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汉室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武陵年少时
那份舆图正是裴潜用‘制图六体’之法、博览群书,并根据周忠、周瑜等扬州人的意见所绘制的江淮舆图。
皇帝招手邀贾诩等四人凑前来看,贾诩初次见这舆图,一眼粗略扫视,低头赞道:“裴文行制图愈发精详了。”
“这也不乏诸公几番详陈淮南舆情之功。”皇帝也跟着起身按剑,脚着白袜,绕过桌案,几步走了过来。
贾诩在关东近年,指使手下奔波四处,不单提供敌情谍报,甚至还将河北、淮南等地重要山川险处仔细记载,报备长安。如今经过裴潜等人的不懈努力,在前人《地理志》、舆图的基础中,基本完善了主要几个地方的舆图。
郭嘉倒是首次见到这么精密的舆图,方位、标识、尺度一目了然,比朱儁军中的那份朝廷前些年分送的舆图还要精细。舆图的准确度几乎能影响一场战争的决策,郭嘉尤其明白好的行军图的重要性。
他伸手触摸着白纸上的线条,沛国、汝南、庐江等郡国,乃至于寿春、汝阴这样的县邑都标注分明,与脑中的局势一一对应。郭嘉只觉豁然开朗,对既定的谋划愈加有了信心,更启发了新的思路:“袁术所部,看似势众兵广,实则能战之兵不过一二,余者皆乌合而已。”
郭嘉在图上点到张勋等将屯守的淮阴:“臣窃观袁术动向,见近有朱公镇守,远有陛下天兵,彼不敢轻动,动则招致大军。以彼等兄弟之隙,袁术必不会为其兄先试锋芒。而豫州各路兵马不过万余,其趁此时机择兵东去,谋夺徐州,与袁谭、吕布等人合于一处,则为彼等必然之举。”
这正是郭嘉料算敌我形势、心思缜密的地方,当下朱儁已领所部返回颍川,汝南、沛国等地兵马虽然只有万余,看似空虚,但对袁术来说,却是朝廷的诱敌之计。只要他敢率军深入,刚抵达河南的朝廷精锐与朱儁等军就会立即从颍川南下,袁术就会为袁绍代受最凌厉的攻势,让袁绍得到喘息、反击的机会。
是故汝南刘艾等人的防御再怎么看似薄弱,袁术也不会轻易动兵,而在他看来,只要他不主动招惹,朝廷就会将重点放在实力更强、距离更近的袁绍上面。他就可以借此剑走偏锋,去徐州捏刘备这个软柿子,与侄子袁谭会师,进取兖州。
荀攸眉目低垂,目光不知放在舆图上的哪一处,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神:“这就得看曹、刘二人能否在徐州防住两面之敌了。”
“不能又如何?”郭嘉傲然一笑,随口反驳了一句。他很自然的将手收回袖中,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本性:“袁术精兵不过二万余,泰半皆在纪灵、张勋、刘详、苌奴等将之手。彼等一旦入徐,则淮南空虚,单凭李豊等将,如何会是朝廷的对手?只要朝廷趁袁术精兵入徐,遽下淮南,则袁术根基铲灭,累累若无家之犬,败亡不远矣。”
刘晔在一旁看着郭嘉由一开始的拘谨逐渐变得神采飞扬,尤其是谈论到自己熟悉的领域,更有一种凌人的气势。心中实在羡慕不已,但他现在只是一介白身,得蒙皇帝召见已是殊遇,岂能擅做置喙?他只好干看着郭嘉在一旁与荀攸、贾诩等大臣言语往来,就某一处战术细节各执一词,丝毫不落下风,而皇帝则是低头细看地图,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今日过后,颍川郭奉孝当是简在帝心了。
刘晔又羡又嫉的想到。
“朱公丧子,淮南应尽皆知?”皇帝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
刘晔不知道皇帝是问郭嘉还是问他,脑中只灵光一闪,抢先脱口道:“唯!臣与好友从江东来,过淮南时常见各处县邑有所议论。想是袁术已知朱公丧子,有颓丧之心,用兵必难尽力。朝廷若临阵换将,关东则鲜有人能比得上朱公,而以樊稠之粗勇,徐晃之名轻,必不为袁术所警,其更得东向无忧。”
他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自己面红耳赤,心跳的飞快。这说不好会在事后被人劾奏失礼,但他却并没有后悔,有时候时机就得要靠自己去争取。
这时,刘晔忽然想到,朱儁因丧子而大病初愈,意志消沉,时间选的未免也太巧了些!偏在皇帝已经决定好战略布置后发作,难免不会让人觉得里面有蹊跷,这似乎不仅是对袁术设下的计谋,刘晔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什么隐秘,而这隐秘又让他紧张起来。
皇帝此时听见陌生的慷慨之词,抬起头来,径直看向刘晔,他笑问:“你自称什么?”
