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安静的如铁塔般站立着一名护卫,他身形高大强健,站在角落里却一点也不扎眼,张超甚至可能都没注意到他。听到了张邈的吩咐,这名护卫立即动身走了过去,他名唤典韦,陈留己吾人。本是司马赵宠麾下一员军士,因为曾单手举起牙门旗,被受到赏识,一路提拔至张邈身边。
由于同样是在年轻的时候有过侠义之举,张邈很是欣赏这名相貌魁梧、又沉默寡言的汉子,遂留在身边充作亲卫。去岁他还没跟曹操决裂的时候,曹操出征泰山群寇,张邈甚至还动过心思将典韦借给曹操。只可惜如此虎将,没来得及去一个更好的舞台。
张邈将兜鍪丢在一边,站起身来,伸展双手,安静的任由典韦替自己卸下甲胄。将军的甲胄沉重而且穿戴繁琐,单凭他一个人很难全部脱下来,随着典韦逐渐解下肩甲、背心、皮甲衬里,张邈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心中被压抑的那一份情绪也随之松快了不少。
“典君。”张邈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赤脚走在庑廊下的木板上,对典韦客气的称呼道“跟着我,男儿的战功、威名没有得到,还让你与我一同受难。”
典韦向来寡言少语,此时不免动容,抱拳道“府君信重在下,韦感激不尽,没有丝毫委屈。”
“我还想见你为我舞一次戟的,可惜是没有机会了,不过,你以后舞给别人看,也是一样。”张猛摆了摆手,说了一段让典韦莫名其妙的话“你为我去做几件事,不置可否”
典韦闻听着城头响亮的喊杀声,心里猛然一突,他虽然不善言谈,在主公身边从来都是守口如瓶,但仗不住他耳聪目明。有许多机密要闻,他即便不想听,也仍有不少声音传到耳朵里。
适才张超与张邈二人的争论,典韦听得清清楚楚,也格外明白现下的困境。朱灵孤注一掷、罔顾张邈二人身家性命也要跟敌军鱼死网破,这在典韦看来也很是为对方感到不值,如今听到张邈举措有异,心里更是起了一些念头。
城头,一杆赤色大旗划破长空,在砍断城头上的军旗后,牢牢的矗立在城头之上。此时正值雨后,天气阴沉,却陡然划过这一线血红的旗帜,无疑让城下官军人心振奋,齐声呐喊了一声。
朱灵在城门楼上,面色青白,手扶栏杆,向下望去。待他看到那面赤色的樊字大旗后,朱灵勃然怒道“好大的贼胆叫一营人,去砍了他的旗”
城下横七竖八倒着数百具尸体,这是午后就开始攻城的官军。整整两个时辰,他们在樊稠的带领下冲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都有一两百人甩绳攀墙,甚至背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土,想要垫在城脚之下。雍丘的城墙比较高,又被雨水冲刷过一次,正是青苔遍布,最为湿滑的时候。樊稠再是经验丰富,也要填上大量的人命才能爬上墙头。
西门是敌军进攻的重点,朱灵哪敢怠慢,亲自坐镇在城门楼上,组织亲兵一次次把他们赶下城去。一直到刚才,朱灵派出了身边所有亲兵,这才将樊稠的部将杨昂从城头赶下去。
如今对方虽然暂时偃旗息鼓,可是朱灵丝毫不敢有任何的放松警惕,他知道这只是一次喘息,下一次,将会是更加猛烈的攻势。从开战的这两个时辰之内,朱灵深刻体会到了凉州兵是如何的悍不畏死,血腥凶残,怪道当年董卓凭借数千兵马就敢入雒阳擅权,今日倒真教他遇见了。
樊稠只知一味猛冲,不知战法,手下兵马也是一味的鲁莽。朱灵很容易就能组织有效兵力依据城头狭窄的地形组织反击,将对方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粉碎。若是对方只有樊稠一人领军,朱灵自信不仅能守住雍丘,甚至还能进一步击败对方。可来攻城的可不止是樊稠手下的凉州旧部,还有前将军朱的兵马
