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衡张口作结,一时语塞。
却听庞德继而说道“此刻犹如两军作战,而彼此主帅皆为一人。步兵、射声二营主守,长水、屯骑二营主攻,他中垒营作为中军、高将军身为主帅,对我等双方各自下令,如两手互搏,我等确实只需要依令行事不假。但出征在外,敌情变化万端,稍遇不测,当由自己择机而战,又岂能一味的听奉调遣遇事能决,决而能胜,这才是大将不然,就一辈子都是听命于人的小校”
董衡听了这话,直觉得脸上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火辣辣的疼,但他知道庞德这是好言劝告,若不是视为亲信,又岂会多言他当即单膝跪下,心悦诚服的冲庞德抱拳行礼。
庞德实在是等的无聊了,这才随口与董衡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实这些话也是他近来心中所感。皇帝与皇甫嵩等宿将费尽心思的研制出实兵演习的新式训练方法,绝不仅是让北军诸校的士兵紧密配合中军调令、完成各类战术战阵、达到如臂指使的程度。而是要让亲身参与的每个将校熟悉战场战法,并且知道在同一处战场不同的情况下,自己作为前线将官,该做出怎样正确的应对。
这不是练兵,而是练将
“步兵营的赵子龙,应该也是作此想的吧”庞德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到底是徐公明带出来的兵。”
在北边的一处大营辕门之下,一个辅兵无所事事的在门边站岗,时不时的看着远处的白鹭盘旋,落于长水平缓的河滩上。他心想,若是闲暇无事,这样好的地方,非得匍匐在河边用索套几个陷阱不可。
“诶”同样是值守辕门的辅兵,站在他对面的尚弘忽然叫唤道“你想什么呢当心中垒的人过来见到了,又会笑话咱们辅兵无用。”
“无用就无用。”那人浑然无惧,甚至还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的说道“你瞧他们可有把咱们当北军看我等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挖沟、运粮的民夫,缺人用了就派来看个门,仅是如此。这回回演习,那一次不是他们几营出风头,就我等辅兵营,尽干些挖坑的事儿,有时还得分出去给他们修筑营寨我看呐,辅兵就是辅兵,入了北军,也就这样吧”
“你怎么能这样想”尚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他语气坚定,一如他沉毅的面容“即便是辅兵,我等也是天下第一等的辅兵,放出去,那也比寻常郡兵要强些。如今是尚未出征,等打起了仗,军中有了伤亡,我等添补进去是极自然的事你如何就看不到这点呢”
那人脸色一红,刚才也是他口不择言,此时也被说的没了话讲“我、我”
尚弘正要说什么,突然闻听辕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但见一员虎背熊腰的猛将在前,百来名精悍骑士在后,中箭簇拥着一个气质不凡的少年与数名文士。他们从视野尽头冲出来,沿着道路飞奔,径直往军营而来,丝毫没有减缓速度的样子。
北军在此地操练,从来都会提前知会本地亭长里正,让其约束乡民,不得靠近。加之此地偏僻,很少会有百姓前来看热闹,所以像如今这般堂而皇之的一群人冲撞大营,倒还是第一次出现。
“来者何人”尚弘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身子一闪,站在圆木钉合的辕门之后。他苦于没有弓箭,只好提起手中长枪,身子稍往后一斜靠。然后就像一张紧绷的弓,猛然弹直,手里的长枪也准确无误的从栏杆之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狠狠地钉在那一众不速之客的身前。
