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地黄丸
没有思想武装的军队,是没有灵魂的!
又进了一间营舍,徐佑准备随后结束这次调查研究,问了些问题,得到了不少反馈,有一个人成功引起徐佑的注意。当别人大大咧咧的告状诉苦的时候,他没有言语,安安静静的坐在最里面角落的床榻边上,衣衫干净,被褥也叠的整齐,双手规矩的放在腿上,腰板挺直,目光没有别人那么多的戾气,显出这座军营里难得的平和气息。
“你呢,对营中诸事有什么不满?”徐佑突然分开众人,走到最里面,笑着问道。
那人站了起来,道:“并无不满!”
这话出口,立刻惹得其他人不高兴,个头最大的兵卒扭头恶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吐沫,道:“叶珉,你别装好人,我们全都拼着责罚为兄弟们谋公道,你要是一边想讨好上司,一边又想享受我们犯上得来的好处,天底下没那么好事。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旁人乱糟糟的轰然响应,叶珉丝毫不为所动,眼神平静无波,迎着徐佑审视的目光,声音不急不缓,道:“我,并无任何不满!”
寒门贵子 第二章 军法何足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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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读过书?”
“读过!”
“出身何处?”
“会稽句章。”
叶珉问一答一,绝不多说一字,颇有惜语如金的架势。句章在白贼之乱里被毁于洪水,百里无人烟,民户十不存一,徐佑望向何濡,他胸有天下,大至军国韬略,下至一郡一姓,皆藏于腹中,可以说无有不知。
何濡道:“句章有叶氏,前魏时曾位列中等士族,后来家道败落,早已是一介寒门,声名不彰。”
寒门并不等于饥寒交迫的贫苦农家,只是不入士族、门第较低的庶族而已,叶珉能读书识字,说明还有前人的家风流传,看他举止气度,和这营舍内其他人截然不同,。
“你叫什么,又是什么出身?”徐佑问身后站着的那个高大的兵卒。
他咧咧嘴,冲着叶珉不屑的道:“我叫董大海,也是会稽的流民,曾在街巷里为邻里解决纠纷为生,不识字,可有的是力气,真到了沙场,比那些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娘们要厉害多了。”
为邻里解决纠纷?他么的还不是惹是生非的游侠儿?
徐佑笑道:“是吗?我不信!”
董大海急了,道:“军帅若不信,我和来叶珉过过手,三息之内不打趴他,我从此给他叫耶耶!”
“三军如一体,个人勇力不足道,你再能打,战场之上打得过十人还是百人?这样吧,虽然营中严禁私斗,可免得你不服气,我破例给你们一个机会。此舍内共二十人,你们各挑九人,也就是分为两队,一队十人,甲队以董大海为队主,乙队以叶珉为队主,给你们三天时间各自操练,七天后允许你们两队交锋,败的人不许再生事端,而胜的队伍,所有人皆升一级!”
董大海兴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道:“军帅可当真么?”
徐佑看着叶珉,叶珉犹豫了片刻,道:“可以,只是我不需要九人,只要五人即可!”
徐佑沉声道:“军中无戏言!”
叶珉点点头,道:“军中无戏言!”
“好!”徐佑抚掌大笑,道:“有志气!王士弼,七日后由你为监察,负责两队的比武事宜,不许任何场外的因素干扰,明白了吗?”
王士弼绿豆样的目光从叶珉脸上扫过,皮笑肉不笑的答道:“诺!”
出了这间营舍,还没走开几步,两个人从对面的营舍里破门而出,尽是赤膊,披头散发,辱骂着打作一团。
徐佑停住脚步,站在路边静作壁上观。彣瞧了瞧他的脸色,心里叹了口气,明智的没有出面制止,而等齐啸看清打架的人之一时,他的眼眸里迸射的怒火几乎要把那两卒子烧成灰烬。
“我在盘蛇山什么狠人没见过?亲手割下的人头比你的头发还多,敢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吃饱了撑的,还是活的不耐烦了?”
说着拳头直冲着面门招呼,对方躲闪不及,正中一拳,鼻子飒得飙血。这挨打的人年纪轻轻,可头发稀疏,最恨别人拿这事嘲讽,咬着牙眼神里透股狠劲,抬脚横踹,道:“江州打家劫舍的山贼,竟然摇身成了扬州的屯兵……陈恒,你觉得当山贼祖上光彩是不是?呸,我庄千山乃清白人,羞于尔等为伍!”
“清白?”
陈恒被踹翻于地,疼的额头都有了汗滴,抽着冷气大笑,道:“前夜子时和周安吉家的女人在营外的树林里偷偷摸摸的是不是你?”