当初那支东拼西凑而成的杂牌军,早在这两年的时间内脱胎换骨,他们在距离雍丘不到两里的地方扎下营寨,足足四五千人,就如同鱼蚌背后的渔翁,时刻窥探着雍丘城的任何一丝破绽。也正是因为这个,朱灵才根本不敢组织人冲出城杀敌,只能缩头强撑,抵挡樊稠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而现在,这支养精蓄锐的兵马终于在朱的调动下开始整军了。他们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而自己的部下,却早已精疲力尽,士气低落。
敌我形势如此悬殊,这城还能守上多久
这个疑问很快被朱灵抛在脑后,他快步走下城楼,伸手接过亲兵从地上重新捡起的军旗,两手将其狠狠的固定在凹槽内,然后拔剑高喊道“都给我坚持住袁公十万大军就在河北,只要守住三天,就能等来援军今日所有拼死杀敌的,事后我朱文博必定给你们请功”
西城门上大半都是朱灵的亲随,不是他信不过,而是如今最能打的兵马只有他从河北带来的几营兵。这几营兵听了朱灵的话,倒是回应着呼喝了一下,勉强恢复了些气势。朱灵也没再说什么,胡子拉碴的他站在墙边,用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珠,怒视着城下重新开始集结的兵马。
若是守不住、辜负了袁公的信托,那就一同死在这城上吧
第三百九十章 料度彼己
“可以死,可以无死;可以克,可以无克,而后得其中也。ranena`”投笔肤谈上卷达权第三
“君侯,兵马皆已齐备,还请下令”陈国郎中令张泛意气风发,在马背上大声禀道。
驻扎在雍丘城外的大军除了樊稠的三四千西凉旧部以外,还有朱麾下的四千兵马、陈相钟邵从陈国带来的两千郡兵。
在当时天下饥荒,各郡国百姓都生计无着的时候,陈国在陈王刘宠、原陈相许的励精图治下,依然人民富实,更有强弩千张。这些都是刘宠立足于乱世、开辟陈国功业的资本,可这一上升进程却在去年被朝廷给中断了,随着新国相钟邵带着强兵压境,陈国内外军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刘宠被架空,其麾下赖以自存的部众也被遣散分解,送往汝南屯田,只剩下两千人归陈国郎中令张泛调度。
这次种邵与张泛几乎掏空了陈国多年来的经营,不遗余力的出兵出粮,支撑了朱与刘艾两处地方的战时。
朱微微颔首,自从部将张超因弃军而逃被罢免以后,麾下就再无能拿得出手的将员,幸而这个时候张泛到了,对方毕竟是皇帝爱将张辽的兄长,多多少少还有些能耐。
数千人的兵马再城外扎扎实实的休息了几天,晌午刚敞开肚子吃饱了饭,喂好了马,无论是朱的家兵老卒,还是张泛的郡国兵,一个个都披坚执锐,跃跃欲试。
朱手按佩剑,看着樊稠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高声喝道“此战不能单凭一军一部之力,须得奋全力于一役,三军同呼,携手与战方可今,袁氏叛逆,张邈作乱,戕害兖州百姓,生民难安,罪不容恕雍丘已成寡地,我等凭恃大义,有圣天子护佑,必所向而克敌,凡我军将士,先夺旗者,赏金五镒”
他的话声如洪钟,一句接一句的被传播了下去,军阵中很快出现了一些纷扰议论,有些人听到这话,呼吸都加重了,他们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义,而是为了那五镒金。
朱察觉到军心士气的变化,暗感欣慰,随即抽出剑来,断然喝道“进军”
三军一时呼啸,纷纷扰扰的向着雍丘冲去。
“将军,他们上来了”女墙后面,军司马赵宠躬身弯腰的凑到朱灵身边,轻声说道。
“再等等。”朱灵站在大纛之下,注视着城下情形。
他身边的那面大纛在两个时辰前刚被敌军砍断,是朱灵带人重新杀夺回来,再次立起。赵宠看着那粗壮的旗杆下端明显的裂痕以及被人用木板绳索钉上、捆缚的地方,不由得为这场惨烈的攻城战心悸不已。
刚才来的只是樊稠以及对方麾下的西凉军,就已经骁勇无比,如今他们即将面对的是名震天下的前将军朱,光靠自己这么些人,真的守得住么再守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不是赵宠一个小小的军司马敢发问的,他知道朱灵早有破釜沉舟之心,可自己难道就有同生共死之意奈何对方才是做主的,就连自己的旧主张邈也没有置喙的地方,何况是自己