“吁”对面为首的那名棕熊一样强壮的男人及时拉住了坐骑,他身下的坐骑倒也训练有素,居然丝毫不惊慌,反而能随时止步。
其余百多名骑士也跟着勒马停了下来,场面忙而不乱,令行禁止,噤然无声,区区百多名的骑兵,俨然给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
“军营重地,不得擅闯”尚弘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声音沉重,知道这是身着重甲的中垒将士闻讯赶至。他心里更有了底气,趁着这个机会,对眼前这批像是随高门子弟游猎的家将仆从说道“若无诏书钦命,不论尔等何人,亦不得罔顾军令尔等即刻下马,听候发落”
那雄壮的汉子极具威慑力的紧盯了尚弘一眼,没有任何举动,却生生将尚弘不自觉的吓退一步。那汉子见此,轻笑一声,拨马往一旁让开。
“不错,高顺治军严谨,可见一斑”那当中被众星拱之的俊秀少年脊背挺直、坐于马上,他击节叹道“这倒是有几分细柳营的风采。”
第四百章 以度取之
“师徒已列,戎马交驰,强弩才临,短兵又接。”将苑后应
尚弘个子不高,但粗壮黝黑的胳膊却极为有力,只见他很快沉住了气,两手用力,将那沉重的辕门慢慢的推开。
皇帝正在他跟前,看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叫好,他想,如此沉重的辕门,凭一个人要将其推开得有多大的膂力而再看尚弘身上的衣甲,不像是身负重甲的中垒营兵,竟然是一般辅兵的穿着。
这样的人物,留在辅兵营做后备倒是委屈了。皇帝正暗自想着,营中的一干大小将校便成群结队的走上来相迎了。
“卫将军臣斌,叩见君上。”
“北军中候、中垒校尉臣顺,叩见陛下”
王斌、高顺等人本来在营中相商事务,没曾想皇帝突然驾到,一众人等大惊失色的同时,接连跑出营帐。在及时喝止了部下之后,再声势整齐的向乘马而立的天子伏身行礼。
“都起来吧。”皇帝看着甲胄在身,却仍恪守礼节拜服在地的王斌、高顺等人,心里着实满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假意道“在军中一应从简,行军礼即可,不必搞这些繁文缛节。当初我带尔等亲征河东,不也是如此么尔等却是忘了。”
“臣等不敢。”王斌是率先拜服的,有他领头,其余人才不敢站着行礼,有样学样的跪下。这次演习虽然由北军自行组织,皇帝不参与,却有王斌亲自坐镇监督。皇帝要来是王斌预先知道却刻意隐瞒的事情,他体悟皇帝的心思,拱手说道“礼不可废,此处既非战时战地,毋须减省常礼。君上御驾亲临,臣等不敢拿大,唯执礼甚恭,乃能报臣等事君之诚。”
高顺板着脸,在王斌身边也是如此应和着,他性情刻板但不死板,基本的变通和道理还是明白的。
皇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在王斌的带引下,一众人等浩浩荡荡的往营中走去。
所过之处,军中尽是一片嘹亮的万岁山呼,原来是留守此处的中垒营与部分辅兵营将士得知皇帝亲临,皆自发的在路旁行礼唱赞。
尚弘听着万岁声连绵不绝、此起彼伏,那气质不俗的少年天子在众将的簇拥下缓缓离去,心里的激动之情久久未能平息。他想起刚才自己将皇帝拦在门外,甚至还朝着皇帝投掷兵器、大声呼喝,这种种举动顿时让尚弘毛骨悚然,深觉自己做了件天大的错事
尤其是皇帝还看了自己几眼,要是皇帝知道自己曾有在河东当叛军的前科,自己可怎么办自己好不容易才摆脱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北军得到一份体面的职事,甚至还能常去夜校读书这是他前半生想都不敢想的事,以后更是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建功立业,可现在全完了
“尚弘”
尚弘正在冷汗涟涟的胡思乱想着,冷不防被一个辅兵拍了下肩膀,将他从沉思中唤醒“啊什么”
“你还愣着,军司马叫你呢”
他抬眼看去,顶头上司、军司马吴子兰正在不远处面色不善的看着他。
