休,连太子废立与否,也时而此,时而彼,上上下下无所适从,国本动摇,是治乱之源。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脚下已经到了内堂,门口并无守卫。其实一路行来,甚少看到精锐部曲来回巡视,貌似防御稀松平常,不知道安子道是承平太久,还是对负责宫内安全的左右卫军充分信任。
皇帝这种职业当得久了,思维和认知跟普通人完全脱节,既难以理解,也难以效仿,天天听着歌功颂德的话,就是智障也会觉得自己英明神武,那种唯我独尊的威权,已经不是自恋和自信的范畴,说不定真有刺客,安子道还以为瞪瞪眼,龙气护体,就能让对方纳头就拜。
不过话虽如此,台城有三重宫墙,易守难攻,若无内应,想从外围攻破至少得耗费数月之功。但纵观古今,多少惨事起于宫墙之内,嘉靖差点被几个宫女勒死,安子道岂能保证宫内数千人,没有一个有异心?
绕过琉璃屏风,黄缎御案后坐着一人,身穿宽袖布衫,头戴白纱帽,手中握着柄玉如意,虽年老多皱褶,可眉目间疏朗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他身量高大,双臂和双手都显得很是修长,胡须打理的干净舒适,只是鬓角白发丛生,终究还是抵不过岁月。
徐佑只打量一眼,屈膝跪下,伏地恭声,道:“小民徐佑,参见主上!”
安子道笑道:“起来吧,你身子不大好,不必大礼参拜。林霜虎,去给徐佑赐座!”
林霜虎的名字听着霸气,可实际上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宦者。他是安子道潜邸时的老人,跟随在身边伺候几十年,心腹中的心腹。
徐佑谢过起身,于蒲团上跪坐,只是双手用力抓住腿侧,似有摇摆不定的虚弱感。安子道神色祥和,目光掠过徐佑苍白的脸颊,道:“温如泉给你把过脉了?”
皇帝仿佛在闲话家常,徐佑也尽量让沙哑的声音不发出痰阻之声,道:“是,温太医说将养数月,或可无恙……”
他伤重不治,余生不多的事早就传开了,安子道当然不会不知,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你既辩诘胜了崔元修,那也不必再拜入他的门下,长干里风景宜人,且安心住下养伤。”
徐佑原本就打算借装病之机赖着不走,现在有了皇帝这句话,滞留京城不再是个问题,忙顿首谢恩。
“徐佑,你可知今日召你何事?”
“小民愚钝!”
“丹阳公主奏请为徐氏满门平反,你事先可知晓?”
“小民知晓,并劝阻过公主,无奈人微言轻,公主不听……”徐佑顿了顿,见安子道没有做声,又伏地哀泣道:“主上容禀,小民绝无为家族奢求平反之意。徐氏见诛,固然悲痛,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佑本也该死,却是主上亲旨赦免死罪,安置钱塘容身,后又赐归士族。君恩深重,何以为报?日夜思之,恨不能衔草结环,肝脑涂地,以求我主功格区宇,明照万国!”
安子道笑道:“我在深宫也常听人说起你在钱塘种种,想徐氏三世不读书,故恣意妄为,以致宗祀断绝于旦夕,而你能以文采显名,殊为不易,也算徐氏开国之功庇佑,留了个继嗣之人。至于其他,你救丹阳于险地,献家产于军中,以大智造雷霆,以骁勇保北顾,公忠体国,当为臣下楷模……”
皇帝自称朕,从秦始皇开始,但除过某些正式场合和诏书之类,秦汉以来的皇帝也不是开口闭口都是朕,反而称“我”的次数更多,也更频繁。到了南北朝,纲纪崩坏,礼乐失序,别说私下里的自称,就是诏书里也常常称“我”不称“朕”。反倒是唐宋之后,皇帝们越发矫情,于是朕代替了我,成为了日常用语。
徐佑愧道:“小民终日西拜,如葵藿倾阳,每念及主上隆恩,感遇忘身,这才以薄产供军需之微末,以拙智造雷霆却不敢贪祖骓之功,北顾里遇袭,若非顾张以及众士族勠力同心,怕已身首异处,寸功未立,却蒙主上赏万金、封山林,惶恐之极!”
