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琪眼珠一转,紧跟着怒吼了一声,带着人守护在张泛身边,寸步不离。
朱灵带兵有素,好的弓箭手往往臂力过人,眼准手稳,用起刀来也不会差。见杨昂、张泛、秦琪等人源源不断的带着兵马翻上城头,朱灵接连下达新的军令,城头两百多弓箭手毫不迟疑,先退后聚集起来,然后与刀盾手一同配合组阵迎了上去,本就混乱的城头愈加乱了起来。
城头一片混乱的同时,北城门却是安静异常,适才典韦与程昂等人将朱灵派来协守的亲兵杀了个光,如今城门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程昂正指挥人将城门下的几筐土石移开。
张邈面色平静的骑在马上,回首听着城头上的喊杀声,仿佛与他隔了一个世界。
“府君,城门已开,我等可以走了。”程昂来到张邈身边抱拳行礼道。
见张邈尚未作声,程昂忍不住又问道“其实末将不甚明白,既然着意要背弃朱文博,又何必私开城门潜逃倒不如反戈相向,由末将等人带兵杀上城头,擒下朱文博,借此立功赎罪,岂不正好”
张邈一时神色微妙,典韦却接口道“这只能避眼前一时之祸,府君当要为众人、为长远计。”
“是啊。”张邈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落在这里只能保我一家一姓,走了才能保全其他这也算是我对得起他了。”
这时候城中府邸突然火起,放完火的张超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张邈精神一振,不等寒暄,断喝道“走”
第三百九十二章 惘至弃命
“故至今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国者矣。ranen`”
朱灵不知怎的,许是见到了张泛坚持不退、听到了张泛慷慨之词,突然起了杀兴,亲自带兵下场。先是使人围住了杨昂,防止他去砍旗,又连着手杀数人,直奔张泛而来。
守卫张泛的并州兵皆不是朱灵的一合之敌,那口口声声要紧随着张泛、同进退的秦琪见势不利,也不见了踪迹。只剩下张泛不得不亲自迎战,用不灵敏的左手跟朱灵交击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被朱灵一刀砍在当胸。那两只护心镜登时就划出一道火花,张泛闷哼一声,被这一重击击倒在地,还未起身,朱灵便猛然扑了上来。
“你也配死命你知道什么叫死命”朱灵红着眼睛狠狠瞪着张泛,先是用刀柄狠狠地往张泛右臂肘关节处一砸,接着说道“你忠过谁你知道什么叫义么你不过是朝廷的狗,哪里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你也配大嚷死命”
“呃啊”
右臂传来一声清脆的骨裂,剧痛让张泛面色登时煞白一片,两眼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我告诉你,都是当兵打仗,杀人屠城,说出去谁也不比谁好听”朱灵把刀架在张泛的脖子上,一手撕扯着对方的衣领,沉重的甲胄后面,张泛的喉头毫无防备的裸露出来“什么朝廷大义我呸”
他像是泄愤似得抓着张泛怒骂了一通,这些天朱灵已经濒临疯魔的边缘,他是袁绍麾下的大将,却不得不憋屈在这么个小县城里,对面还是仗着朝廷大义的官军。说起来是代表朝廷,可朝廷又能代表谁呢袁公选的路才是真正能兴复汉室的大道,长安城里的小皇帝又如何能懂得
可偏偏天下人却始终不明白
心里头的不服、怨恨、惊惧,乃至于那一丝不愿承认的心虚,都让朱灵心思紧绷。他有心逃回河北,内心深处却又不愿意驱使他这么做,仿佛只要回了河北,他多年来紧随着袁绍建立的信仰就会一朝崩塌。种种矛盾之下,又听见张泛说的那番话,朱灵终于在这最后一战压抑不住。
“将军,将军”一声惊呼唤回了朱灵几丝清明。
