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满河星
不知为何,在师父面前向来竹筒倒豆子的十六,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莫名地生出了些忸怩。
好似被囫囵吞下的大白馒头卡了嗓子眼,话都翻了上来,却到底开不了口。
但唐元眉毛都未抬,却似将十六咽下去的话听了十成十,筷子未停半分,也不耽误将那丝帛直截了当地扔过来。
此时,十六的优势便体现出来了。
那丝帛明明是往她与师兄中间掷的,但次次都能从游历归来的师父那里捡着他扔来小玩意的十六,比起次次都被师父指使去烧火的何冲,显然老练许多,一把便捞了丝帛过来,眼珠子不错地飞快读了起来。
越往下看,那双圆溜溜的黑丸珠子便越瞪越大,到最后,小扇子忽闪忽闪扇了两下,接着便急急对师父问个不停。
“怎会这样,好好的祥瑞,怎么会有火光破出,还现了天狗相,陛下的眼睛可还有救,死伤如何,怎么会说出那般诡谲之话?”
十六虽本性纯真,可也自小是在师门里练出来的一副老道淡定的皮相,许久没有如此失态地如点燃了的炮仗一样在自己师父面前急得失了章法。
到后来,本来被咽回去的隐忧,在情急之下,反而如强摁下去的水瓢,更加厉害地浮于表面。
她两只手攥得紧紧的,绞在一起,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可会要杀了他?”
何冲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俯身捡起十六因心神不定下掉落的丝帛,见师父对旁边探头过来的金展并无阻碍之意,便一起看了起来。
不久,两人神色俱变。
原来,昨夜并非只是天火点燃灯阵,而是祥瑞白鹿行至城墙前,整个气氛被点燃到最高点之时,突见一道火光从白鹿腹中破出,极快蹿入灯阵之中。
一入灯阵,忽火光大起,只见巨大的灯笼阵上现出天狗状的阴影,并随着火光动了起来,在一支支灯笼上奔驰而过。
天狗阴影所踏之地,均迅速燃烧了起来,更奇的是,随着灯笼被点燃,上面隐隐烧出几个大字,“君若非君,国将不国”。
最后火光连成一片,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时,瞬间炸裂开来,火树银花之下,是如修罗地狱般的凄厉叫声,火星甚至飞溅到城墙之上,点燃了皇帝的衣袍,还伤到了龙目,如今皇帝双目无法视物,太医院亦无办法。
这下事态算是不可挽回了。
此前,皇帝虽对李玄慈多番猜忌,百般恶心,可到底不敢明着来。
但如今他献来的祥瑞竟出了这样的事,那便算撕破脸皮了,皇帝若不想担这个“君不似君”的名号,便得将罪名都死死扣在“居心叵测”的李玄慈身上。
自然得是他对祥瑞动了手脚,得是他冒犯天威,得是他不顾灯阵下万千的京城百姓,得是他罪恶满盈、大逆不道。
如此,才能将这诡谲之事,定性为人为的谋逆之举,而非显灵的预言。
十六生在道门,不会想不通其中关节,也因此才慌了手脚,到最后,甚至病急乱投医地求起唐元来。
“师父,你能不能和陛下去说,他不会的,不是他做的,我担保,我去查,我去查清楚。”
唐元没说话,只是瞧着自己徒儿的那对圆眼睛。
他许久没看过十六这般眼神了。
十六向来性子好,也想得开,千般不挂心,万事无执着,只有在她小的时候,有过一次,她追问自己身世时,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然而他不说,十六也就放下了,仿佛风过无痕,这么多年再未提过。
而如今,他又见到了,那种带着点倔头倔脑的、黑黝黝的眼神,好似被露水打湿过一般。
唐元在心里叹了口气,淡淡望了眼一旁的李玄慈,道:“看来你要等的那一天,确实不远了。”
李玄慈却没有答他的话,自始至终,他这个当事人却没说过一个字。