刘晔无官无职,是没有资格称臣的,但他思维敏捷,很快从皇帝的语气中看出所想,振振有词的说道:“臣……乃光武皇帝子阜陵质王之后,忝与陛下同宗,正当称臣。”
“我刘氏宗亲,近世多贤良。”皇帝看着荀攸、贾诩等人投去的目光,夸赞了一句:“你适才说的在理,若非袁术笃定豫州之兵一时威胁不到淮南,他也不会倾巢而出……朱公郁悒之事,能遍传淮南,其间或多有奉孝之功。”
“臣不敢当。”郭嘉神情镇静,谦虚道。
“刘晔。”暂时撇开朱儁的事情,皇帝正要说起‘第三件事’,他正式点名道:“你从江东来,又曾追随过孙伯符,彼等抱有何样心思,你应当有所知?不然,何必与鲁肃弃家毁业,远至雒阳谒见。”
第四百七十四章 逢君导帝
“排难之人也,处扰攘之世,行揣摩之术。”————————【论衡·答佞】
刘晔精神一振,因为这正是他筹备要向皇帝议论的大事!在场众人,相比起他人只能通过间接的方式获取江东的情报,在孙策身边任事过的他可以说是最熟知江东局势的人。
此番得蒙皇帝垂询,刘晔很是珍视,这个机会千金难求,他必须用尽自己的心智在刚才简短的几句会晤里把皇帝的态度摸清楚,只有对症下药,他才有机会真正被最高权力者看中。
江东孙策‘逼’杀扬州刺史魏桀,兼并三郡,为叛贼袁术前驱,反意昭然。无论他是否自愿,还是另有隐情,在旁观者皇帝看来,都是理应征讨的对象。适才在郭嘉的献策中将其一并归进去即可,又何须多花功夫,再详究对方‘抱有何样心思’?
刘晔又想到郭嘉在献策时似乎有意对孙策避而不谈,起先他还以为是孙策与朝廷隔着淮南,鞭长莫及、又有江夏黄祖代为牵制的缘故,所以没谋算在内。如今看来,似乎不至于此,以刘晔知悉的情况来看,郭嘉应是在代颍川人就此事试探皇帝的态度。
他们不知道皇帝早在此前接受了荀攸给下的台阶,但光是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还不够,只有行动才能见到真章。
“禀陛下。”刘晔捋清楚了是一回事,怎么说话又是另一回事。这个时候,他这个直接接触孙策的人就是关键,孙策是有不得已的冤诉、还是狼子野心,可以说是取决于他接下来的话:“孙策多谋而善用兵,轻狂而疏防虑。其振旅东下,诛叛柔服。江东百姓安息,彼有功也。至于扬州刺史之亡,实亡于笮融之手,孙策只是有驱贼不利之罪。”
说着,刘晔便将扬州刺史魏桀之死的前因后果以中立的角度说了一遍。
皇帝这时已低下头逡巡着目光找寻图上江东四郡的位置,贾诩手中捧着碗茶,时不时地喝一口,偶尔拿飘若片羽的目光瞥一眼刘晔,示意他自己在听。
“刘子扬曾在孙策幕中,如今倒是敢说敢言。”几人沉默了好一会,还是荀攸率先开口道。
刘晔惭愧一笑,自己已经尽可能避开了敏感隐秘的话题,扯掉了颍川人在此事中的瓜蔓。既然荀攸这么说了,相信他的回答也不会惹到谁不快,这样哪一方都有了顾及。
郭嘉直言无忌,轻笑道:“子扬居留雒阳,消息不通,殊不知前些日子,江夏太守黄祖率舟师东下柴桑,为孙策所败,先锋张硕被杀,其众军奔逃。”看到刘晔略有惊诧的目光,郭嘉起了挑弄的玩心,继而说道:“最近的谍报,会稽太守、平南将军陆公病逝,会稽无主,孙策与其部将朱治已领兵南下。”
刘晔脸色白了几分,他无官无职,在雒阳又无亲友,居所又被监视,平日里很难打探到军情,就算得知,那也是延后很久的无用信息。黄祖倒还好说,对方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朝廷命官,有军事摩擦那也是刘表擅自开衅。
麻烦的是陆康,他本以为孙策会看在陆康的面子上不对会稽下手,谁知陆康年老体弱,自己病死在会稽任上。
“这……”还好话没有说死,刘晔为自己转圜道:“我实在不曾预料,孙策果无忠悃之心?”
