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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汉室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武陵年少时

    受到皇帝垂询,荀攸不敢有丝毫迟疑,更不敢有任何偏向,他拱手答道:“司徒所言,以微臣之愚见,并不以此为然。”

    董承微微挑眉,似在讶然荀攸的答复,听命于他的扬威将军樊稠正是朱儁军中的二号人物,若是这次削减了朱儁的权势,此消彼长,自己就能在关东的战事上增加影响力。他本想等着荀攸出错,在一旁推波助澜,让皇帝下定决议,谁知荀攸反其道而行之,倒像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的纯臣,这让董承倍感讶异。在吴硕眼神的示意下,他按捺住性子,在一旁仔细观察荀攸在皇帝面前的应对。

    “喔。”皇帝应了一声,语气平淡,说道:“荀君既然如此说,定是有一番赐教了。”

    “唯。”这一问一答之间,荀攸已经很快想好了说辞,他举止从容,平静中透着让人不能忽视的气势:“发兵制度由来已久,之后日渐废弛,陛下又早在初平三年便已再度施行。若说忧虑军心动摇,实则大可不必,如今关中、并州、凉州等地州郡牧守、将校兵马,无一敢未经请诏而擅自发兵者,可见如今不过重申制度,并推之关东而已。”

    黄琬一时拿不准荀攸的意图,捋须思忖一二,侧首问道:“可如今战局正当要紧之处,骤然行之,这军心……”

    “前将军乃忠国之臣,樊稠又是善战之将。”董承瞅准机会,提出反对意见:“只要彼等受命,麾下将校如何不从君上只是要收回自行发兵及临机决断之权,又不是要‘夺节’、或干涉前方军务,前将军擅作主张在前,如今岂能不明白事理”

    见董承故事重提,又拿这件事做文章,一直是座上客的赵温竟忍不住反驳道:“前将军既有临机之权,便算不得擅作主张!此乃陛下故诏,又曾屡屡说明,太尉此意是何故”

    在座众人,赵温是最明白皇帝意图的,他也自觉承担着带动话题、不让它脱离预期的任务。此时他关注到皇帝脸色,不想横生枝节,故而出言喝止了董承。

    董承被咽了一句,心中仍有不平。

    荀攸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他镇静的点了点头,说道:“当年陛下重兴制度时,朝廷于关东唯有河南尹雒阳一地、前将军麾下一军。朝廷既无力东征,又难保军中一应所需,只得诸事仰赖前将军,冀其持节镇抚关东,便宜行事。如今河南、河东、豫州等地皆已归附,算上前将军、扬威将军、豫州等兵马及屯田兵,约有六万余人,每年也由关中调拨粮草前赴。时移势变,朝廷预备明年兴兵,势必要‘事权一统’,对关东诸军做出调动,也是应有之意。前将军忠悃之人,必拱手奉诏,揖拜朝廷。”

    这仿佛是一个承诺,皇帝闻言弯起了嘴角,笑道:“朝廷明年出兵关东,我是必然要亲往雒阳谒祠宗庙的,到那时如若事权不一,将何以破敌前将军是国之重臣,以后自当多有倚重,但为天下计,实不能因信忘公。”

    皇帝充分表现了对朱儁一如既往的信任,既没有增派监军给予掣肘,更没有进一步削弱权势,像是真的只为了改革军制,方便皇帝明年亲征而统一事权。然而荀攸的表情并未因此轻松多少,他面色有些凝重,仿佛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尚书台各部所司,皆有职守,唯兵部暂无,朝野颇有议论,此事我也知道。”皇帝说着伸手拿起早已冷却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借此将众人的脸色一一看在眼里,遂移开茶碗,颔首道:“不是无意忘却,而是有意搁置,就是要等到今日议论军制,才好一同商定。”

    于是赵温自觉地领头称是,连道不敢。其中董承有些紧张与好奇,不知道皇帝会分给兵部多大的军权,毕竟有吏部、度支部的先例在前,兵部日后的职权也必然不可小瞧。

    皇帝接着说的话让董承放下心来:“兵部不管选将调兵、也不管粮草转运,商议军机,更不是其主职。今后但需仿照当年之法,负责组织各地郡国校尉、都尉,在闲时征募兵员训练。维护各处关津要隘,务必保全。追录战功、罪责,负责赏罚。此外,军士因伤残老病退出军旅者、因战而亡者,也由兵部统一安置,述其功绩,给予补恤、犒赏、恩荫及分配职务。”




第四百一十四章 柏庭闲叙
    “后累迁为光禄大夫,复坐过黜。前后数贬削,皆以语言不节,举动违常也。。”