只见暗色丝线绣的云纹,随着摇荡的下摆,闪过细密的微光,隐隐可见其下墨色靴子踏步而来。
他出手,便擒了还巴巴望着师父的十六的手腕,将她一下锁到了自己身后,一把雪亮的剑,若有似无地护着她,也无形隔开了十六与其他人的距离。
“我平生可曾要人回护过半刻?生不用,死不用。只有我索阎王的命,没有阎王来敲我门的道理。”
这话说得狂悖至极,跟一柄出窍的凉剑一般,锋刃未至,光芒便足以伤人。
可当他回头时,目光却仿佛被发上细细的红绳缠住了锋芒一般,多了许多斩不断的羁绊。
“我还等着你开窍那日,又怎么肯先死。”
洞仙歌 二三七、护你
“我还等着你开窍那日,又怎么肯先死。”
这话跟个锐利的小凿子一样,带着寸劲儿,霎的钉进了她那颗软乎乎的心里,撬出了缝,钻开了隙,抛了颗种子,任由它往里扎根。
十六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头痒得难受,直让人想伸了手混抓几把,破皮流血都不要紧,只要把那乱糟糟跳个不停的玩意剥出来便好。
可她手刚一动,还未抬至胸口,便垂了下去,顿了一会儿,然后颇为烦恼地抓了一把后脑勺,将她本就因烧火而成了鸡窝的发髻,抓得愈发不能看了。
十六不明白。
白糖糕加深深一瓢水,蒸半个时辰,就能软糯粘牙。
养到四个月的鸭子,只消刷上麦芽糖水,入炉烤,用干透了的腕粗的木柴慢慢烧,出炉时就能喷香油亮。
便是最难弄的大烫干丝,只要耐着性子,细细切,便能在水中散成细如发的千百根,好看极了。
这些她都明白。
可却偏偏弄不懂,如今在自己胸膛里扑通扑通叫嚣着的,究竟是何等心情。
她还兀自在苦苦揪着自己可怜的头发,站在一旁的唐元冷眼看着,往嘴里丢了颗花生豆,筷子斜斜握在掌中,说了句话。
“脑袋都成浆糊就别搅了,便是一辈子不开窍,炊饭、喂猪、晒书,总少不了你能做的活。”
十六的前十六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也过得挺开心,未来还这样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可她此刻却有些不愿意了。
她心一横,不客气地绕过李玄慈,在桌前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吃起东西来,直把腮帮子塞成了过冬的松鼠,才鼓着油亮亮的嘴巴冲李玄慈道。
“我如今说不明白,可我多吃些,快些长大,脑子活络,自然就明白了,你且等等我。”
“反正,你放心,我是正经道士,师父更是厉害,定会护着你,不会叫你被人害了去的,别怕。”
在十六的脑瓜子里,这世上没有吃解决不了的事。
小时候挑不动水,更别提将水桶倒到比腰还高的水缸里时,师兄们都是说小十六多吃饭,吃饭长高有气力,就能挑动了。
大了些,拳脚剑术打不过别人,岁末定考被其他师门的大个子同辈揍得鼻青脸肿时,师兄们修理完那人,也是一边看她吃,一边安慰她说,十六不过长得慢些,多吃饭,吃得多就会更厉害了。
连她幼时不懂事,偷偷盼望过月亮娘娘能在生辰时从天上给她掉个娘亲下来抱抱她、亲亲她,却怎么也等不到时,师兄们也是连夜下山偷偷买了第一笼热包子,悄悄塞给她,骗她说,十六多吃些,等吃饱了长大了,就能下山去见娘了。
后来,她早知道自己没有娘亲,也不再去想着下山找娘亲,连所谓的生辰,也只是师父捡到她的日子罢了。
可每每察觉有股涩涩的、沉沉的东西,像麻线团一样堵在胸口时,十六还是习惯多吃东西。
只要多吃东西,什么都会好的,她总这样觉得。
李玄慈望着说完便不敢看他,转头继续塞吃食的十六,心里起了点笑意,像被烧化了后跳跃的金子一样,灼热又明亮。
蠢些便蠢些吧。
毕竟,若是不那么蠢,天下又有几个人,敢对着他这样的人,说要护着他、要他别怕这种话呢。
下一刻,他也如十六那般,撩了撩下袍,落座于旁,右手挟起筷子,畅快地吃起来,还专挑十六喜欢的菜夹。
“那便要多多仰仗十六真人护我周全了。”