尚弘心里一怵,慢慢将步子挪了过去“吴司马。”
“你好大的胆量啊。”吴子兰冷冷一笑,目光带着寒意的打量着对方“知道是什么人就敢投枪这要是失了准头、或惊了驾看你会怎么死”
尚弘被吓了一跳,连忙告罪道“司马饶命小的什么也不知道,若早知那是天子,小的如何也不敢冒犯啊”
“哼。”吴子兰冷哼了一声,冷硬的脸色稍稍变得和缓了起来。尚弘此人身子强健、作战经验丰富,是个当兵的好料子,他能从一众辅兵之中脱颖而出,在吴子兰看来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吴子兰从未想过会是以这种形式脱离辅兵,他心里存了一丝嫉恨、又想着要如何敲打、维系他,好使他不忘了与自己统属一场的交情“算你运气好,天子不曾降罪与你,反倒是觉得你还不错,要给你一个机会”
“什、什么机会”尚弘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他由惧转喜,忍不住催问道。
“一会你去领副中垒营的重甲,背上弩矢及三日之粮,提戈佩剑,两刻钟之内,绕大营跑十圈。”吴子兰眼珠一转,看了尚弘一下,吩咐道“十圈之后若是还能站着不倒,没有超时,我就可以让你调入中垒营。”
这是中垒校尉高顺改进魏武卒的选拔方式、推行至中垒营的训练方法,其难度之大、程度之残酷,就连同属北军的步兵、长水等营兵都望而生俱,而尚弘却喜不自胜。听对方这话,他误以为这是吴子兰给自己争取的机会,当下几番道谢,然后兴冲冲的跑去穿甲佩剑,打算疾跑了。
吴子兰则是轻笑了一声,看着尚弘兴高采烈的样子,眼前不知想起了怎样的心事。
营帐之中,皇帝一进来便见到帐中间摆放着的一台小型沙盘,沙盘上山水相间,散乱插着几支小旗,赫然是鸣犊原的地形沙盘。
“不错,考工监越做越精细了。”皇帝走近前去,俯身打量着说道“眼下形势如何”
“赵、严两位校尉已率步兵、射声营屯驻鸣犊泉附近,长水营与屯骑营行踪不定,不过彼等每移动一处,都要派斥候通报。故而此时,长水校尉庞德现在河谷处准备伏击辎重。”高顺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隔着王斌与荀攸,伸手在沙盘上指点着方位。
“辎重是你派去的”皇帝问道。
“唯,由辅兵营的吴校尉领兵。”高顺一五一十的介绍道“依照陛下钦定的演习方略,在演习中,中垒营要居中调配,随时安排各种情况,好让诸校学会应对。这期间,会有专人派驻双方军中,监视情况,末将据此评判,分出优劣等第。”
荀攸的眼神从一支支赵字、严字、姜字小旗上掠过,忽然问道“不知此刻是谁占上风”
“此次所定的战略,是假定屯骑、长水二骑在鸣犊原突击步兵、射声两军,但在早些时候,射声校尉严颜便抢先率随行辅兵筑起营寨。庞德等人失却先机,只好蛰伏,另寻时机。”高顺平静的叙述着战况“如今赵云等兵乏粮,若是庞德能截获粮草,便可扭转局势,若是不能,接下来可就难了。”
皇帝认真审视了一番沙盘上的战局,忽然笑着看向身周几人,笑说道“中规中矩,未免流于形式。荀君、孝直、公瑾,你们来给庞校尉出个主意吧”
第四百零一章 部伍严整
“与诸将相逢,引车避之,士卒不得争功,进止皆有旗帜,号为严整。。”后汉纪光武帝纪六
水鸟在高空盘旋久久不落,池沼上泛起阵阵觳纹,苍黄衰草随风伏低,露出低头吃草的骏马、半蹲在地的士兵。
眼见对手越走越近,庞德兴奋的一跃而起,动作流利的翻身上马,起身后的长水骑士也紧跟着骑上马背、露出身形。庞德不等下面运送辎重的辅兵如何惊慌,将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大吼道“冲”
坡下约有千余辅兵,由辅兵校尉吴匡亲自率领,作为押运粮草的主将。
在遇见埋伏时,吴匡先是慌张了一阵,旋即又很快冷静下来。他是入伍多年的老将,虽然早年战绩平平,但这些年在跟随南北军联合演练、与诸多良将相伴,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进步了不少。
