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地黄丸
这番话浩然正气,掷地有声,姚吉连反驳都反驳不得,气势输了大截,道:“军师将军安在?你……”说到这停顿了片刻,显然很怕温子攸已经遭了毒手,“你把他怎样了?”
沮渠乌孤露出奇怪的神色,道:“军师也投诚了……”
“什么?”姚吉难以置信,厉声道:“老貉子,以为我会受你离间吗?”
沮渠乌孤摇头,道:“真的,事到如今,我又何必骗你?樊疆是军师亲手所杀,要不长安城内必然还要恶战一场,弥婆触也不会败的这么快……”
姚吉听出他说的是真话,硬是忍着把喉头的血咽了下去,左右四顾,楚军已经围了上来,麾下轻骑人人惊慌,士气低迷,心中生出英雄末路的哀叹,道:“降了吧!”
李璧劝道;“陛下,今日唯死战而已!我投降,尚可为将,不丢官品,可陛下投降,天无二日,楚主怎么容你?不如死战突围,再谋后算。”
姚吉突然放声长笑,道:“称孤道寡,何乐之有?想我纵横天下,从者如云,国破之时,还得李卿这样的忠臣为伴,此生足矣!这场国战,我们败了,败了就认命,可这数千部曲都是大好男儿,不必随我葬送在这里,你带着他们向徐佑投降。徐佑为人坦荡,处事敦厚,不会难为你们的……”说完趁众人不备,拔刀自刎。
“陛下!”
李璧翻身落马,抱着姚吉的尸体仰头痛哭,撕心裂肺之声,让那天际掠过的雁也不忍卒听,绕着灞水数圈,振翅高飞而去。
身后的数千轻骑也跟着下马,跪地悲泣,不知谁人先唱:“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千人相和:“长安十二门,八水绕城郭。征战三千里,白发枉蹉跎。”
然后是数千人的悲歌:“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渭水东流,鸣声幽咽,似为这天地间的尸山血海而鼓角横吹,斑驳的夕阳西落,徐佑听着耳边传来的男儿将死之声,也不禁心生感慨,无论胜负,这都是值得尊重的敌人,道:“传令,凡凉军弃械投降者,皆可免罪。欲归家,发放路赀,欲从军,可接受改造后编入翠羽军为卒。”
随后,李璧放下武器率众投降,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得凌辱姚吉的尸体,妥当安葬,徐佑接受了这个条件,并对李璧大为欣赏。
而与此同时,守西门逍遥园的全常翼未发一矢,乖乖的向山宗投降,逃跑的姚湛也被薛玄莫带兵捉住,至此,凉国成建制的抵抗力量全部被摧毁,只有偏远各郡尚有数百或千余州郡兵,已不足为虑,传檄可定。
“拜见大将军!”
“张掖公请起!”
这是徐佑第一次见到沮渠乌孤,他身量高大,鹰目炯炯,苍老又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刻着无数道深深的褶皱,仿佛每道褶皱里都写着卢水胡在各方强大势力中挣扎求存的不易。
他陪着小心,诚惶诚恐,可徐佑知道,一旦失势,眼前这个卑躬屈膝的胡人就会变成嗜血的恶狼,第一个扑上来把他撕咬成碎片。
正如这次的盟约,沮渠乌孤也是见姚吉在灞水之战里败局已定,才真正决定投降履约,收服这样的老狐狸,不能急于一时。
“此次我军能够顺利攻克长安,张掖公居功甚伟,稍后我会奏报金陵,为张掖公请功!”言外之意,答应你的,会赏给你,先不要急。
“不敢,节下只是略尽绵薄,若非主上圣明在御,大将军神武命世,单凭节下,怎能立此大功?”
这是当仁不让的把功劳占住,并附送两顶高帽,众目睽睽,再不能反悔了。徐佑笑道:“张掖公太谦逊了!走吧,今天鏖战竟日,大家都疲惫不堪,先在城外宿营休整,等明日大早,随我一道入城!”
是夜,赏三军酒肉,城外的营地里十数万人痛饮狂欢,城内却风声鹤唳,几家欢乐几家哀,朱智奉徐佑令,先行带梁州军入城,和山宗的幽都军分别看管凉国贵戚和百官不受滋扰,并封禁了所有府库,宫阙里也派了重兵看守,不得让乱兵进内。
当然,这一夜山宗杀了不少人,只为肃清所有的隐患,导致十余年后,此间闻山宗大名,小儿不敢夜啼!