皇帝头也不抬的说道:“孙策才拒黄祖,又进会稽,且不论他是怎么想,至少他是无暇带兵赴淮南了……袁术没有给他调令?”
这句话点到了关键!
刘晔脑中灵光一现,是了,袁术此时不说大敌当前,就说是入徐州也是需要聚集麾下所有力量。跟江东的陆康比起来,中原才是当务之急。若孙策果为袁术走狗,岂有在这个时候不知轻重,跑去接手会稽?袁术一定是给过孙策有关调令的,只是以孙策如今的动向来看,孙策根本就没有理睬,这或许也能挽救孙策的立场?
正在刘晔胡思乱想,权衡、犹豫着继续为孙策说话的利弊时,贾诩在一旁轻描淡写的接口道:“袁术庸儿,何能驭猛虎?”
“那谁能?”皇帝伸手在地图上点了几下,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看向贾诩。
暮色降临,皇帝难得没有留膳的意思,草草打发诸人回去休息了。朱儁在路上来不了,皇帝也不会再留下去等他,索性命其驻兵颍川遥制,等徐晃到了汝南,再将军权直接托付。皇帝则准备在雒阳休整一晚后,明日便大军开拔,赶往陈留,朱儁南下、曹操东进,两者背后的兖州就将形成军事真空,而其地又与冀州隔河相望,所以皇帝要及时填补进去,这也将会是朝廷与袁绍的决战之地。
毕圭苑内原有许多建筑,大小成片,形制不拘一格。虽然大都遭到焚毁,但好歹墙垣仍在,草草搭个屋宇门扉倒也能住下。
皇帝自是选了临水边留存最好、最宽大舒适的殿宇,而后以亲疏远近,官职大小依次在周围分配了居处。
荀攸离皇帝居处不远,住在一处小殿内,与郭嘉两人结伴而行,不一会便到了。
“观今日声色,这刘晔枉称‘明智’,谁都想讨好,往往谁都讨不了好。他太执着于迎合奉承、揣度意料的权计了。”荀攸亲力亲为的点起屋内各处灯烛,走到桌边,在等膳食送来之前,准备与郭嘉来次简短的谈话:“反倒是奉孝,久闻初见,果如叔父所言,乃世之奇士。难得他如此荐举你,我至今算是服膺了。”
郭嘉摇了摇头,像这样夸他的话听得多了,往往都不放在心上,哪怕对方是朝廷重臣的荀攸也是如此。他摇头,是为了提出自己不一样的看法:“正因刘子扬聪明,所以才敢点到这里,再往下,可是半点都说不得。”
荀攸眉头皱起,似有不解。
“他曾在孙策麾下不假,但他堂堂汉室宗亲,又是如何到孙策身边去的呢?”
“周公瑾。”
第四百七十五章 别无择行
“吾闻出於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孟子·滕文公上】
“周瑜此人,是天下间难得的英才。”荀攸不免肃容道:“其人又不攀附,依江淮之才气,很有自己的想法。我本想着意笼络,奈何情面浅薄,彼又为公主婿,奉孝一旦入朝,可得多加审视留心。”
郭嘉不以为然的笑笑,面上流露出回忆之色:“我知道他,当初在汝南,我可与他打过一次交道。此人颇重义气,我等因着魏桀而算计了孙伯符,他若是知道了,或许会愈加疏离才是吧。”
“他就算知道了,那也没什么,这都是国家的意思。”荀攸朝门口看了一眼,示意宫人提着食盒进来收拾窗前桌案,并一一摆下碗盘,而后恭恭敬敬的倒退出去。荀攸于是请郭嘉离席就座,发现桌案上已然摆放了两副碗筷,他立即会意,指道:“看,陛下也知道你在我这,是要安你我的心呢。”
皇帝的心思最难猜,也最好猜,郭嘉心里想着,他们在这里还笑刘晔奉迎讨好,揣测上意,其实他们不也是如此?有些事情就算收益甚微、不讨好,也得做给皇帝看,不然谁也不会心安。
刘晔既与周瑜有交,又曾追随孙策,江东的隐秘哪怕不说,周瑜也能从蛛丝马迹里猜到几分真相。这样周瑜不仅与颍川士人交恶,孙策以后的路也会很坎坷。
二者分席而坐,郭嘉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他拿起筷箸夹了口菜吃了,甚觉味美,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听说张仲景应征到雒阳了?荆州牧这次怎么不拦着了?”