    皇帝把军权一再分割,分化成不同的独立机构,而最核心的发兵、选将之权却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没有旁落到任何一个机构。今后只要制度成熟,利用自己的威权,就足以控制全天下的军队;而自己能掌握天下的兵马,反过来又会助益自己的威权。权与势这二者之间永远都是相辅相成,互利共生的,也将是皇帝最坚实的后盾与力量。

    兵部的职权划分并未有如吏部、度支部那样威严权重,虽然各地郡县新设的兵曹与缉捕盗寇的贼曹都已归入兵部负责,但论起权力来,兵部实在比不同侪的其他部门。以至于当皇帝提出由新野邓氏出身的侍中、舞阴侯邓昌转拜兵部尚书,旅贲令李固转兵部侍郎时,众人并未保持多大的意见。

    议事之后,皇帝又接着处理了几道无关痛痒的奏议,便在承明殿与众人用了膳后,自行摆驾离去,留黄琬等人继续值守承明殿中处理庞杂政务。杨琦近日倍感精神不济,一场商议下来早已精疲力竭,只得向皇帝提前告退安歇,而荀攸因为有侍中的主职在身,不便经常远离皇帝,遂与皇帝一同去了。

    皇帝走后,一众侍臣、黄门、殿前郎卫、冗从、奉车等人也跟着銮驾离去,原本拥挤的殿前广场与宫道立时变得安静空阔。白石砌成的殿阶与宫道往来行走的,就只有来往于尚书台与承明殿之间的掾吏。温暖的风从外间吹进殿内,吹散了紧张严肃的气氛,黄琬略显轻松的舒了口气,见吴硕作为尚书令迟迟未有前往尚书台坐镇,并转达皇帝刚才的口谕,更与董承眼神交流不断,便知道他们有事要急着说。正好黄琬也想起身走动,于是找个借口走了出去,只留下赵温仿若不知的坐在原处,与性急无奈的董承面面相觑。

    黄琬独自来到承明殿外,在院庭一角苍翠的古柏树下徘徊踱步,也正在此时,他也等来了伺机从皇帝身边离开来此的黄门侍郎来敏,对方是来探听消息的,黄琬面色不虞,道:“你不去侍奉国家,何故单为此事而折返回来今日议论,用不了多久就会昭告朝野,你尽可退值后再与我相商不迟。”

    来敏自从益州回来后性格就愈发疏放,言行也无有顾忌,他不以为然的说道:“近来秋雨如期,池泽水涨,陛下要登柏梁台观景,身边不要多人,许是与荀君有一番要谈。时辰将暮,我就是早些退值出宫,也无人能说什么。”

    黄琬蓦然叹了口气,沉吟道:“你未免太情急了。”

    “明公。”来敏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他与黄琬站在树下,见近旁无人,言语便无有顾忌:“大可不言机务,不知是否真如我等所预料”

    他们在此之前便已有定论,认为皇帝在当日检阅今年最后一次北军秋操过后,必然会有所举措,要知道去年是因为南征益州、遭遇旱蝗,以及今年又一场小规模的旱灾,皇帝爱惜民力,所以才接连两次未有选择出兵关东。但时机不可失,天下人皆盼汉室再兴,如望云霓,朝廷自然要越早出兵收拾乱局越好。明年是八成要出兵的,一旦出兵,南北军这几年形成的演习制度,就将因为实战而搁置一旁,而皇帝这次突然检阅,训示的语句又不同以往,这背后的意义自然就引人深思了。

    以黄琬对皇帝的了解,凡事都要未雨绸缪,尤其是出征这等大事,若是事权不一,还没接阵,自家就要乱了阵脚。于是这次兵制改动,虽具体内容不在黄琬预想之中,但其用意却早为黄琬洞察,连带着,董承的心思也大致能推测明白。

    黄琬一时放下顾虑,顺口答道:“今日议论过后,诏书既发,你便会得知详情。总不过是兵权散失于各处衙署,互不统属,不再归于一人之手,却又以天子为尊,惟皇命是从。今后外戚一人拥兵,胁迫朝廷、武夫合众违令,私发军旅等事,已是几不可能。董承经此一遭,还以为未动筋骨,实则势力大减,今后将无多少能容他施展的余地了。”

    来敏拧起了眉,语气未有放松多少:“这么说,国家亲征关东,还是预备留下太尉镇守长安了”

    黄琬忽然乜斜了来敏一眼,语气意味不明的说道:“你也是如此以为的”