第二天,辰时,东门外鼓声大振,百战余生的精锐兵卒全身披甲,手执枫枪,夹道而立,徐佑骑马率众将缓缓而入,在他身后,旌旗蔽日,铠甲耀光,迤逦近十里之遥。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
长安,
这座铭刻在华族血液里的伟大城池,在失陷于胡人百年后,再次回到了汉人的手里!
寒门贵子 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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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那是属于孟郊的长安,徐佑眼里的长安远远没有盛唐的风华绝代,缩小了将近一半的城池面积,人口密度、建筑数量和市坊规模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但长安依然是长安,自西汉建都以来的千年底蕴还是深深的感染着每一个初次踏入此间的人。
徐佑缓缓而行。
这是陆机诗中“飞馈缨虹带,层台冒云冠”的长安,这是沈约笔下“高阙连朱雉,方渠渐游殿”的长安,这里饱经战火,这里备受摧残,前燕、前赵、后赵、秦、北凉以及现在的西凉,五胡乱华以来,长安历经了六个朝代,可每当他拥有了短暂的安宁,哪怕只有数年的时光,长安就会以惊人的生命力重新焕发出浓郁的生机。
勒马暂住。
右侧是明光宫,左侧是长乐宫,正对面是北宫和桂宫,山宗很狗腿的请徐佑入台城落脚,被徐佑瞪了一眼拒绝。最后还是朱智提议,选定大司马姚湛的府邸为大将军行台。等入了府,先问朱智关于姚氏皇族以及宫内女眷的情况,朱智道尽皆严密看护,等候大将军发落,不过,他顿了顿,道:“钜鹿公主自杀了……”
前凉主姚琰有七女,先后夭折,钜鹿公主是最小也是唯一尚在世的公主,年方十六,据说美貌动人,知书达理,素有西凉神女的称誉。
徐佑声音骤冷,道:“怎么死的?”他担心有乱兵不守军令,闯入台城玷污了公主。
朱智忙解释道:“未央宫正殿前悬梁而死,地上写着两行血书:凉有降敌将军,却无降敌公主!”
徐佑叹了口气,道:“好生入殓,葬在姚吉墓旁。”
至于其他人,徐佑没那么多的考虑,直接全部打包送往金陵,反正金陵已经早早的造好了归义侯府,用来安顿姚氏的宗亲,至于到了金陵是囚是杀,全看皇帝的意思。
不过,以徐佑对安休林的认知,姚氏只要不惹事,安度余生应该没有问题。
“听说姚吉的皇后长得天香国色,比钜鹿公主尚美三分,七郎要不见一见?”
这是朱智的玩笑话,徐佑别说不好色,就是再好色也不至于把敌国的皇后收入床榻,谢希文正挖空了心思找把柄,贻人口实的蠢事,他向来不做。
不过朱智的话也提醒他,自古财色动人心,能把一国之母压在身子下面亵玩,对很多人都是爽到可以不顾生死的诱惑,所以该敲打时得敲打敲打。
总是干脏活的山宗成了最好的靶子!
他未经请示,擅杀数万战俘,并砍了脑袋筑京观,把整个北城弄的血污遍地,臭不可闻,然后纵兵劫掠了数十家豪富的商人还有部分士族大臣,直接由大将军府发文夺了破城的功劳,官降两等,以观后效。幽都军暂时交由凤东山统率,凡是参与劫掠的兵卒勒令一日内上交所得,过时不交的,由军正追查,不管涉及谁,都要依法严惩。
很多人心怀侥幸,不愿意交公,当兵打仗,去国千里,为的不就是财货吗?再说了,破城后劫掠三日是军队的惯例,不管胡人还是汉人,大家都这样干,他们已经收敛很多,只劫掠了几个时辰而已,没人相信徐佑会真的大开杀戒。
可徐佑的决心让所有人感到惊讶,约好的时间一到,军正带人进入幽都军营地,按照事先查明的名单开始绑人,点一个绑一个,最后总共抓了七百四十三人,这些人劫掠的财物大都在万钱以上,押到东市,当着长安百姓的面,全给砍了头,劫掠的财物原路奉还。
随后,大将军府贴出了安民告示,在东西市之间设衙,指定谘议参军王谳为主,接受百姓举报楚军的不法情事,但经查实,参照前例,严惩不贷。
这下三军震撼,长安民心尽收,尤其是那些儒生,向来仰慕徐佑江东文宗的名望,又见他领兵秋毫无犯,颇有古仁人之风,甘愿俯首称臣,推举某位宿耋写了《贺大将军平凉表》,那叫吹得花团锦簇,没脸没皮,文人拍起马屁来,委实要命。
至于赏功罚罪,是统兵之道,棒子打过了,接下来该论功行赏。幽都军以为自己要吃亏,可没想到先受赏的就是他们,不仅没有被大将军府歧视,反而加倍赏赐先登破城之功,某些立功大的部曲到手的钱财,甚至比那些因劫掠死去的袍泽还要多。
早知如此,还抢什么抢?