“你……血口喷人!”庄千山急红了眼,抄起破碎的门板往陈恒的头上砸去,这一下要是砸结实了,非死即残。
“够了!”徐佑淡淡的道。
左彣挥挥手,四名近卫扑过去把两人反手擒住,陈恒正待挣扎,抬头看见了齐啸,神色瞬间呆滞,低着头不敢作声。
“左校尉,营中私斗,该当何罪?”
“当斩!”
“齐啸,你说呢?”
齐啸躬身道:“校尉所言即是军法,奸舌利齿,妄言是非,喧闹不禁,私自刁斗,四罪犯其一,当斩!今庄千山、陈恒四罪皆犯,杀无赦!”
陈恒太了解自家这位山主,平时不算严苛,但说出来的话从来都是作数的,浑身发软,扑通跪下,磕头道:“山主,山主,我被这狗才庄千山整日里嘲讽是无恶不作的山贼,实在气不过才有今日的莽撞,绝非有意触犯军法……山主,我跟你了这么多年,你是了解我的,死都不怕,可我绝不能这样去死……”
庄千山也彻底吓昏了头,瘫坐地上一动不动。他只是有些呆气,自认为是良家子,看不得山贼竟能变成朝廷的官军,又仗着孔武有力,并不把陈恒放在眼里,所以肆意挑衅,多次口舌不饶人,平时也没少推推搡搡,今日双方憋不住火气大打出手,却好死不死撞到了这么多上司的手里。
斩?
好像是听队主宣读军法时里面有一个连一个的斩字,可那么多斩,谁晓得连打个架都得砍头?
齐啸阴沉着脸,若是在盘蛇山里,斗殴不算大事,骄兵悍卒,没点火气血性还得了?可在翠羽营里,又当着徐佑的面,哪怕是为了杀人立威,陈恒今日也活不了了。
“男儿死则死矣,怕个逑!”齐啸冷冷道:“你先走一步,日后黄泉再见,兄长给你磕头赔罪!来人……”
徐佑突然问王士弼,道:“营中军法,斩刑总计几许?”
“依前魏旧例和大楚现律,共六十八斩!”
“法条过苛,执行必然不严,真要按着军法去砍,不出三月,翠羽营只剩你们这几位主官了。”徐佑平静的道:“到了最后,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大和稀泥?斩刑越多,越是儿戏!况且杀与不杀,操于主官一念之间,令自上出,随心所欲,官如主,兵如奴,浓郁的腐朽气,谈何纵横江海,威震南北?”
左彣和齐啸赶紧俯身请罪,道:“节下无能,有负军帅厚望,甘令责罚!”
“你们的过失,我先记下,容后再惩处!”徐佑指着陈、庄两人,道:“他们私自斗殴,起因乃长生盗和良家子之争,虽有过,但过不致死,可每人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从砍头变成杖责,陈恒和庄千山犹如翻山倒海了一番,顿时感恩涕零,跪地猛的磕头不止,高喊道:“多谢军帅开恩,多谢军帅开恩!”
“并非我的恩典,军法不会容情,然而军法首在公正,否则人心不服,杀再多也没用。从即日起,原来的军法全部作废,新军法由何濡、王士弼、鲁伯之结合汉魏规制和我大楚的实情重新拟来交给我审阅。首要之处,是便于部曲们理解和记忆,便于执行和落实,要以训诫和惩处为主,无须太过残暴。当然,斩刑还是要有,但不再是那种高高挂起、供人瞻仰的泥雕神主像,而是一旦违犯、定斩不饶的果决和震慑力。”徐佑郎朗清音,似远似近,却一下下撞击在所有人的心门,道;“记住我一句话,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兵卒能练成什么样子,要看将帅们有什么练兵的法门,万事一斩了之,或者有法不依,都是无能之举,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齐呼。
徐佑抬头望着不远处广阔的演武场,径自走了过去,左彣等不知他的用意,互相看了两眼,忙跟在身后。登上高台,旁边分两列站着众人,徐佑道:“擂鼓!”
鼓声就是命令,一通鼓过,只有稀稀疏疏的一两百人来到场地里,两通鼓过,好不容易聚起了七八百人,等三通鼓过,整整一千下鼓声,经过查点,演武场内站满了一千一百五十三人。
还好,三个月的操练,让队列基本成型,不至于松松垮垮的真的像是扛着锄头的农户。
“左彣,点卯应到多少人?”
“一千五百九十八人!”
“实到多少人?”