他略抬了抬眉,眼尾如春风吹拂在水面上的曲柳,仍带着些天生的料峭寒意,却也透着股冰破水暖的暧昧。
十六只看了一眼,便觉耳朵有些麻了,不自觉地捏了捏耳朵,想搓走那麻意,口中囔囔道:“客气客气,好说好说。”
两人的眉眼官司,全落尽了唐元眼底,捎带着还有何冲在背后阴阳怪气的挤眉弄眼,夸张地做着嘴型,“师父,你看他俩这副酸样子。”
唐元出手如电,夹了颗花生米扔了过去,恰到好处地噎进自家弟子的嗓子眼里,叫何冲扣着喉咙半天说不出话来,旁边金展笨手笨脚地用豆包大的拳头猛捶他背,自己才又转头看了眼小十六。
多年前下山,他因缘际会捡来的小小人,跟块石头、草木、小鸡小狗一样长在自家院子里,如今,却也有了颜色,尝了愁绪,多了欢喜,要去奔赴自己的人生了。
他抬手饮茶,掩住唇边一点微末的笑意。
是时候了。
洞仙歌 二三八、欺负回去
那日,师父吃饱喝足,丢下一句“如今宫里定是乱糟糟的,你们找个凉快地方待着吧。”
末了,唐元的眼神从圆头圆脑小鸡啄米点头的十六,一脸严肃听教的何冲,讷言无话的金展,最后落到了微微斜倚在几旁、面无波澜的李玄慈,无心地随意拨弄着剑上的细穗,鲜红的穗子如流波般在指尖穿落。
罢了。
十六寻的这位混世魔王,必然不会老老实实束手等待,好在他倒也有几分本事,不至于护不住十六,便由他们去吧。
于是又补了句,“若要出去,便得让自己囫囵个回来,别折外面了。”
还额外交代了何冲,若要和他传消息,莫再用门中的信鸽,改用十六养的肥鸟。
“那鸟肥成那样还能传信呢,飞得上天吗?”何冲瞠目结舌。
十六为自己的胖鸟大感委屈,叉腰大声道:“当然可以!本来是养来炖汤的,可后来舍不得,所以便训了它们传信,好歹也能顶点用,不做那吃白食的。”
何冲啧啧称奇,乖乖隆地咚,实在是人不可貌相,肥鸟不可斗量。
为自家胖鸟叫屈之余,十六却也察觉到了一点蹊跷,暗搓搓地要靠近自家师父咬耳朵。
可还没等她靠近,却觉得头顶一疼,如同被抓住后颈的猫动弹不得。
只见李玄慈不知什么时候便挪到了十六身后,闲闲伸了手,两指穿过十六头顶揪揪的空隙,将她钉在原地。
“好好说话。”波澜不动的声音从十六身后响起。
好好说话的意思,就是不准同人咬耳朵,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死的活的都不行。
除了他。
十六想要回头瞪他,无奈被制住了头顶要害,翻腾不起来,只能气鼓鼓地回头,闪着一双圆眼睛求援道:“师父!”
“看我作甚?谁欺负你,你不会打回去吗?”唐元眼睛都不抬,只顾着将最后一点茶饮个干净。
十六被自家师父噎个正着,有些委屈地嘟囔:“打不过啊。”
唐元这才轻瞄了眼二人,颇有深意地说:“那倒未必。”
这话让十六心中惭愧,师父啊,你不知道这活阎王多能打架,十六虽自小一直刻苦努力耍拳弄剑,可连门派定考都打不过同门,更别提打他了。
不过,十六也实在不愿再下师父的面子,毕竟师父对自己的乐观,是基于对师门弟子的慈爱,是她拉低了师门水准。
于是,十六便顶着头上被揪的发髻,离着不近的距离,掩耳盗铃一般半捂着嘴,向唐元问道:“师父,你是不是疑心门内.......”
唐元倒淡定,“是或不是,等上一段时日便知道了。”
十六本以为这样便算是坏情形了,却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皇城内还一片慌乱,皇帝依然不能视物,京城却又新起了风波。
灯会那夜爆开的灯笼火阵犹叫人心惊胆战,最近一段时日各家连只猫也不敢放出门,家中老鼠被逮个精光,猫都饿瘦了。
即便如此,天狗之害却仍然未绝。
翌日入夜后,城东户部尚书的府邸莫名起了大火,火势之大,将家中几乎烧了个干净,连个几案都未剩下,好在大多数家眷都逃了出来,唯独一人关在书房的尚书卢大人惨死火中。
更奇的是,死里逃生的家眷们,一个个都被吓得厉害极了,几乎犯了臆病一样大喊“天狗来了、天狗来了!”