幽都军上下感恩戴德,被徐佑这一边杀一边赏的手段给彻底折服,洗去了大半的匪气。趁此机会,权四车亲自坐镇,领了数十名骨干,把监察司体系完美的嵌入到了幽都军,然后没日没夜的进行洗脑改造,提高思想觉悟,激发军人荣誉,坚决防止再次发生严重的劫掠事件,也从这时起,徐佑真正掌控了幽都军,成为和翠羽军、赤枫军一样的绝对嫡系。
其他自檀孝祖以下,也都有赏赐,具体升迁名单已奏报朝廷核准,这夜朱智单独拜访,直接问道:“七郎,谁来担任秦州刺史,不知可有了适当的人选?”
西凉灭国之后,楚国要在关中设立秦州,统治凉国六州八十七郡之地,这是出兵前就确定的国策,只是秦州刺史一职事关重大,不仅要军政全才,还要有担当有魄力,足以面对魏国的庞大压力,并秉承朝廷的意志,将关中经营成西北的屏藩和后勤基地。
这样的人,委实难找,朝廷方面提供了几个候选人,徐佑还没有点头,听朱智问起,道:“四叔是否有贤良举荐?”
朱智笑了笑,道:“七郎觉得我如何?”
徐佑愣了好半天,摇头苦笑,道:“四叔别捉弄我了!此次西征,全仰仗你掌控大局,可以说没有你的谋划,就不可能有今日的胜利,加上之前讨逆的功劳,主上对你的去处早有安排……”
“哦,进中书,还是去门下?”
“中书省,先任中书侍郎,柳宁的中书令做得太久了,久的大家都不放心,等你熟悉了中书政事,再接替柳权……”
朱智淡淡的道:“主上扔出来一块肉骨头,想让我朱氏和柳氏去争夺,当真是好主意!”
徐佑觉得奇怪,这样没轻没重的话,以两人的关系,不是不能说,可以朱智的城府,不该这般的直白才对,包括今晚他突然询问秦州刺史的人选,都显得不同寻常。
“主上是龙,四叔是虎,正要借四叔的虎威逐柳氏之犬。中书令无论在任何朝代,无论对任何门阀而言,都不单单是一块肉骨头,而是足以荫户家族百年的参天大树。四叔若想让朱氏更上层楼,这次必须抓住机会,你要明白,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和柳宁正面争斗,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入得主上的法眼,获得上台争斗的资格……”
朱智想也不不想,道:“我拒绝!”
徐佑默然,直直的望着他,意思很明确,这是军国大事,不是过家家的儿戏,你要是不给个合适的理由,皇帝那边没办法转圜,说不得台省诸位宰辅还以为你不满意中书侍郎的职位,甩脸色给朝廷看,到了那时,好事变成了坏事,何苦来由呢?
“七郎,关中胡汉混杂,虽汉人为众,可被奴役近百年,怕是对大楚没几分归属心。若无霹雳手段,再被那些注定不会安分的羌人鼓动,今日杀官造反,明日抢粮夺城,如何还有余力应对魏国?如何遣使沟通西域?更别提什么练兵养马,以图将来……”
朱智双目射出坚毅的光,道:“我如果想做官,当初何必去梁州?朱氏绵延数百年,兴衰自有命数,我做不做中书令,对家族的影响没七郎以为的那么大。可秦州刺史若所托非人,多少人殚精竭虑,数十万大军拼死搏杀打出来的大好局面,将会功亏一篑……我绝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绝不会!”
他用力的挥了挥手,用重复来强调语气,在堂内来回踱步,显得激动又兴奋莫名,道:“不管朝廷怎么看我,我此来特向七郎表明心志,中书侍郎谁爱当谁当,可秦州刺史一职,舍我之外,无人可以胜任。”
徐佑何尝不知秦州刺史干系重大,五胡乱华以来,汉人的尊严和自信被彻底的践踏到了尘埃里,直到魏、楚隔江对峙,国势始终维持在相对平衡的状态。然而三次北伐失败之后,胜利的天平逐渐往北魏倾斜,长此以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国赢得南北一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因此,这次西征灭凉,是朱智以无上智慧和惊艳的谋局,硬生生的把倾斜的天平再次压了回来,并在纠缠百年之后,首次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
他不允许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朱智愿意屈尊,谁又能比他更合适当这个秦州刺史呢?