朱灵茫然的抬头一看,只见城中烽烟四起、火光处处,他尚未说话,那人又急着叫道“张府君他们开北门跑了”
“什么”朱灵踉跄着站了起来,也就在这时,只见彻底失守的城墙边上再度涌入无数敌军。五大三粗的樊稠见胜券在握,亲自爬了上来,他站在墙边看着朱灵,两眼泛红,像是在看一块稀世奇珍。
“狗货。”朱灵低声骂了一通,此时雍丘失守已成定局,许多原归属于张邈的旧部再听闻张邈已逃的消息后,也纷纷弃甲而走,只有朱灵当初从河北带来的三营军士仍紧紧围绕着他,坚持不退。
仅剩下的数百人都在盯着朱灵的一举一动,多年来的操练,皆以他为马首是瞻。朱灵环顾四周,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沾满血污的脸上划过,最后紧握了刀把,狠狠地往地上的张泛砍了一刀,淋漓的鲜血溅到脸上,使得看上去更为凶戾。他什么也没说,光这一个举动便已然是最后的号令,剩下的数百人轰然一喏,也不管什么阵型队列,一窝蜂的向樊稠等人杀去。
朱灵做到了他要死守的诺言,直到最后战至他一人,也没有轻言放弃。他拄着刀,一手扶着腰间的伤口,尽量不让肚子里的脏器流出来。背后就是那杆修补过后的大纛,那面旗帜早已被鲜血、烟尘熏染得污秽不堪,朱灵就那么抬头看着飘扬的旗帜,心里没来由的涌上深深的疲惫与解脱。
“禀将军张邈、张超等人已从北城逃脱,不知去向”杨昂大步走到樊稠身边,兴奋的脸色中仍不免有些遗憾。
樊稠正盯着横躺在地上的朱灵尸首,那根大纛早已被人砍下,旗帜正好落在朱灵身上。过了一会,樊稠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你尽去转告君侯,请他下决断”
“谨诺”杨昂刚应了下来,旁边忽然凑上来一个人原来是秦琪。
“禀将军,此战告结,张令身负重伤,是否要先抬下去包扎患处”
樊稠与张辽曾同在董卓麾下任事,并州人与凉州人之间素来不合,当年甚至有互杀袍泽的恩怨,在听到张泛的伤情后,他竖起了眉头“怎么他还没死”
秦琪低下了头,讪讪的说道“医者说张令的右臂已折,今后再使不得刀。而刚才朱灵那一击,又被明光铠挡下了几分力,故而只是脖子溅了些血,以后还需修养。”
“使不得刀那不就是废人了”樊稠讥笑着说道,在听到对方上不了战场以后却是高兴不已。如今他与张泛在一面旗帜下共事,事情尚不能做的太绝,于是他转而说道“不过他以前也未见有多了得,白白糟践了这明光铠”
说完樊稠便不再理会秦琪,抬手擦了擦自己身上穿着的明光铠,转身走了。
秦琪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小步跑回张泛身边,对半昏半醒的张泛小声说道“张令大可放心休息,你接下来的安防尽管由在下担着,必会让令弟放心”
城外军中,在听闻张邈没有趁这个时候争取戴罪立功、偷袭朱灵,反而从北门做鼠兔奔逃后。贾诩着实讶然,他挑了挑眉,看向一旁与他并肩而立的郭嘉,语气莫名的有些揶揄“居然被奉孝说中了。”
“是张孟卓自己在最后一刻看清了形势,知道他必然会有一死,只看是死在谁的手上最有利。”郭嘉抿了抿唇,他每次酒瘾一来,就下意识的想咽口水。将酒瘾忍了下去后,郭嘉又说道“贾公不会怪我未曾事先告知君侯,于城外设伏以待”
“只要张邈难逃一死,说与不说,并无太大关碍。”贾诩摆了摆手,竟是准备转身走下望楼了,他最后直视着郭嘉探询的目光,缓缓言道“奉孝此前所言及故交旧友,前人不知有多少称赞过,诸如莫逆于心、士为知己者死、还有什么高山流水。义之所在,是天下人无不神往的去处啊,只是奉孝可知道”
贾诩常年古井无波的眼睛深处,罕见的在人面前露出几分锋芒“我生平最喜欢做的,就是毁掉这些看似美好而坚固的东西。”
第三百九十三章 散若鸟兽
“覆之衅,惶惧战灼,寄颜无所。ranena`”晋书蔡谟传
雍丘城外,张邈、张超、赵宠等人及三四百多衣甲不全的亲属、扈从在道上亡命飞奔,饶是已逃出雍丘半个时辰,天边连雍丘城的城墙都看不见了,张邈等一干人仍旧心有余悸的不停回头张望。