他看着朱灵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坚实挺拔的身躯,仿若是军中另一面旗帜。
这才是真正的大将之风,可要成为这样一个大将,脚下又要堆着多少士卒的尸骨
赵宠投军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这样举重若轻、声震三军的将领,可现在,他却怎么起不了这样的想法了。他咽了咽唾沫,正要说些什么,衣袖却忽然被人拉了拉。回头看去,只见是同样与他出自张邈麾下,平素尚且交好的军司马程昂。
趁着敌军尚未攀附上城头、朱灵没有下发命令,程昂将赵宠悄悄拉倒一边墙下,窃窃私语道“朱文博当真要死战不退”
“事到如今,城门都堵住了,还会有假”赵宠不满的啧了一声,一边往城墙外伸头张望,一边快速将头低下来,对程昂说道“你也别在这干站着,我是没办法,被他点了名要守此门。你不一样,你是守北门的,那地方没人看顾,到时候打起来、城门一破,你瞅准势头,带人卸甲投降虽然输了,但好歹留了一条命在,我打听过,大不了被拉去屯田,也不丢人对了,你记得带上张府君一道,张府君慷慨仁义,平日待我等也不薄”
程昂心里一热,赵宠在军中虽然谋略、膂力平平,算不上杰出人物,但为人实在忠厚,凭着早当兵十来年,对谁都是一副长辈模样。就连程昂这样性情有些乖张的人,私下里也是对其极为服膺,如今听到对方一番由衷之言,他也顾不得说什么,忙道“那你呢你也要跟着朱文博一道死在城头上么”
“我又不愚笨。”赵宠捋了捋胡子,不自然的将视线投向远处,笑道“我届时见机行事,以保全性命为要,你不用担心我。”
程昂知道他已经存了死志,赵宠向来是个老实人,就好比旁人若是麾下有一员猛将,便恨不得藏在手心里,为自己上阵杀敌,如何也不会放手。而赵宠却不,一经发现,就急着将典韦引荐给了张邈。只因他不是个假公济私的人,刚才劝自己预备投降,已经是破格了。
“赵公可不能这么说,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程昂定了定心神,紧握住赵宠的双手,低声说了句“北门还没堵。”看到赵宠惊讶的眼神,程昂又立即说道“朱文博要为袁绍死命,凭什么拉上你我兄弟几个他要我堵门,我偏要留着这一条生路,你且放心,张府君那里已派典韦来寻过我。一会只要樊稠他们攻城”
“什么”赵宠一时没有听清对方下面说的什么。
程昂话还没说完,就在这时,一直注意着城下局势的朱灵突然拔出了剑,喝令道“放箭”
众人不敢怠慢,立即将紧绷在弦上的箭矢齐刷刷放了出去,百步之内,惊叫声顿时此起彼伏,许多人来不及举盾便纷纷中箭倒伏。樊稠看了一眼这伙陈国兵,不屑的冷笑一声,拔刀在手,道“冲上去咱凉州兵能砍他一次旗,就能砍他第二次”
张泛恶狠狠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又看了看急吼吼冲向城墙的校尉杨昂等人,连忙催促着部下紧跟着。
城头守军又接着连射了两次,在第三次的时候众人再度搭箭在弦已经迟了。樊稠与张泛根本没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喊声阵阵、刀光闪烁,数架云梯很快便搭上了城墙。
早有准备好的滚油、檑木从城头上丢下,很快就有不少官兵从云梯上哀嚎着滑落。一时间,城下仰攻的官军竟然无一能跃上城墙,两个时辰前砍断大纛的那次仿佛只是一时侥幸。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同僚服德
“若乃察其奸,伺其祸,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ranena`”将苑兵权
陈国郎中令张泛心里憋着股气,作为护匈奴中郎将张辽的兄长,从军这些年来,得的战功没有多少,背后的诟病却持续不断。