有好事的邻人凑了过来,添油加醋地说起奇景。昨夜睡得正好,忽听见犬鸣之声,呜咽凄厉,如月夜下的厉鬼,叫人骨头缝都发麻。
不少人看见起火,连忙冲了过来,却见高墙之上,火光冲天而起,噬人的艳色中,摇曳着奇怪的黑影。
在一片泼水、救火的慌乱中,有人攀上了墙,这才完全看见全貌。
只见一片火光当中,有一黑影闪过,其形如狗,尖嘴利牙立耳长颈,更骇人的是,它似乎还随着跳跃的火焰而动,从快要被烧塌的墙上一跃而起,张着血喷大口要朝窥伺的人扑来。
爬墙之人被吓得立刻掉了下去,尖利地叫着“天狗!天狗!灯会的天狗又来了!”
经此一夜,第二天起,本就沸沸扬扬的天狗传言愈发猖獗。
还不止,此后一段时日,京城又有几处人家也起了火,死伤不定,可都相同的是,四周的人几乎都瞧见了那在火中奔走的天狗。
一时间,人人风声鹤唳,谣言四起,甚至掀起了捉天狗的行动,家中有狗的人家,几乎都被愤怒的人群活活把狗打死。
走在街中,时不时便能瞧见污糟的血从门前台阶、拐角巷末随意泼出来,再用几盆子水哗啦啦冲洗。
暗色的血带着腥气,其上盘旋着嗡嗡的苍蝇,蜿蜒出肮脏的痕迹,浸入土中,就这样四散于京城每个角落。
即便如此防范,事情还是变得更糟了。
不止起火,开始有人被挖了心肝头颅。
洞仙歌 二三九、女装
“被挖去心肝头颅?”
金展这样寡言的汉子,都忍不住抬高了语调。
“那可不,我亲去瞧了,被咬得不成样子,正中血红一片,黑洞洞的,断了的白骨就这么从胸中血洞刺出来。”
“一具具尸体堆在一起,全是无头残骸,血蔓了一地,连草都被染黑了。”
何冲是道门出身,平日却也难见如此惨烈的情形,形容得十分详细传神。
十六却未发一言,只抿着唇,眼珠子轻微地来回巡着,在虚空中回忆着自己曾翻阅的古籍,可否有符合的记载。
她回忆得专心,何冲却没瞧见,与金展絮叨完自己的见闻后,便转过身来想与师妹好好商议一二,可刚出口一个“十”字,就被旁边刺来的眼神噎住了。
只见李玄慈那双薄如寒刃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写着闭嘴二字。
这比浇头泼下的冰水都还有用,何冲当即闭了嘴。
直到十六最后有些懊恼地转了过来,挠着后脑勺道:“我还是想不起来有什么法术与这契合,有放火的,有挖心的,有剖肝的,有斩头的,可全凑在一起、还有天狗出没的,实在是一件也想不起。”
又问何冲:“师兄,你在山下时可有听过这类奇闻?”
何冲十分诚实地摇头,说道:“不曾,光是天狗,就只在书中听说,从未见过,也未听人提起过,更别说如此这般一起发生了。”
千头万绪,却杂乱无章。
“那便咬死一条线索,别被迷了眼。”李玄慈一言定音。
这便与杀人一样,只要钉住了心脏,再是挣扎,也无力脱逃。
这番话,如利箭带风刺透迷雾,让十六心中瞬间明亮。
“天狗,若说从头到尾有什么没变,便是天狗。”
她眼睛亮起来,和滴着露的葡萄一样,声音带着些雀跃。
“我们初时被派出京就是因为天狗,祥瑞进京时也现了天狗,后来四处起火再到夺人心肝头颅,桩桩件件都有天狗出现。”
何冲接了她的话,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去起火的地方找些线索,城墙那边如今把守得连张纸符都飞不过去,我们先去后来几处瞧瞧吧。”
便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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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风头正紧,出门也不能如往日那般随意自在,十六与何冲自然是能屈能伸惯了的,贩夫走卒、闲帮白手,什么都扮的。
金展是为人下属,自然也听从上命。
问题出在剩下那尊大佛上。
“这个如何?”