安子道对徐佑的应对很满意,甚至可以说很对胃口,只是想到他为国尽忠却惹了六天,竟被对方派出三个小宗师联手刺杀,可见六天恨他恨到了何等地步。这不仅暴露了京师的防御缺陷,也让他脸上无光。
安子道叹了口气,示意林霜虎将几封信交到徐佑手里,道:“之前你尚年幼,许多事未曾耳闻,这里是徐湛和别人来往的信笺,你看一看,就知道我非是不念旧情……”
徐佑拆开了信,入目字迹确定是祖父无疑,内容很浅显明白,大都是发牢骚、表不满、对朝廷的怨望和对皇帝的非议,不过这些还算不上什么大罪,最主要的两封信,是徐湛和时任湘州刺史殷暇的来往记录。
徐佑看得大汗淋漓,伏地颤栗不起。他故意如此,方能符合人设,只是还捉摸不透安子道的用意。
“殷暇有谋反意,知徐湛对朝廷不满,撺掇他同道起事。徐湛虽未同意,可言语模棱,首鼠两端,侍君不诚,所以出巡之前,我令太子监国,让他着人拿徐湛进京问话,却不料太子和徐湛有旧怨,竟敢矫诏发兵义兴,诛了徐氏满门……可惜,可惜啊!三次北伐之后,我是对徐湛疏离了些,此时想来,也多怪太子身边的那些人整日聒噪,尽说些徐湛误国无能的话,以致酿此惨剧!”
安子道本不必和徐佑交代这些,也不知是人老多愁,终于回想起往昔并肩作战的情谊,对徐湛被诛一事,隐约有几分后悔?还是见徐佑命不久矣,徐氏最后的一颗种子也要湮灭,说这些话,为了让自己安心,也为了安士族门阀之心。
徐佑心中冷笑,徐湛发牢骚是真,可若说谋反,却还扯不上,顶多也就是个知情不报,哪怕捉拿有司问罪,八议之下,免官削爵,何至于满门屠戮殆尽?
归根结底,还是安子道要杀人立威,一石四鸟,既消弱门阀,也掣肘太子。可堂堂天子,权势在手,偏偏行此歹毒心术,让人不齿。
“不过,也不能就此说冤枉了徐湛。那殷暇失败之后,服毒自杀,后来平定了白贼之乱,司隶府彻查时发现殷暇原是无为幡花之道的人,听命六天行事。”安子道的气势突然一变,双目龙威摄人,整间内堂几乎压抑的难以呼吸,道:“六天,你见过他们的残忍无道,凡是跟六天有染的人,皆可杀!”
徐佑还记得殷暇,义兴之变后不久,殷暇就被借故处死,现在才知是服毒自杀。如此看来,此人确实是六天的暗线,若能拉拢徐氏造反,成功率绝对比都明玉搞的那套高出太多,但就算再来两个徐氏,想要改朝换代仍旧是痴人做梦,徐湛不会不明白这点,所以他虚与委蛇,并没有给殷暇明确的答复,可也没有向朝廷举报,当断不断,终于给了安子道借题发挥的机会。
徒呼奈何!
寒门贵子 第三十章 大毗婆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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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外突然起了大风,吹的窗户猎猎作响,林霜虎出了内堂,喊着几个小黄门去关紧窗户,屋子里顿时只有徐佑和安子道两人。
安子道唇角溢出笑意,眼眸深邃不可捉摸,道:“听湘东王说你书入神品,和张芝、钟繇并称三贤。来,上前来,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徐佑不能推辞,趋步上前,拿起御案上的乌程山羊毫笔,这种笔号称千万毛中拣一笔,尖、齐、圆、键历来是皇家贡品,民间罕见。
也在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安子道苍老的身躯和那不再旺盛的生命力。这不是脸上的红光和浑厚的声音可以掩盖,无论这个在位几十年的皇帝多么的英明神武,现在的他,已到了风烛残年。
所谓天子,终不过肉身凡胎!
徐佑的脑海里猛的浮现一个念头:只隔着御案,彼此触手可及,以他此时的修为,天底下没人可以阻止他杀死安子道!
只是瞬间就把这个充满诱惑力的念头强压了下去,杀安子道容易,可他不是死士,杀了之后如何脱身?就算侥幸逃出去,江东也无容身之地,只能投靠北魏。北魏虽胡人当政,也知弑君者不能久留,早晚还是一死。
提笔颤颤巍巍写下了“文王有声”四个字,笔法虽在,可笔力全失,勉强入上品,却跟神品差之远矣,就是韦世南和索泛也比不上。不过“文王有声”出自《诗经》,大雅之声,歌功颂德,马屁倒是拍得极好。
安子道笑了笑,没有品评好坏,道:“今日谈兴尽矣,你退下吧!”