有的说他本身无有才干,当初抓个刺驾的嫌犯都让对方逃脱,虽然最后让他戴罪立功,亲自擒拿了逃犯,但这其中未必没有张辽的关照。如今又是从一干候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方藩国的郎中令,更让人有闲话可说了。
“你管得了自己,管得了天下人么”这是当初张泛过弘农赶赴陈国时,与张辽在黄河岸边难得相见一会,张辽苦口婆心说的话“他们如何看,是他们的事,留得他们说去。你只要知道,国家极善选才用人,既然是选了你,就正说明你有这个才干,切莫因此误了大事。”
正因为这一番匆匆会晤、兄弟交心,张泛当时心里便下定决心要摆脱这一番恶声名。自入陈国后,他与陈相种邵配合无间,费劲许多功夫打压境内与陈国王室暧昧的豪强、真真切切的约束了陈王的权力、拿下国中军权。
为了达到这个成绩,他不知受了多少累,饶是性情严苛耿介、对任何人都吝于夸赞的种邵也对他青睐不少。
但张泛知道,整编陈队只是一道看不见的成绩,要想真正从张辽的背影里站出来,就必得在战场上打出实在可见的成绩
眼看着樊稠麾下的校尉杨昂一手持刀,一手拿着简易的盾牌奋力的云梯上攀爬着,期间躲过了不知多少箭雨流矢,张泛不敢多想,像是比武似得紧随着往上。
他最后到底是技高一筹,一个翻身便跳过女墙,不等看清眼前形势,先拿刀抡圆了一圈,杀散几个弓箭手,便守在云梯边,等着后续的人手逐渐爬上来组成防护圈子。
这边厢朱灵早注意着城墙的一举一动,他本来是盯着杨昂的,因为杨昂的悍勇他早已在争夺大纛时就认识过,没想到先跳上来的是穿着明光铠的张泛。
这明光铠是皇帝诏令尚方监、考工监铸造的新式铠甲,工艺成熟后第一批甲胄被赐给张辽等亲将,又被张辽转赠给兄长张泛。
此时阳光从铅灰色的云层中露出几线光来,张泛身上明光铠胸前的两只圆形护心镜被阳光一照,顿时熠熠生辉,耀人眼目,由不得人不格外分神注意“看准那个着甲的,先射死他”
“喏”
朱灵下令后,又顾自拿来强弓,搭上羽箭,略一瞄准,便倏然松开了手。他箭法本就了得,张泛又穿着一身显眼的甲胄在人群中冲杀,想瞄不准都难。
张泛正在旁若无人的挥舞斫刀,浑身浴血,冷不防一支冷箭射来,正中他的右肘关节处。他当即惨呼一声,斫刀当啷一下掉落在地上,旁边有好几个敌兵瞅准机会,立即扑上来往他身上砍了几刀。幸而明光铠甲胄精良,大体躯干防护得当,只是留下些许划痕而已。
饶是如此,张泛仍被几人砍击的踉跄不已。
“将军”几名亲兵操着并州口音忙不迭的跑了过来团团围住张泛,他们都是张辽因为关心兄长,特意挑选送来的锐士,谁知张泛立功心切,一时脱离了他们的保护,竟被对方一箭射中明光铠防护最弱的连接处。
这时杨昂身着札甲,带着手下一伙凉州兵叫嚣而过,看着张泛明晃晃的甲胄,红着眼,冷冷甩下一句“穿不得就趁早抬下去吧,少在这里晃眼”
“都让开”张泛一把推开身旁的亲兵,伸出左手紧握着箭杆,深吸了口气,一咬牙,便生生的将那支箭杆折断。此时他眉头皱紧,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留下,张泛做完了这一切,丢下半支箭杆,用左手重又拾起斫刀,站起道“继续战登上了城,就算死也要死在城头”
众人皆为他的胆魄所慑服,再不敢小瞧,一时轰然应诺,声势之大,就连前面的杨昂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张将军好胆魄”这时一员军司马模样的人物钦佩的对张泛拱手赞道,他相貌平平,却长了双精明的眼睛“末将乃朱公麾下军司马秦琪,如若不弃,愿为将军一臂”
“好、好。”张泛从未觉得自己的心竟然能跳的如此之快,他直觉得有一股沸腾的热血从心口涌出,流向四肢百骸,竟让他连箭创的疼痛都忽视了。他亢奋的举起完好的左臂,明光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若此时的一军主将“随我杀敌,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