“实到一千一百五十三人。”
徐佑身着青衫,映着夕阳,脸色坚毅如赤铁,道:“余下未到者,四百四十五人,即刻除去战兵之列,编入辎重营,罚关禁闭一日夜。至于禁闭是什么?马上你们就会知道。”
台下顿时哗然,他们的吃穿用度比辎重营那些苦力要好的多,如果这时有鄙视链的话,无疑战兵的眼角远高于辎重营,所以徐佑一开口就开革四百四十五人,对他们造成的震撼可想而知。
没来的那些兵要么骄纵,要么懒散,要么不守规矩,但这些人也是有朋友和亲友的,当下就有人不服,跃跃欲试,探头观望着,看有没有同样心思的敢齐声呛回去。法不责众,大不了干一架,生在吴越,谁怕谁啊?局势就像沾染了火星的棉花堆,一阵微风,立刻星火燎原。
“今日凡来应卯的人,每人的晚膳多加一碗猪肉,再额外加赏十文钱!”徐佑冷静的声音仿佛浇灭火星的冰雪,再次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道:“以后但凡操练出众的兵卒,不问出身,皆可提拔为伍长、什长、百将、军侯甚至一军之主……有人或许不信,左彣!”
左彣往前一步,道:“在!”
“这是朝廷亲命的屯田校尉,他曾是晋陵袁氏的家奴,出身甚至还比不过你们这些编户齐民。但他侍上以忠,御下以仁,为人方正,不怕苦,不畏难,凭借自身的努力,现在的境遇你们也看到了,如何?”
左彣屈膝跪下,双手抱拳过头,道:“若非得军帅提携,节下怎敢奢望能有今日?”
只要有托,就能让徐佑的话充满了煽动性,道:“我之用人,不拘一格,出身士族门阀,也多有无能的蠢猪。”台下轰然大笑,门阀和贱民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让他们只觉得这位年轻军帅说话很对脾气,“而齐户庶民,乃至奴仆佃客,其中也不乏能人异士。翠羽营不是都督府,不是金陵中军,只要你有本事,管得了五人,就做伍长,管得了十人,就做什长,管得了三五千人,就让你作军帅,我退而让贤。”
台下再次大笑,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倒也淡了,有肉吃,有钱拿,将来似乎还有说不清的好处,闹事并不急于一时,先瞧瞧再做决定。
“不过,”徐佑话锋一转,台上来回踱了五步,声音转为严厉,道:“丑话说在前头,翠羽营是练精兵的地方,这里不要孬种、不要懒鬼、不要猾头、不要卑佞。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立下的规矩,必须严守!违者自有军法,屡教不改者,莫非以为我的匣中刀不会杀人吗?”
清明腰间的宿铁刀应声出鞘,寒光凌冽,高台旁边一株碗口粗的松树从中间被斩断,哗啦啦倒在地上,偌大的演武场鸦雀无声,小宗师的武力配合宿铁刀的锋芒,简直霸道的不像人间该有的样子。
“好了,今日和各位初次见面,叙叙旧,说说话,以后就是一个锅里讨饭吃的袍泽,我的后背就是你的刀枪,那是以性命相托付的恩情!”徐佑拱手行楚国军礼,从左至右遥遥相拜,然后负手而立,道:“散了吧,各归各处,这几天不必操练,也不必垦田,好好休息,再过几日会有新的操典教给你们。相信我,你们的好日子要来了,你们的苦日子也要来了,只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今往后,想出人头地,想光宗耀祖,想富贵荣华,想建功立业,想保国安民,就跟着我好好干,别的不敢说,可保你们前程似锦,若有虚言,如同此树!”
徐佑在翠羽营的第一次亮相不算完美,但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从今天起,无人不知徐军帅的大名。解散之后,徐佑命左彣把队主以上的主官全部叫到中军营帐外候着,包括正在外开垦的部曲,按先后顺序列队,一个个的等候面谈,从名姓、出身、长处谈到练兵的困顿、未来的迷茫和家国、南北大势,甚至家长里短、妻子儿女父母皆是话题。这些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军帅,可在徐佑的循循善诱之下,倒也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不仅从感情上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让徐佑掌握了大量的中下层军事主官们的心理状态。
这很重要,他要掌兵,首先要用对人,谈话只是了解一个人的第一步,有他两世为人的毒辣眼神和道心玄微的无上奥妙,再有研究《鬼眼经》到了出神入化地步的何濡暗查秋毫,几乎可以对近八成的人做出初步的准确的判断,谁人不可用,谁人可用,谁人可大用,不一而足。
幸好,徐佑这个身体的前主人出自义兴徐氏,江东豪族,武力强宗,自幼接受的军事教育堪称一流,只是局限于时代,称不上天下独步,可加上徐佑后世的一些见解和知识,两者结合,产生的变化正悄悄的改变着一切。
寒门贵子 第三章 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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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军营已经到了午夜时分,徐佑和清明、何濡、鲁伯之、王士弼踏着银色的月辉回到明玉山,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隐藏在若隐若现的群峰之中,满山的松韵和竹涛声如同宋神妃妙手弹奏的惊鸿曲,为归人的脚步奏响着轻快的节奏。
詹文君和冬至还在山腰的密室里候着,初春的寒气扑面而来,角落里点燃的炉火闪烁着明媚的光,让炉火边的伊人更平添了几分属于家的烟火气。
徐佑已入四品,几乎感受不到季节变换带来的寒冷和酷热,但还是下意识的搓了搓手,站在炉火边招呼众人随意落座,然后转头看向冬至,问道:“有消息传回来吗?据萧药儿说金陵城里发生了叛乱,到底实情如何?”