徐佑躬身退回方才跪坐的位置,然后伏地叩首,道:“先祖误入歧途,为奸贼所惑,上不能尽忠君王,下不能保全家族,招祸取咎,无不自己。小民当引以为戒,绝不蹈其覆辙,有负主上恩遇之重!”
“徐氏有后,我心甚慰!林霜虎,赏徐佑乌程笔十支,沈郎墨二十锭,龙尾砚二十方和元白纸万张……哦,这元白纸本是你洒金坊所出,我用内帑辛苦买来,再物归原主,天下间的便宜不能都给你占了……”
徐佑最擅长打蛇随棍,听安子道语带调笑,立刻赔着笑道:“小民斗胆,请主上把元白纸另换个赏赐!”
安子道大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如意,道:“霜虎,把这个给徐佑!”
林霜虎愣了愣神,玉如意宫内多的是,算不得贵重,只是这把玉如意不同,它是安子道最爱之物,每每以如意瘙痒,通体舒泰,几十年未曾离身,凡是皇子公主和近臣,没有不知晓的,就这样赐给了徐佑,恩宠之隆,闻所未闻,传出去可就是一场大风波。
徐佑接过如意,入手温润,光泽流动,上面雕刻着振翅蝙蝠,肌理纹路,栩栩如生。他见安子道挥了挥手,脸上似有倦意,叩头辞出,刚到门口,听安子道又道:“出了宫先别回去,到本无寺小住几日,竺宗主在那等你!”
徐佑应了声诺,想了想,道:“若有人问起小民,关乎主上的龙体,不知小民该如何作答?请主上明示!”
安子道淡淡的道:“你看我像是大病不起的样子吗?”
“圣体安康,乃我大楚之福!”
“那就是了,据实以告,免得某些人想的太多!”
这某些人是谁,恐怕大家都心知肚明,徐佑又等了三息,安子道没有再开口,这才躬身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台阶下停着一辆牛车,跟来时那辆不同,车身全部涂成了白色,像个游荡在夜晚里的幽灵。
牛车两旁是四十八名御刀荡士,比来时翻了番,可见奏对合乎上意,防卫级别也随之上升,两三个小黄门恭敬的扶着徐佑上车,刚刚坐好,御者抖动缰绳,飞快的驶出西华门,去往本无寺方向。
本无寺在台城东,紧挨着护城河,有上百年历史,虽没有建初寺悠久,可规模更加宏大。寺内有一株千年银杏,高耸入云,每到秋季,金黄的银杏叶洒满一地,美不胜收,因此又被称为银杏寺。
徐佑从外面望去,只见黄墙红窗、琉璃飞檐,叠映成趣。入了寺门,雕梁画栋、珠灯藻井,令人目不暇接。据说后院建有万佛阁,里面总有一万多尊形态各异的镏金铜佛,金光万道、与日争辉。
初见竺道融,徐佑心中未免有几分失落,孙冠的富贾矮胖已经颠覆了他对大宗师的认知和幻想,可眼前黑黑瘦瘦的老和尚,怎么会是统一佛门的无上僧主,怎么会是威名赫赫的黑衣宰相,若论形象,简直差了竺无漏十万八千里。
“请七郎过寺,一为免去旁人追问圣体之忧,让郎君难为;二来,为了大毗婆沙……”竺道融面色和蔼,言语之中,和徐佑平辈论交,或许在佛门眼里,众生平等,本无贵贱。
徐佑咳嗽了几声,道:“宗主莫怪,大毗婆沙之语乃竺无尘法师的戏称,我从未以此招摇撞骗……”他不仅服软,而且有些卑微,或许示弱几分,会让竺道融轻视几分,免得露出破绽。不管竺道融如何不起眼,可大宗师的名头总不是假的,能不能瞒过他,徐佑并没有把握。可事急从权,安子道根本没有给他思索对策的机会和时间,那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赌一赌道心玄微大法究竟可不可以偷天换日。
“七郎言重,我那徒儿既然认你为六字之师,无尘也蒙你点化,突破迷障,入了五品的山门,加之道安师弟也来信对你多加赞赏,我属意尊七郎为大毗婆沙,正式封号,晓谕沙门……”
徐佑还没搞明白竺道融的示好所为何来,要知道他和佛门的关系虽然一向挺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一个即将面临死亡的可怜人,得到这些尊号又有何用?