    “太尉到底是天子丈人,中宫之父,身为外戚,留守长安是再寻常不过了,而且国家无子,等到那时,就连皇后都能出面干涉朝政。按以往国家对太尉的信任,留太尉守长安,几乎是无从更改的事。”来敏知道董承就在不远处的殿内,不由悄声说道:“可太尉为人张狂,有他在长安主持大权,岂能容下我等之辈为了防范此事成行,我等与杨氏费了多少苦力心计如今看来,还是改不了国家的心意。”

    “是么”黄琬眯了眯眼睛,说道:“你以为天子对董承还是一如既往若是真的信重,又岂会宠皇后、却两三年不闻消息”

    “这……”来敏一时说不话了。

    黄琬缓缓言道:“天子聪慧,心思也极为难测,正是如此,我等臣下便可据此施为。影响不了天子,便影响董承,只要他一有改变,或是不服、或是张狂,天子自会对其人有所改观,以为将其独留长安,无人能制。”

    来敏恍然想起这一两年来,董承对皇帝的态度从开始的恭顺、收敛,到后来平静一段时间后,又故态复萌、恶性暴露。凡此种种,都会让人失去好感,认为他不知改进,难以调制,担不起更大的信重与责任。

    “可是……饶是如此,太尉仍盼着在国家亲征关东之时,奉诏留守长安,看护朝廷。”来敏不由看向黄琬,满怀疑虑的说道:“今日他定是多番忍让,任由削夺职权,仅是希冀以乖顺服从之相,让国家放心。只要得守长安,此等职权便不足挂齿。此外,他这一番支持附和……如何不让国家以此作为交换……”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主得其所
    “国之需贤,譬车之恃轮,犹舟之倚楫也。”

    “住口。”黄琬忽然喝道,旋即又抿住嘴,目光无意识的瞥向承明殿檐牙高啄的殿门,低声呵责道:“君臣之事,岂有你想的那般轻便!”

    来敏见黄琬面色严肃,赶紧低头唯唯称是。

    黄琬深深的看了身前这位妻弟,若不是有这一层亲属关系在里面,他也不会敞开心胸的说这么多:“君臣之事,并不如同我等寻常与他人一样,彼等商贾与黔首,各有所需,一者出钱,一者出货,便可交易两讫。但这君臣之事,或是这朝堂之事,可不单单是各取所需而已。”

    来敏知道自己陷入一个误区了,连忙摆正姿态,对黄琬拱手道:“愿谨受教。”

    黄琬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我大汉往前历述三代先帝,皆旁宗入继,权势微弱,诸多朝政大小要事,都需与大臣相商,这既有‘商’,便会有‘量’。遂有天子让步于臣下,臣下调和于天子的景况,这是士人之治。但遇到天子不肯相商、不肯让步的地方,便会有外戚、宦官之祸。时至今日,此等旧例却不一样,早年间,天子受制于王允,急于立威,故而与我等相商相榷,可如今……虽然天下残缺,朝廷偏僻,但国家已是威权独握,远迈世祖……天子是天子,臣下是臣下,我等此时也就不能一味地想着‘相商’,而要明白尊卑下、知道国家愿不愿意与你‘相商’、有哪些事又是可以‘相商’的。”

    政治妥协,往往都是利益分配时双方势力均衡,一方难以压倒另外一方,或是需要做的事情非得双方携手方可施行,才会出现妥协的情况。但若是出现一方占据绝对优势,那么妥协,就不再是决策达成一致的唯一手段。

    “所以……”来敏领会到了黄琬的意思,轻声道:“太尉此时是会错了意,故意讨好,在不该相商的事,与国家相商”

    “与臣子相商,这本是国家起先最善于做的举措,董承是惯于见此,所以才行此下策。殊不知,国家岂会拘于常法,或为自己所拘的人”黄琬伸手捋须,点头说道:“都道人心易变,时势易改,天子又不外乎如是”

    来敏思忖道:“次国家亲征河东,身边带的是侍中荀君,行在一应诏书拟撰,也是皆出自荀君笔下。明年若是要东征,不定也是故事重提,由承明殿再出一人随驾参尚书事……如此,说不得就是太尉了。”

    黄琬不否认来敏的猜想,喃喃说道:“若是留在长安,只有无有差错,等朝廷大战功成之后,他再如何也会是侯萧公为高祖皇帝在关中填抚谕告,使给军食的功勋。可一旦随军,终日在国家手下,身旁又是诸如前将军、护羌中郎将等善战之将,他就难有什么作为了。国家向来对其不是如何满意,也曾过给他机会,可他偏是按捺不住,急于表现,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来敏心里一喜,这一天他与杨氏筹算已久:“善,既如此,届时便会是明公与赵公二人秉政关中政事,只要安稳朝廷,依诏调度粮草,虽是非战之功,却如何会比征战之功要少”