“小郎回来之前,我刚收到金陵传回来的讯息,经过这段时日的追加和整理,基本弄清楚大概的情况。月前,金陵突发叛乱,主要参与者有皇后王氏的弟弟、开国县子王篙,皇后的侄子、奉车都尉王平,内府黄门华源,长水校尉魏朴,谒者仆射何康,谢、曹、范、章等七个中等士族,还有商人费成昌,僧人竺法深以及中军里十几个幢主和两千军卒。是夜,皇帝宿在太极殿,被心腹黄门华源和两名宫女联手用绳带勒颈,差点窒息而亡,若非鱼道真出现及时,这次叛乱几乎就要成功。随后,王篙和王平借外戚的身份,由谒者仆射何康假太妃旨意里应外合骗开了宫门,和魏朴带兵攻入台城。同时谢、曹、范、章等士族部曲也在城中四处放火制造混乱,阻碍中军救援。而商人费成昌则提供了将近千万钱,用来作为赏赐和激励军卒参与叛乱的资财。叛乱发生后,萧勋奇和沈穆之联手,仅用了一天一夜就完全平乱,除王氏子弟外,余者尽诛。安休明差点死于阉人和宫婢之手,可以想象会有多么的恼怒,竟用谋逆者的数千颗人头在朱雀大道堆砌起九层楼高的景观,以之震慑朝臣和子民,同时金陵实行历年来最为严酷的宵禁,违者可不经刑曹审议,立斩于街市。中军也由司隶府进驻,开始筛查和整顿,不少战功卓著的将领都被误杀……”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望着飘忽不定的炉火,思绪再次回到了数月前和朱智在江州刺史府里的那番对话。朱智答应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来练兵和合纵连横,只是没想到采取的手段会如此的激烈和决绝,行刺于深宫,谋乱于军伍,连皇后的家族都成了棋子,加上谢、曹、范、章等七姓,让安休明惊惧难安,自以为稳固的金陵再次风声鹤唳,若论拖延的效果,那是再好不过了。
截止目前,朱智的出手还从没让徐佑失望过一次!
只可惜那数千条性命……
或许他们也知道必死,可求仁得仁,为家国正道而死,死而无憾。楚国立朝百年,国祚正隆,虽有安休明这样的逆子,可节义忠贞之士,何其多矣?日后攻下金陵,这些死难之人,当立碑立传,传芳名于万世!
鲁伯之奇道:“商人费成昌?是何许人?”王嵩等人谋逆不稀奇,可夹杂在众多外戚士族将军里的商人,听起来就觉得很不一般。
“费成昌,历城费氏这一代的嫡长子,随着家主费抟逐渐的淡出,家族中的生意全都交给他打理。从益州到金陵,费氏的手里握着丝绢布匹行业最赚钱的门路,而这条让很多人都眼红却又无可奈何的门路,却是南阳王安休铄给费氏的恩典,更是费氏为安休铄效力的根本和底气。”
后世学者唐长儒曾将古代商人分成三个层次,第一等是中央恩倖,第二等是地方王侯将帅的恩倖,第三等是小商小贩,游食无赖之徒。
郭勉是第二等,费成昌也是第二等!
安休铄不仅仅是南阳王,还是尚书令庾朓的乘龙快婿,也是庾氏曾经力推要和太子争夺帝位的后备储君的人选,若论在安子道和京城贵戚们心里的地位,可是远胜江夏王安休若。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费成昌比郭勉更加的强大!
当然了,这只是某种意义而言,郭勉行商只是掩盖身份,真正的实力是暗地里发展壮大的泉井和船阁。
这点却是费成昌远远不可比拟的!