“南阳有徐晃之兵,这且不说,江陵又有横江校尉甘宁带舟师,以助黄祖讨庐江的名义顺流出川。”荀攸没有动筷,先是说道:“荆州南北隔断,前后皆敌,刘景升哪里还坐得住。朝廷大军还才到华阴,他便遣使走武关来报,愿意供应军需粮草,麾下兵马皆给调用。明日一早,太仆赵公就要持节南下荆州,抚慰豪强,督办粮草了。”
太仆赵岐是皇帝的老师,德高望重,海内知名,他去了荆州,任何人都要作揖行礼。有他在荆州坐镇,足以浇灭刘表最后一点不安分的心思。只是他孤身一人,光借着个人声望还不够,必得寻求本地豪强大族的支持,才能压住刘表,这一方面也意味着——
“善。”郭嘉拊掌笑道:“庞公他们总算不用待在鱼梁洲避祸了。”
这样荆州世家高门几乎毫发无损,反而能皆得拥戴之功,实在与皇帝最深的企望相悖,若不是为着周瑜与孙策的事,和皇帝达成了默契,最后恐怕很难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甘宁顺江而下,在江陵的蔡瑁绝不敢冒犯,长沙太守张羡会纠集荆南四郡之兵,从罗县入云梦,提供粮草辎重,与甘宁赴江夏结势逼迫扬州。”荀攸内心有些疲惫,在很多事情上他并不能像贾诩那般收放自如,皇帝对世家的态度坚定,一时不可扭转,他只能在狭小的空间内艰难腾挪。他继而抬眼看了看郭嘉,点头说道:“荆州的事都不用我等留心了,司徒黄公随驾来雒,之后也会留在此处调度,主要为的就是荆州事务。”
星月东升,刘晔直到最后皇帝也没有给他什么安排,这让他无比泄气,不知自己是哪里没有说好。此时好友鲁肃尚在城中等他消息,刘晔心里惭愧,竟也不想就这么回去见他,只好孤身在洛阳城外的长亭中寄宿。
亭卒才为其撤下了饭菜,刘晔正在吁叹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了亭长的声音:“刘君?可是歇下了?”
朝廷制度愈发严格,不比以往的宽大随意,如今只有朝廷官员才能在驿亭内免费留宿一夜,刘晔在此也只能自掏腰包。如今亭长主动来寻,言语又是那么亲热,态度很不寻常。
刘晔赶紧走过去打开门,只见亭长一脸讨好的站在一名丰神俊朗的青年身边,而那名青年身着紫色深衣,在月下格外耀眼:“公瑾?”
“刘子扬,幸好你尚未入城,不然城门候可得要为难我了。”周瑜也不说破刘晔现在的窘境,与对方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
“想不到庐江一别,周郎已成朝中翘楚,实在令人愧煞。”当初也是周瑜临行前给他修书一封,详陈了孙策日后投奔朝廷,背刺袁术的计划,让刘晔从中看到极大利好,这才欣然追随。如今事态变化出人意料,刘晔也险些被连累,说是心中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今周瑜风头正盛,自己多有仰仗他的地方,此时也不至于埋没了交情。
周瑜来这里还是为了孙策的事,他没有表现的那么迫切,而是温和的笑着,宽解刘晔心中的郁结:“子扬之才不逊于我,陛下又向来重视宗亲之中的才俊,今日虽未明授官职,焉知明日?”
刘晔也知道自己心急了,自嘲的笑了笑,不复多言。
周瑜定定的观察了对方的神色无异,放下心来,这才开始问道:“江东的事情……子扬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是为了孙策?”刘晔低声道,心里又开始活泛起来,自己的说辞没能让皇帝满意,或许就是太过保守的缘故,若是直接剖明心迹,担保孙策忠君爱国。哪怕就此开罪了荀攸等颍川士人,又能如何?
此时他隐隐有些懊恼,又因此想到了新的出路,这条出路就在周瑜身上。
于是刘晔便将孙策得到丹阳、吴郡之后,是如何催逼笮融,间接性的害死魏桀的事情重复了一遍。他仍是没有谈颍川士人在其中的诱导作用,但是以周瑜的聪明,不用说也能明白。
“伯符何其愚也!”周瑜知道了前因后果,也明白此时孙策的处境,甘宁、黄祖不日即将合兵江夏。孙策不服,就攻豫章;孙策归服,就攻庐江。周瑜不敢耽误,果断辞别了刘晔,走出驿亭,骑上快马往毕圭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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