“宗主厚爱,佑感激不尽!可大毗婆沙乃沙门尊号,我所信奉的是儒学,若贸然领受,恐惹众僧非议。本无宗自是宗主说了算,可六家七宗却未必同心……”
竺道融微微笑道:“三日后,主上将在本无寺设千僧会,广集诸寺知事及学行名僧,羯磨拜授,置位羽仪,敕任我为天下僧主!”
竺道融这十几年来只做了两件事:打压天师道和统一佛门。第一件完成的极好,天师道现在摇摇欲坠,再不复以前的声威;第二件事实上已经完成,成为僧主,各界早有共识,只看皇帝什么时候下旨册封而已。
徐佑并不惊讶,可奇怪的是,为何选在三日后?
安子道装病,自然是为了考验太子,结果太子按捺不住,让竟陵王私自回京,居心如何,昭然若揭。所以安子道借安玉秀求情之际,连夜召见徐佑,欲通过他的口,告诉那些心怀叵测或摇摆不定的官员臣属们看清形势,认真思考选择站队!
把他送入本无寺,可能是想吊一吊太子的胃口。太子和竺道融不合,势力伸不进本无寺,让他找不到徐佑,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如热锅上的蚂蚁,更会出昏招,将谋逆之心暴露的更加彻底。
三天之后,竺道融成为僧主,徐佑恢复和外界的接触,太子闻知皇帝安然无恙,惊惧之下,要么选择立刻谋反,要么选择龟缩不动,要么直接上表认罪,可不管哪一种,都有迹可循,也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想通了这点,也就明白安子道为什么找徐佑来做这枚棋子。朝中这些年分裂很深,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太子,各种纠葛缠绕,选一个皇帝的人,说出的话太子不信,选一个太子的人,皇帝又不信任,这时候徐佑这个脱离金陵官场圈子的中间人,就成了很合适的人选。
不是唯一,但很合适,这就够了!
至于抛出密信、赏赐如意、加封尊号,都可以看成笼络的手段。徐佑既然甘冒大险赖在金陵城,自不是为了站在一旁看戏,。成为棋子有成为棋子的好处,至少加入了棋局,可以参与胜负,这对他而言,也就够了!
“恭喜宗主,哦不,该称僧主才是!”徐佑习惯性的拍了拍马屁,犹豫道:“僧主法谕,自然无人敢反驳,但人心不服,也是枉然……”
“所以我准备请众僧入寺,和七郎互相辩诘问难,以你的才学,驳倒他们,自然无人再敢有异议!”
徐佑默然,你大爷的,我还是病人啊,要死的病人啊,谁跟你去辩论,谁又兴趣来问难,竺道融,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寒门贵子 第三十一章 尊号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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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徐佑宿在本无寺。
如果冬至没有睡着的话,他们现在应该得到消息,知道他被竺道融扣在了寺里。明日辩诘,佛门各宗都要来人,人多就乱,清明或许会找机会溜进来。
但也只是或许,竺道融深不可测,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清明不会冒险。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大早,徐佑听着佛寺的钟声醒来,早有小沙弥准备好洗漱用具,刚净了手脸,竺无尘推门进来,双手合什,躬行大礼,道:“大毗婆沙!”
徐佑咳嗽了几声,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道:“无尘法师,一别经年,可无恙否?”
竺无尘还是那么高大粗壮,不过面相比起当年柔和淡然了许多,他走过来扶住徐佑,声线也没那么的震耳欲聋,反而沙哑低沉,道:“宗主让我看护大毗婆沙,”说着有几分担心,道:“你的伤势……”
徐佑勉强笑道:“无妨!”
“六天余孽,统统该死!”
看到徐佑眼眸里的痛苦,竺无尘杀机大盛,那个憨厚无暇、澄心明净的小比丘,终于被这丑陋尘世染成了另外的模样。
“竺法师,莫要动嗔怒。”徐佑温声道:“你修行有成,岂不知生死有命?我若因六天而死,自是前世因结今世果,何必计较?”