“好吧,我考虑考虑,毕竟要说服主上和台省不是易事……”
“我等七郎的好消息!”朱智离开时道:“七郎,给我五年时间,还你一个堪比秦汉的关中沃土!”
送走朱智,徐佑随即召见何濡,何濡听闻之后,深思了一会,道:“此事大有蹊跷!”
寒门贵子 第一百零六章 惊闻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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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智像是为国不惜身的人吗?”
“不像!”
“朱智像是为了大局而牺牲自己和家族利益的人吗?”
徐佑笑道:“更不像!”
“可这样一个人,却为了区区秦州刺史的方伯之任,放弃了旁人梦寐以求的宰辅之职,舍大而就小,实在惹人疑窦。”何濡兴奋的道:“更怪的是,朱智明明知道这样急切求任秦州刺史会惹来郎君的猜疑,但他仍然选择拒绝了朝廷的重用……七郎,你想,这八百里关中之地,究竟有什么吸引朱智的东西呢?”
他的双眸闪烁着难以遏制的璀璨的光,双手摩挲着茶杯,由于用力而发白的指尖显出内心深处的激动,那是棋逢对手的迫不及待,也是见猎心喜的踌躇满志,大脑霎时闪过了无数个念头,试图从目前掌握的信息去揣度朱智的真实意图。
“吸引他的东西?”
“不错,正如朱智所说,秦州固然十分的要紧,可江东之大,英杰辈出,挑几个文武兼备的干练之才也不是难事。为大楚计,为朱氏计,为朱智个人计,他都更应该去中枢,而不是待在偏远的关中,除非,这里有什么东西足够的吸引他……”
徐佑沉吟了一会,道:“若姚晋未死,有姚氏这杆大旗杵着,无非是捧一批,拉一批,打压一批,稳住局势,收买人心,逐步蚕食,从江东找出具有这样手段的人选不难。可现在姚晋已死,关中面临的局势徒然复杂了百倍,等闲人进来根本压不住场面……”
他拿起做工精湛的越州青瓷茶壶,亲手为何濡把杯子里的茶续上,低声道:“秘府今早接到线报,有效忠姚氏的死士准备在太仓放火,烧了里面储备的数百万石粮食。还有从宫里逃跑的三个小宗师,现在还找不到下落,若是对我方主要将领进行刺杀,敌暗我明,防不胜防。更甚者有数百汉人联名上血书,要我们杀光羌人,以示胡汉不两立,报累世之仇……诸如此类,我大军在时,自然不怕这些跳梁小丑,可一旦大军离开,秦州刺史要应对的方方面面太多太细,可不仅仅是军政民政那么简单,一着不慎,真的有可能前功尽弃……要想以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代价,最安全的方式把关中六州融入大楚的疆域,并在三五年内恢复元气,争取十年内成为大楚北伐的粮仓、马厩和兵源地,我认真思量,竟发现除了朱智,别人确实无法完全胜任……”
何濡杯子里的茶不知何时已经凉透了,感受着新注入的热水透过瓷面传递过来的温度,猛然抬头,惊道:“所以,朱智故意于青泥之战时擅杀姚晋,理由堆得冠冕堂皇,实则是为了搅浑关中的水,让朝廷觉得安定秦州非他不可,至少在他提出这个请求时,朝廷和郎君无法轻易的搪塞过去……”
徐佑的神色很是凝重,沉声道:“刚才送朱智离开,我就在想这个问题。他千辛万苦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如果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楚国能够有机会统一南北,而仅仅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秦州这个地盘呢?”
两人目光交叠,都被这个可怕的猜测震得久久无言。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何濡仰头把杯子里的茶水饮尽,断然道:“当务之急,必须查明朱智到底要秦州干什么!我建议,秘府从现在起,把监视的重点放在朱智和他身边的所有人身上,必要时可以扩大到整个朱氏乃至他任江州刺史时的旧部……”
“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答应他这几日就给答复,来不及了!况且,朱智的厉害,你我都明白,秘府去查,可能什么也查不出来,反倒打草惊蛇,导致两家交恶,与国不利。”
“嗯?七郎的意思?”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好计!”
