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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文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赤军
那么多稀里古怪的念头在脑海里瞬间一晃,但他的手也没闲着,匆忙从包袱里抽出那封信来,爬起身,递给了老头儿——本来跪倒在地是为了表现自己长途跋涉,筋疲力尽,以及投亲心情之切的,但自己好歹在装是家偏房的公子,总不能老对着一个门房下拜啊。
既然有信呈上,老头儿当然要帮忙递交,于是就请阿飞进来,暂且在门房安歇,自己重新闩好门,手捧着木牍,脚步匆匆地就朝院内奔去。
阿飞端坐在门房当中,草席之上,闭着双眼,把眼前的形势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把自己应对的方略又重新检讨了一遍。才刚计划得八九不离十,忽然耳听脚步声响起,睁眼抬头,就见那老头儿带着个年轻人朝大门口疾步而来,年轻人右手里还捏着他刚递出去的木牍。
只见这年轻人大概比阿飞大个七八岁,白面短须,他扎着绛色绡头,披着黑色棉襦,一副闲居打扮。门房极小,阿飞坐在屋中,那年轻人到了门口就停步了——要是迈步进来,两人就得撞到一起——微微躬身,一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阿飞,一边皱眉问道:“你便是氏勋?”
阿飞双手并合,略施一礼:“弟是氏勋,请教……”
年轻人点一点头:“家父讳仪,某是嫡长,单名一个著字。”
阿飞赶紧躬身稽首:“大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是著伸左手虚搀了一下,然后问他:“来信某已代父开启,大略看过。不知伊叔如今可好?”
问得好!阿飞不禁暗中大喜。就希望你这么问!于是他猛得瞪大了眼睛,大叫一声:“先父已殁去矣!”一边叫着,一边哆嗦着四肢,然后白眼儿一翻,一脑袋撞在土墙上,就此昏厥了过去……
阿飞当然不是真的晕了,就算演技再好,说哭就能哭,说笑就能笑,也不是说晕就能晕的。他所以装晕,是为了尽量少跟是著说话,希望是著能够尽快派人往国都剧县去,把大家长是仪给请回来。
闭着眼睛,耳听到是著略显惊慌的声音:“这是为何啊……速去延医来看……”然后是那老头儿的声音:“气急攻心,昏过去的人,一掐人中就好。”是著忙道:“那你快掐啊!”
阿飞在心底大骂老头儿多事。他不清楚掐人中这种土办法究竟有没有效,有多大效果,自己是该由着他掐去,继续装晕呢,还是必须得被迫“清醒”过来,清醒以后又该如何应对?正在烦恼,忽听一个声音在屋外响起:“掐不得,掐不得!”
是著问:“为何掐不得?”
那声音说:“气塞脏腑而昏,掐人中便醒,但若因神困体乏而昏,掐了反增其害。还是将人抬入家中,平卧暂歇,然后速请医士来看为好。”
阿飞当然不能让他们真请医生过来,天知道请来的是庸医还是良医,要是一不小心露了馅儿,虽然没有太恶劣的后果,终究容易启人疑窦。于是隔了不久,突然伸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抬离门房,抬到另外一间屋子里,才刚安顿在褥垫上,他就假装长吁一口气,缓缓地苏醒过来了。
“勋弟醒来,勋弟醒来。”是著坐在他身前,忙不迭地呼唤。经过刚才那一番混乱,阿飞判断出这个是著虽然是家中嫡长子,并且在是仪离家的时候主持家务,但应变能力应该不强,或许比较容易欺骗?就不知后来说话的那人又是谁了?
他缓缓地睁开双眼,望向是著:“大兄……”这才发现是著身后还坐着一个人,相貌与是著差相仿佛,穿着却比较正式——“这位是……”
“这是吾弟是纡,草字文通。”
“原来是二兄……”
“勋弟误认了,”那人微微一笑,听声音果然是刚才拦阻门房老头儿掐他人中的那家伙,“愚兄行四。”
“四兄……”
是纡问他:“叔父信中所言不明,不知前后因果,勋弟可能见告?”
阿飞忍不住又在心中大骂——你丫还真是开门见山唉,非得让我对着你们就把计划中的那一大套先演练一遍吗?你大哥还在这儿呢,啥时候轮到你说话了?!看起来,这个是纡或许是个精明人,在他面前得格外的当心。
他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却用力挤了一下眼睛,扶扶额头:“先父得罪郡官,已然殁了……弟千里来投,如今悲愤难禁,头昏心乱……”
是著赶紧开口解围:“勋弟莫急,且好好歇息,愚兄已派快马往国中请家父归来。叔父之事,便等家父来时再说吧。”
阿飞在心里翘大拇指:耶,大堂哥你是个老实的好人,多谢多谢。
是氏兄弟没呆太久,安慰了阿飞几句,关照他好好歇息,然后就都退出去了。终究是不是认下这个远归的堂弟,应当如何安置,这一切都得等是仪回来再作决定。
阿飞略扬起头,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环境。这间屋子并不大,估摸着也就七八个平方,白垩涂墙,没描花纹,装饰非常简单。窗户很小,细密的斜方格窗棂,因为正当寒冬,所以蒙着薄纱,好在窗户朝着正南方向,多少还有点儿采光。
他被安置在屋子正中,头东脚西,身下是草席和细麻的褥子,身上是填充了木棉的细麻被。身左,也就是南侧有门有窗,身右,也就是北侧立着一面素雅的屏风,以及一具铜灯。脚后空空如也,头前倒有一柜一枰,柜顶上摆着自己带来的包袱,还有弓箭、环首刀。
刚才演了那么一大段戏,阿飞确实觉得有点儿疲累困乏了,想到等是仪回来,自己还有大段戏文要唱,还是趁着这个机会,先好好地歇歇场吧——终究精神是骗人的本钱啊!于是他阖起双目,不一会儿便响起鼾声,逐渐沉入了梦乡……