竺无尘在钱塘经历了生离死别,心境大起大落时受徐佑点化而顿悟,回金陵闭关苦修五年,终于晋升小宗师,浑身已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可以算是当世顶尖人物之一,可此时再听徐佑说法,立刻乖乖束手静听,恭敬如初,道:“是!”
两人来到后院,院子里站着数百名僧众,都是跟随各宗宗主或名僧而来的弟子们,还有一些世家子弟的部曲和下人,看到徐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认出他来了。
竺无尘如今在本无宗里的地位很高,连带着沙门里的地位也不低,看到有他陪在徐佑身边,满院白衣胜雪,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自动分开站到两侧,留出中间一条通道。竺无尘双手搀扶着徐佑,态度虔诚恭谨,分明是以师礼待之,更是引起无数人的好奇心,不少人偷偷抬头观望,目光里大多是不解和惊讶。
入了禅堂,里面坐着数十人,有老有少,有僧众,也有达官贵人,甚至还见到了角落里拉着薄薄的帷帐,里面隐约可见一个窈窕倩影,帷帐外站着两个侍女,曾在丹阳公主安玉秀身边见过。
原来这场辩诘,不仅涉及沙门,连皇室和门阀也来了不少。安玉秀今日来观战,可能和竺道融事先作了协议,不露面,不出声,可只要她的人在,对徐佑就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和支持。禅堂里的所有人无不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射到徐佑身上,竺道融坐在居中的蒲团上,笑着招呼徐佑坐到他的身边,另一边,则是竺无漏!
竺无漏在时钱塘遭受都明玉残忍到可怖的折磨,从身体到心理都被摧残一空,几乎变成了废人,但是多年后再见,徐佑却能感觉到现在的他似乎又恢复了武功,并且精进了不少,虽然还没到小宗师的境界,可也差的不远了!
道门有通神道典,佛门自然也有无上秘法,这不足为怪,谁让人家有个位列大宗师的好师祖呢?徐佑只是恰到好处的在脸上表示出微微吃惊的神色,然后和竺无漏彼此微笑示意,跪地入座。
竺无尘则坐到了禅堂两侧靠中间的位置,他身为小宗师,又是竺法言的嫡传弟子,说起来和竺无漏身份不差,可两者之间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但这并不是说竺道融麾下的小宗师已经多到烧火打杂的地步,而是佛门比起道门更重资历和传承,或者佛法经义上精研考据和推陈出新,对武学修为其实不算多么的重视。所以何濡在北魏十年,跟随北宗宗主昙谶始终未曾习武,昙谶也从不逼迫,理正在此。
徐佑暗自揣测,莫非竺道融还没有放弃把竺无漏培养成为下一任的本无宗宗主的打算?可这样说不过去,竺道融春秋鼎盛,双脚站在一品山门之内,十数年间应该没有性命之虞,却不管不顾的非要推竺无漏上位,会不会拔苗助长,太早了点?
要知道佛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六家七宗纠缠多年,龌龊事比道门只多不少。竺无漏无论辈分还是修行,绝不可能服众,现在急着推出来接受各方审视,说不好哪天就要栽个大跟头。
竺道融先介绍了徐佑,表示有意尊其为大毗婆沙,为公平起见,但凡有认为不妥者,自小沙弥至各宗主,皆可当面辩诘。若当面辩诘难不住他,不许事后故意找茬,若是被抓到,将依照沙门戒律严惩不贷。
接着又给徐佑介绍堂内诸人,六家七宗里其余六位宗主,几个当世名僧,不过没有昙千,不知是不给竺道融面子,还是人不在金陵。另外还有一些贵人和官员们,集中坐在禅堂西侧,衣着华丽,比起北侧南侧那满目的白衣要光鲜亮丽多了。
徐佑给面子的应付过去,倒有一人让他多看了几眼,那就是号称空谷白驹的庾法护。庾法护的名字,自重生以来,他真是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却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碰面。
看着眼前这个风姿仪态都不逊色顾允的笑话大师,徐佑颇有好感,人善谑不稀奇,稀奇的是善谑善的天下皆知,人人称颂,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道行了。
幽默的人,无论在那个时代,都会很容易引起别人的亲近!
徐佑和善的点了点头,庾法护显然不知道为何徐佑对他的态度和别人截然不同,但也很洒脱的给予了积极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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