何濡击掌道:“朱智既然这么想要,那就把秦州给了他!接下来不管他想做什么,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秘府派人暗中盯死了,棋布设网,会露出马脚的……”
和何濡的血脉贲张不同,徐佑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笑容,他站了起来,道:“走吧,陪我去院子里逛逛。”
姚湛的府邸修得很雅致,沿着九曲廊过了红鲤池,钻过假山里的洞,眼前豁然开朗,月色好似水银泻地,漫步其上,让人如坠梦中。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觉得奇怪,朱智享有盛名多年,可是他并不热衷仕途,白贼之乱前,只是小小的散骑侍郎,又是荫封的虚职,没有实权,仅备皇帝顾问,且不常在京。白贼之乱后,主动外放江州刺史,可他在江州得过且过,不钻营、不媚上、不寻求政绩,以致多年未曾升迁……”
何濡接过话道:“现在想来,他执意去江州,恐怕是因为临川王府正在江州辖内……我都能谋划的局,朱智没理由想不到……”当年在钱塘至宾楼投靠徐佑,敲门砖就是等朝中有变,勾搭临川王,谋取最大利益,朱智论嘴皮子刻薄劲没法和何濡比,但论起大局观,却不会逊色多少。
“是,可当时岂会这么想?只以为朱四叔深通明哲保身之道,可这样看似淡泊名利的智者,对经略关中的执念未免太深了些,几乎超出了臣子该有的程度——为了说服谢希文同意西征,甚至不惜对当朝最有权势的尚书仆射发出死亡威胁——这样的疯狂,怎么形容呢?就像是关中大地对他的重要性超过了一切,包括他的性命在内……”
“不过,我仍然说服了自己,这肯定是因为朱智忧国忧民,想以一己之力为楚国、为汉人、为天下苍生赢得一线生机,不在乎名利,不在乎权位,甚或不在乎生死,无惧无畏,这是真正的大仁大勇大爱……直到,直到他在青泥突然杀了姚晋……”
“杀姚晋,尚有可谅解的地方,但他不该把祝元英送过来,朱智何等人物?若非心虚,哪里需要用祝元英的六天身份来堵住我的嘴?”
“若是到此截止,攻克了长安,平定了西凉,他愿意回京接任中书侍郎,那前面的所有猜疑都只是猜疑罢了……然而,他偏偏又来索要秦州……”
徐佑出掌劈在了身旁三人合抱的槐树上,淡黄色的花纷纷洒洒,落了满地的芳香。何濡从后面看,他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孤独。
接下来两日,徐佑忙着接见李璧、弥婆触、全常翼等降将,还有原西凉台省的主要官员以及地方名宿和儒佛道三教的大德。其中还有个小插曲,弥婆触被擒后惶恐不已,徐佑让李璧前往劝降,弥婆触支支吾吾,始终不松口,李璧受不了问他到底担心什么,弥婆触说了在潼关用木人穿女装羞辱徐佑的事,李璧大笑道彼时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大将军雅量,必不会计较,弥婆触这才放下了患得患失之心,正式向徐佑下跪吻靴,以羌人最高礼仪表示臣服。
徐佑最后召见的温子攸。
对这个姚吉最信任的谋主,徐佑闻名已久,亲自迎出中门,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温子攸表现的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因为徐佑的降尊纡贵而纳头就拜云云,躬身施礼,道:“小人特来向大将军辞行。”
“温兄为何欲去甚急,是不是有人恣意怠慢?”
“大将军治军严明,楚军乃仁义之师,自谭司马以下,对我等降臣礼数周备,并无丝毫怠慢之处!”
“那,是你否因为我见面来迟,惹得温兄心生不快?如此,我愿诚心向温兄致歉……”
“大将军折煞小人!”
温子攸怎肯平白受徐佑的礼,闪过身子,双手作揖到地,恳声道:“并非任何人的缘故,只是小人倦怠了尘俗里的纷扰,想要悠哉山水之间,读书写字,安度余生,还望大将军成全。”
徐佑沉吟不语,虎目凝视着温子攸,见他神色自若,平静如渊,并没有纹丝的慌乱,微微笑道:“莫非温兄信不过在下,怕我无容人之量,日后盘算总账,坏了温兄的性命?”
温子攸也是一笑,道:“大将军何许人,我其实比世间大多数人都要清楚……”
“哦?”徐佑扬了扬眉,心中一动,道:“温兄似乎对我颇为了解?并且这种了解不像是冥蝶司打探出来的消息,而是只有我最亲近的人才能够掌握的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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