张超气喘不停,嘴角泛起白沫,本是风度翩翩的他,此刻头巾散落、衣衫外罩着件紧身的甲胄那是他数年前参与酸枣会盟、骑兵讨董时着人量身打造的甲胄,如今身体宽胖,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套进去。
看着远处出现一道白线,一条底浅、浑浊的河水逐渐横亘在众人眼前,张超终于找到机会,在河边伸手勒住了马,对张邈说道“阿兄我等仓皇而逃,起初不知所向倒还罢了。如今既已逃脱追兵,性命身家一时无虞,此后究竟要去往何处,总得有个章程才是”
“是啊府君”程昂皱着眉头,这一路漫无目的的逃亡实在不对他的性格,何况以他的看法,他们就不该这么跑出来,在城中反戈一击,帮朝廷杀了朱灵岂不甚好还能戴罪立功可好脾气的张邈却在此时异常坚决,执意要出城,像是被吓破了胆似得,程昂心里憋屈极了,只恨不得现在就掉头回去,连带着对张邈这个软弱贪生的脾气越发不顺眼
“陈留已失,我等以后要做什么,还望尽快示下不然,这要一直追随府君的将士们如何心安”
老成的赵宠从这话里听出一丝不对劲,只是皱了皱眉头,脚下却是没有挪步。典韦则是一声不吭,从鞍边抽出双戟,悄悄站在张邈身后,一双细小的眼睛警惕的盯着众人,就连张超身上也停留了一会视线。
张邈似乎没有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在河边张目四望,仔细搜寻着,目光从干枯的野草丛、皮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树林、乃至于最远处的山岭上一一掠过。他像是一匹迷路的老马,在潺潺流过的河水边不安的刨着蹄足,神情茫然、凄惶、又忐忑。
看到主帅拿不出主意,程昂半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去了。
“阿兄。”张超一直注意着程昂的表情,此时连忙抢过话头,说道“从此处往北走,过东昏、过长垣,便可抵达东郡的白马县。只要到了东郡,既有臧子源率兵相援、又有袁公出手助力,不说安身之处,就说是另寻出路,也尚未可知啊”
他看得很明白,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众人心中、以程昂为首的这股不忿之气平息下去,只要拿出比在城中反戈更有利的选择和方向,要安抚程昂等人实在轻而易举。毕竟在去白马的路上,盗贼不断,他们还得仰仗赵宠和程昂等人奋力呢
然而这一点,才智比张超要出众的张邈如何会看不出来只是心中的悔恨与愧疚,让他偏不想这么走。
“不去河北。”
这简单的四个字让才安静下来的程昂又忍不住提了一口气,部众又渐渐地不安起来,在张超焦急的眼神中,张邈气定神闲,难得斩钉截铁的说道“袁绍、田芬等人多日来明知雍丘告急,却坐视不理,可见其心。如今我等已无一城一地,再要赶上去祈求托庇,未必能落下如何光景。所以我等不去河北,而当去寻”
“府君”程昂一声暴喝打断了张邈的侃侃之谈,他豁然拔出刀来,往后跳开一步。随后又有一大半的人面色涨红,极不服气的站在程昂身后,一同拔刀拔剑,指向张邈“府君当初听信他人之言,起兵反叛,我等身为部署,无不遵从。即便兵败于前将军之手,坚守雍丘,也无多怨言我等一心为主,为何府君所言所行荒谬无常,丝毫不想想后果”
“程昂你、你这是做什么把刀放下”张超吓得两股打颤,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
赵宠也是惊疑不定,一脸纠结的左顾右盼,不知该站到哪去。
只见程昂对张超毫不理会,继续怒视着张邈,说道“府君既然率我等逃出来,若是已有决断则罢,我等奉命就是。可我观府君连个定计也说不上来,连河北也不去,这天下之大,末将实在不知还有何处可去。倘或府君只是一时情急,率众脱逃,我等也只好与府君做个了断,按我等先前所想的做,还请府君念在多年旧谊,成全我等”