十六拽着从犄角旮旯里找来的笠帽,还殷勤地拍了拍上面的灰,白胖手指像山竹破口里露出的细肉,灰簌簌地落下,倒把她呛出个喷嚏来。
李玄慈挑了半边眉毛,瞧着喷嚏停不下来的十六,剑尖一闪,就将那破烂笠帽挑到一旁去。
十六自己的喷嚏都止不住,因此也有些理亏,不好强行要求,只灰溜溜地拧了把鼻子,又去找了假胡子来。
“这个轻便。”她献宝一样将胡子往李玄慈脸上贴。
自然被躲了过去。
好在是十六,若是别人,怕此刻手腕早被齐齐斩落。
之后又换了许多花样,阎王却总是这不满意,那不满意。
最后累得够呛的十六,干脆把之前自己穿的裙袄摔了过去。
“这也不穿,那也不穿,那你便穿这个吧。”她大有破罐破摔之势,只差就地躺平耍赖了。
可地没躺成,先被他轻轻松松便擒了腕子,指腹带着点举重若轻的力道,威胁一般摩挲着她凸出来的一点腕骨。
他侧首俯身,靠近十六耳边,近到鬓边的发丝,都轻轻触上了她白玉团子一样软嘟嘟的脸庞,带着一些难以说出口的痒。
“倒也不是不行。”
他尾调微扬,藏了引诱,温柔风情之下,是足以将她刺透的危险。
十六被他这破天荒的应口吓得瞠目,转过头来,结巴起来,“你、你、你.......喜欢这个?”
“我喜不喜欢,自然看你愿不愿意付出代价交换。”
他素来冷凌凌的声音,混了些蜜糖一样的稠,将她周身裹了层旖旎。
十六即便再是不懂,可他刺过来的目光,如带着细钩子一样,从她有些热起来的耳后,从她纤弱的脖颈,从她布衣层迭的领口缝隙露出的肌肤,一寸寸划过。
带着疼,又仿佛被火灼过,还熨着余热,将她的皮肉都烧得温热起来。
这回她又结巴起来,却和之前有些不同,下巴微微垂着,面上虽还镇定,耳垂却烧起了霞云。
“那便不扮吧,就让你被抓走坐牢子去好了。”她嘴硬道,眼神却飘忽躲闪,只硬气了这一句话,便脚底抹油溜走了。
可到底没让躲过去,没多久,十六便被迫“践诺”,与十分“守信”的李玄慈,胡天胡地荒唐了一场。
洞仙歌 二四零、爪儿挠
白日里的京城,向来热闹得如煮沸了的锅子,叫卖声、嬉笑声四处咕咚咕咚冒泡,如今却多了几分肃杀,行人也都低着脑袋匆匆行走,不敢张望停留,便和那残羹冷炙后凝固的牛油一般,叫人看了心中发瘆。
一片压抑之中,唯独他们几个走得嚣张。
十六倒是不想如此高调的,她自小便会装相,从来低调谨慎,这种时候自然希望越不打眼越好。
无奈这事不归她定。
李玄慈照样如往日那般,身着玄衣,浑身无它色,唯发上一线血红,束住高高的发尾,随着步伐在背后轻轻摇曳,肤色极白,眉眼也艳,独独眼中一片寒,震慑得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人,若不从头到脚蒙起来,就算再是一身黑,也与低调二字无缘。
十六在身后默默叹了口气,加紧了步伐,在心中念了句祖师爷爷保佑她,今日莫出岔子,莫被逮去蹲牢子,牢子饭食忒差,捎带脚也保佑保佑城中那群大头兵,莫不长眼地撞上来,否则她十六的漫漫修仙道上又要多几分冤枉的业障了。
他们先去了最先起火的地方——户部尚书高嘉永的府邸。
尚书府,便是起火了,也自然是好生看管着的。十六躲在后门附近,正琢磨着该如何悄无声息地潜进去,却见李玄慈懒洋洋地将两指一并一挥,金展便十分默契地过跳上墙沿,连片瓦都没惊动,脚步移换,便从背后将看守的兵卒放倒了。
于是他们便大摇大摆地从门里进去了。
十六忍了又忍,可记起师父的吩咐,还是问道:“我知道你本事高,可如今刚出了这么大的事端……”
还未说完,便被截了话头,“正是因为出了大事,皇帝瞎了眼,一时分不出心思,好抓住这个空儿,若等他缓过神来,才是有无数腻味人的恶心事要来烦扰。”
十六愣了下,瞧着李玄慈眼色里冷淡中透出的些许厌倦,才隐隐明白这人从小到大怕是受了当今不知多少折磨人的软刀子,如今怕是想做个了断了。
她因此没了话,默默站到李玄慈身后,山竹一样的团子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角,扯了两下,只说了一句,“走吧。”
李玄慈感觉到袖口那比猫爪儿扑还轻的力道,仿佛心口也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横冲直撞地挠了一下,他按下那股心思不表,任由十六扯着他的袖子,将人带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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