只见吴匡把手一招,命麾下部众集结在身周,将辎重车首尾相连、结成车墙,试图阻拦来势汹汹的长水营骑。
当然这不是一场真的战事,庞德也不会真的让手下人去冲撞车墙、拼死交战。他们紧紧包围住这一干辅兵,尽情的弯弓搭箭,将那些软木杆制作而成、没有箭簇,只有一个小布包的羽箭飞射出去。
布包的箭头里是捆缚的大团棉花,棉花团沾着红色粉末,只要一受到撞击,红色的粉末就会从布包中抖落出来,散在人的身上。不只是箭矢,双方手中拿着的长枪、刀剑,也一并去掉枪头改为布包、刀剑改成了包着布包的木棍。敌我厮杀时也极有分寸,默契的只往对方的躯干攻击,从而避开了眼鼻、头部这些脆弱的部位。
只要被这布包裹着的箭矢或武器击中,无论是防守的辅兵还是进攻的骑兵,一概都自觉的停留下来,往旁边无人处退去。而其他没有被布包打中的人,则对这些熟视无睹,仿佛是这些人已经死了一样。
这种点到即止的默契以及对规则的严格遵守,并不是一开始施行就有了的,在刚开始的时候双方都在耍赖,经常出现浑身是红粉的死人还在与对方搏击、有的入戏太深,不管不顾的用尽全力往对方身上招呼。皇帝几番严令,又让北军中候高顺、羽林中郎将张猛、虎贲中郎将沮隽屡屡整顿操练、逐渐摸索,让南北军将士一路摸爬滚打,真正将演习规矩视为军纪。
于是才有了现在令行禁止,熟练参与进行各类演习的南北军。但这也仅仅局限于南北军,只有名将云集、精锐如雨的南北军才有如此高的作战素质。他不是单靠几个良将、日以继夜的训练就能练成的,而是要有足够的夜校人员不懈的扫盲,充足的肉食与粮食供应,由皇帝利用超越时代的眼光与久经沙场的老将皇甫嵩一同研制出来的制度,这才有了今日不可复制的南北军。
北军的辅兵营虽然也不乏精锐,但到底是比不了长水营这类真正的六校,很快,身上沾染红色粉末的辅兵越来越多,防线不断缩小,吴匡也逐渐招架不住。他忽然从辎重车中抽出一杆旗帜,用力摇了摇,三尺长的旗面像是飘带,上面绘着一只虎躯猊首的长尾猛兽。
这只猛兽在空中飘动了几圈,热闹的战场便突然诡异的安静了下来,训练有素、熟知各类旗号、规矩的双方默契的停战,庞德拍马上前,拧着眉头。
“庞校尉”停手之后,吴匡身边一员穿着白衣白甲、手无寸铁的士卒向庞德遥遥拱手,行礼之后方才大步走了过来,自我介绍道“在下是辅兵营演习监兵、殿前羽林郎张横,奉卫将军之命观战至此,有一事相告。”
庞德认出了对方的装束,演习监兵是在演习时由殿前羽林郎或虎贲郎充任的职务,跟随在各营主将身边,近距离观察主将的一举一动,行动决策又无错漏,并在心中评出优劣,事后如实上报。虽不参与战事,但在演习过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力量,有时甚至还会转达演习中军的任务与军令。
“是王公与高中候有令要颁”庞德问道,这倒不甚为奇,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为了更好的模拟战场,作为演习的排练主帅时常会下达各种新的军令。
张横点了点头,脸色平静的说道“卫将军有令,此次遣派援兵途径,若庞校尉果然伏击,并胜算在手,辅兵便可择机而降。”
“择机而降”庞德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道“要我说降辅兵营那我岂不可以借此诈开赵云、严颜的大营”
“校尉既已先行明悟,在下也就无复多言了。”张横低头答道。
庞德哈哈一笑,转而抬眼看向眼前那名四五十余岁的武将,说道“吴校尉我素日敬尔不凡,辅兵营向来忝居骥尾、与人谋事,可有一朝雄飞之心若是有,还请归降,为我诈开步兵、射声大营,战后当表你为首功”
吴匡自入北军以来便沉寂至今,当年以典农校尉的身份在弘农出色的平叛仿佛是他平生最后一抹光彩,这一抹光彩随之不久便因为在皇帝面前应对失体而迅速黯淡,哪怕是自家儿子、侄子在益州接连立功,也未能改变一二。这十数次演习,他与辅兵营都是陪衬,如今庞德主动给了他一个表现的机会,他又怎么会轻易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