    “那时朝中有王斌、有皇甫义真、兴许还有……长公主。”黄琬面色平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若是老夫没有料错,王斌与皇甫嵩二者必入承明殿。一个是国家最亲近的母舅,一个是名望卓著的宿将,更还有一个万年长公主……国家即便远在关东,也会把长安捏在手心里,悉听诏令,不会有任何动乱。”

    来敏想到费了一年多的功夫,竟只换来这样的结果,不禁气馁道:“那我等岂不是白费苦心了”

    黄琬皱着眉头,义正言辞的说道:“不让董承留京,是为了天下大局着想,岂是为了什么门户私计陛下若是一时不察,使他留京,以他的脾性,指不定会搅出什么乱来。到那时候贻误战机,坏了朝廷难得的中兴局面,我等就是死也难逃其咎!”

    在他们看来,这么做既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更是为了皇帝与整个天下的兴亡考虑,是公私两便的好事,他们作为士人,参预朝政,自然要承担起这个义务。在黄琬心中,有意算计董承,主要是为了皇帝着想而不是为了自己,自我暗示之下,他也不由自主的大无私了起来,觉得即便未有实现全部目标也无关紧要。

    来敏肃然应是,他没有像黄琬这么大的‘公心’,却又忍不住抱怨道:“若是那些颍川人当初与我等合谋就好了,事情也会愈加轻易,或有变化也犹未可知。怎奈彼等不以为是,如今也同样没落下什么好处。”

    “是么”黄琬这回倒没有说他,反倒莫名其妙的感慨道:“老夫却以为,他们什么都不做,得到的却比我们要多。”

    来敏刚要说话,便眼尖的瞧见皇帝身边负责内外传旨通报的内谒者令李坚带着几个中黄门迈过承明殿门,径直从承明殿中间的甬道左侧走过,急匆匆的走进殿内。

    “定是有急事相召,你去一旁回避,莫要暴露行迹。”黄琬脸色凝重了起来,对来敏招了招手。

    来敏简单的应答一声,便匆匆往门外走去,看见来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黄琬这才抖了抖衣袖,步履从容的往殿内走去。

    才走到阶下,迎面便见李坚急匆匆的走了出来。

    见到黄琬,李坚几步跳了下来,站在黄琬身前,拱手笑道:“原来司徒不在殿中,而在树下休憩,倒让奴婢白数了这几十阶……”

    黄琬眼皮一跳,险些以为对方来时发觉了什么,不然为何知道他在‘树下’

    没等黄琬接话,李坚复又收敛笑容,正色道:“国家有事相招,还请司徒跟奴婢去柏梁台一趟。”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不止为薪
    “夜则火光,昼日但烟,人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铁。”

    未央宫,柏梁台。

    暮秋时日,淡烟疏柳,雁去淹留。汉末气候寒冷,午间到还好些,但早晚天气仍是温度骤降,尤其是柏梁台这种高台之,并不十分适合现在观景。但皇帝偏要来了兴致,想登高俯瞰林苑中的大小池泽蓄水多少,可否足够来年耕作灌溉之用。作为臣子,也劝不得皇帝这般正当的要求,只好跟着皇帝身后,在暮风中缓行慢步。

    荀攸离皇帝最近,耐着性子压慢脚步,与皇帝在柏梁台的栏杆边停停走走,不时议论某处波光粼粼的池水,是通过渠道连接哪处土原。在多走了片刻,荀攸受不住寒风,暗地里不免搓手跺足。

    皇帝顺手揽过荀攸的一只臂膀,照他手一拍,沉声道:“荀君与我入亭中避风吧,依这时节,过几日就要改去温室集议了。太医说荀君火力不盛,秋冬易生寒病,还得多穿些衣物……我回命织室令送去的棉衣棉被可都还好不单是你,荀令也是体寒,连炭火有一丝烟气都闻不得,总是咳嗽。这次韩遂给少府贡的数百条青炭,说是敦煌郡自西域采买得来,各长尺余,坚硬如铁。说是将其烧于炉中,无焰火而有灼光,每条可烧数日之久,无烟无味,热气逼人,人在室中不得不常着夏衫。”

    荀攸轻轻一笑,不再搓手,稳重了片刻,接口说道:“陛下恩遇如此,臣真不知该何以为报了。白叠子不过是寻常草木,陛下却能命人将其织成衣被,虽不如蚕丝轻薄,但胜在厚实。如今三辅诸家,皆已求得制法,假以时日,黔首黎庶亦能借此过冬,不知能活多少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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