“偷生怕死,背主求荣的行径,也能说得如此无所畏忌了”沉默良久的典韦忽然发声,从张邈身后拨马走了出来,魁梧的身形恰好挡住了张邈。
张邈刚被程昂一连串的喝问勒逼的愣神,刚反应过来,正要开口解释,却见程昂看到典韦出头,立即吆喝了一声
“给我杀拿他们的头找朝廷谢罪”
典韦浓眉一竖,立即带着四五名卫士拍马冲了过去,他手上双戟舞动如风,像两只车轮一般左右挥舞。
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凌厉攻势,程昂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虽然他素日里从赵宠口中听说过这个大汉的实力,起事之前就有所提防,但实在没想到对方比他臆想的还要厉害。若是不先解决了他,自己这一两百人未必能讨得了好。
“阿兄、阿兄,你看看,若是早听我言,如何会落得这般景况”张超悄然拉着张邈躲到后面,苦着脸说道。
“诶”张邈怅然若失的看着握在手中的佩剑,低声说道“是我一时多想,还以为会遇见他却是没料到做起来如此艰难,竟连他何时来、何处来都不清楚,就让尔等陷入险地”
张超听清了对方的话语,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阿兄你说谁会来”
“程昂说的是啊,多年旧谊,我活不成了,也不能断了别人的生路。”张邈却是不理会张超,他忽然松手丢开了防身的佩剑,释然的抬起头迎面看向绕开典韦等人、举刀杀来的部下。
想当初自己与他二人携手交游,论述志向,他们一个是高门贵胄,生来就注定会被家族推向宰辅的位置;一个是豪强出身,才干了得,智计超绝。自己夹在两人中间就是萤火与皓月,那时的他就多有不忿,如今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凭什么起步同是兖州郡守,曹操就能几番东征西讨,立下战功,还要留自己看守家门凭什么同为关东盟军的一员,袁绍就能盛名一时,自己却默默无闻
当年的三个好友,自己就是一定是可有可无的那个么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修复与袁氏的关系、为了改换袁氏门庭而反叛,可谁又知道他张邈张孟卓,酸枣会盟、关东盟军的主要人物,有一颗不甘被边缘化、不甘被袁曹比下去的心
多少痴心妄想、自以为是,到底是要撞到墙才能醒悟啊。
第三百九十四章 蒿里义行
“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ranenranen`”
张邈认命般的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旋又睁开,那近在咫尺的叛兵并没有将斫刀砍向他的脖子,而是突然被身后旋转着飞来的手戟刺中,然后颓然倒地。
“府君”典韦顾不得与程昂等人纠缠,返身杀了回来,那脸上焦急的神情让张邈没来由的一阵感动。
更让张邈惊喜的是,他尚未开口,耳畔便听见河对岸传来阵阵喧闹。一支数百人的先头部队看见这边的情形,在岸边犹疑的看了几下,张口说道“是张府君么”
“是、是”张超听了这话,连忙在原地一跳,高呼道“我乃前广陵太守张超,来者可是援军”
对面为首的那名短小精悍的汉子也不说来路,径直拔出长刀,吆喝部众“全部拿下”紧跟着所有人踩进齐膝深的河水里,整齐有序,看上去颇有气势。
程昂看到这种形势,心生惧意,想着趁乱杀掉张邈、拿对方的人头向朝廷邀功的机会已然错失了。遗憾之余,他当机立断,捂着右臂上的伤口刚向后退几步,从旁突然走来一人拦住了他。程昂定睛一看,原来是与他交好的赵宠“你也要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