王士弼沉吟道:“此事十分蹊跷!这些人看似毫无关联,却牵扯到内府、外戚、士族、中军和市井,几乎将金陵各个层级全都网罗其中。密谋大事,意图作乱,竟能瞒过司隶府的耳目,岂是普通人的手段?再者,凡明眼人都知道,安休明已经基本稳住了金陵的局势,除非自外而内以强大的兵力彻底击败之,单单从内部搞风搞雨毫无可能成功,顶多给安休明造成点麻烦。我看背后谋划之人智计通天,怎么会愚蠢的选择这个时候犯上作乱?”
徐佑笑道:“你们初来乍到,对有些事情不太熟悉。其翼,你来说一下。”
何濡虽然桀骜,但对真正有本事的人向来不会有排挤之心。鲁伯之还好说,这个王士弼却非凡夫俗子,徐佑对他将来有大用,何濡心知肚明,态度算不上和善,但也不至于刻薄,道:“此乃小诸葛朱智的大计,目的就是为了打乱安休明的步伐,让他深陷金陵,无暇他顾,好给远在荆州的江夏王整军备战创造机会,也给咱们在扬州屯田练兵留出充裕的时间。”
王士弼一点就透,恍然道:“原来如此!此招绝妙,尤其拉了王篙和王平下水,安休明若要追究,皇后的后位不稳,这是国本,一旦摇动,金陵再难平静……”
“已经摇动了!”
冬至以眼神请示,徐佑点点头,她略带压抑的嗓音说道:“萧勋奇欲为萧氏谋后位,拉拢了柳氏为奥援,应该付出了不菲的代价。可郎君们也知道,由于执掌司隶府,萧氏在四大顶级门阀里的名声向来不怎么好,若是后位落到萧氏手里,怕是庾氏和袁氏都不会满意。”
鲁伯之抚髯笑道:“袁氏不满意,尚不足虑,毕竟袁氏偏安晋陵,崇尚清虚,与世无争。可庾氏却是金陵城里最不可忽视的派系之一,尚书令庾朓连脸都不要了,委身投逆,哪能坐视萧柳二姓操控国本,扶摇而上?”
“庾朓自身难保了!”何濡眯着眼,道:“费成昌可不是自愿参与此次叛乱的,若非朱智派兵抓了历城费氏满门老幼,以之逼迫费成昌赴死,他正当盛年,钱财女人权势一样不缺,怎么可能选择这条死路?”
王士弼忍不住赞道:“朱智当真不愧是小诸葛!费成昌区区商贾,可又是南阳王的嫡系,这样一来,安休铄也被拉入了泥潭,就看安休明到底还顾念几分兄弟之情……”
詹文君淡淡的道:“安休明连亲生父亲都杀得,何况安休铄这个谈不上多少感情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别忘了,当初安休明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庾朓可是力荐安休铄接任太子的。要不是金陵之变后,安休明为了收买人心,安休铄想必也活不到现在!”
鲁伯之不善权谋,听到此刻才悚然一惊,道:“朱智故意如此,就是为了让安休明杀掉安休铄?”
冬至叹为观止,道:“小诸葛之计,向来环环相扣,若仅仅费成昌一人,安休铄未必会死,庾朓还可找萧氏和柳氏说合,以三姓之力,安休明怕也无可奈何。但王篙、王平两个蠢货受人挑拨造反作乱,从而连累了后族,让萧勋奇对后位动了念头。这样一来,庾氏万万不会听任萧氏女入宫,那就没办法三姓联手,自也没办法保全南阳王。”
何濡冷笑道:“所以安休铄必死!先弑父,后杀弟,安休明残暴不仁的恶名算是坐实了,倾尽长江之水也洗刷不去。朱智,厉害的紧!”
徐佑双手架着炉火,听着众人商议探讨,没有做声。朱智的谋算大气磅礴,却又毒辣狠绝,必要时可以放弃任何人,视人命如草芥,视众生如棋子,若是将来成了敌人,又该如何应对?
王士弼绿豆般的眼睛闪烁着精光,微微笑道:“我想,安休明现在是不是连睡觉都不太安稳?”
金陵,显阳宫。
安休明何止是睡觉不安稳,他现在看着身边的宫女和宦者,仿佛全有悖逆之心,因此敕令凡入睡后,御榻七尺之内不许近人。称孤道寡,无人可信,他连皇后都不再见,衡阳王安休远虽然可以夤夜入宫,可觐见时宫内侍卫林立,刀斧在手,虎视眈眈,那架势让衡阳王暗自心惊,从此哪怕十万火急,也不再夜里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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