大概是心情紧张的缘故,梦里也没法放松。他先是梦见自己返回了原本的时空,被领导逼着一晚上出七万字的演讲稿,接着那领导的面孔和装束都改变了,竟然变成了氏伊,朝他怒喝道:“写二十万字的辞赋出来……啥,不会写?你丫定然不是我氏家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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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文魁 第十四章、李代桃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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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初入氏宅,没多久就做了个荒梦,梦见氏伊朝他怒吼,接着又同时梦见了氏伊、氏勋父子,全都满身是血,提着环首刀,一口的京剧腔:“好贼(zé)子,还我命来啊~~哇呀呀呀呀呀~~”吓得他一边抱头鼠蹿一边高叫:“关我屁事啊?又不是我杀的你们爷儿俩!”出了一身的冷汗,就此从梦中惊醒。
虽然醒了,但余悸犹存,他尤其担心自己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梦话,有没有被屋外什么人听见。等惊魂稍定以后,就觉得浑身是汗,湿答答的难受,才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和大腿,又怕伤了风——这时代的医术可实在不怎么的,普通的感冒都可能要人命——赶紧缩了回去。
接着,就感觉口干舌噪喉咙疼,心里不禁大骂是家兄弟:“怎么连水都不想着给我喝一口?你们丫的究竟是不是士族子弟啊,懂不懂待客之道啊!”想到喝水,突然下腹又胀又痒,颇有小便之意。可是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观瞧,貌似这屋子里就没有尿壶。
正在此时,忽然屏风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公子你在找什么?”当场吓得阿飞一个哆嗦,忍不住又是一身的透汗……
阿飞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根本就没料到屏风后面还躲着人,幸亏自己刚才没做什么可疑的举动,要不然就全落到是家人眼睛里了。这究竟是谁啊?怎么呆那里竟然小半天一声不吭,自己连呼吸声都没能察觉到!
他暗暗地提醒自己:“你是氏勋,从今往后你就是世上唯一的氏勋了,原本的氏勋已是死鬼,他根本威胁不到你。你就是氏勋,以后一举一动都得按着氏勋的路数来,绝对不可有片刻的松懈!”
一边这么自我警惕加自我催眠,一边歪过头,朝屏风方向望去。只见袅袅婷婷,竟然从后面钻出个女孩子来,上穿素色短襦,下着灰色长裙,乌黑的长发梳了两个丫角,瞧打扮,应该是个婢女。
这婢女走到阿飞身边,又再问了一句:“公子你在找什么?”阿飞见他生着一张苹果圆脸,细眉如同弦月,鼻直有若悬胆,小麦色肌肤,一侧嘴角还有个小酒窝——真是好一只萌罗莉啊。
“汝是何人?”
婢女微微屈膝,回答说:“奴婢名叫月儿。”
“想是因眉弯如月之故,乃取此名……”阿飞话才出口,就觉得不大妥当,这话搁古代有调笑的嫌疑了,自己才刚因为疲劳和“伤痛”而“晕厥”,怎么能这么讲话呢?于是轻轻咳嗽一声,转换话题说:“这个……我、我想小解……”
月儿答应一声,转身便从屏风后端出一个尿壶来,放到席上,然后伸手来掺阿飞。阿飞本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转念一想,貌似真正的氏勋公子平常也是这么让下人伺候着尿的,虽然他身边的婢女比自己眼前这个姿色要差很多。于是便不再挣扎,由得婢女扶起,然后自己一手端着尿壶,微侧过身,畅畅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
把尿壶递还给月儿以后,阿飞忍不住又问:“可有水喝么?”月儿先把尿壶藏到屏风后面,然后答应一声:“公子请稍待。”推门出去,不大会儿功夫就端来一盏温水,伺候阿飞喝了。
扶着阿飞重新躺下以后,月儿便又隐回屏风后去,只说:“奴婢在此伺候,公子有何吩咐,尽可呼唤。”阿飞忍不住问:“这个……你和尿壶呆在一处,不嫌臭么?”屏风后听得月儿的轻笑:“多谢公子,不妨的。”此后又复寂静无声。
阿飞在屋子里躺了整整一天,直到入夜以后,有奴仆送来饭菜,月儿就在席上服侍他用了膳。才觉得躺得浑身骨头疼,想要下地走走,就听到屋外有人轻咳一声,问道:“贤侄此刻精神可还好么?”
阿飞吃了一惊,急忙掀开被子爬起来,跪坐在地:“小侄尚可……难、难道是大伯父?”
屋门应声而开,一个瘦长的身影走了进来,回答说:“不错,我乃是仪。贤侄你受苦了。”
阿飞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相貌,听闻此言,体内无形的开关一合,“啪嚓”——瞬间从休息模式切换到演戏模式,赶忙膝行两步,抱住来人的小腿,大声哭号道:“伯父……伯父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贤侄不必如此,起来说话。”是仪急忙弯腰,双手相搀。借着屋内昏黄的灯光,阿飞这才勉强看清,这位氏仪身量颇高,在一米七五左右,约摸四十多岁年纪,黄面长须,高鼻薄唇。只见他头戴皮弁,身穿深衣,套着毛裘,估计才进家门,还没等换衣服就直接赶过来了。
他在打量是仪,是仪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一阵子。这时候小婢月儿已经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先施一礼,然后取过木枰来,摆在西面,扶着是仪东向坐下。阿飞也赶紧面朝是仪跪好,竭尽全力用假伤心来掩盖真紧张,等着是仪发话。
“汝父信中写得甚是简略,”是仪坐稳以后,开门见山地问道,“还望贤侄为某解惑。”阿飞心说,原来你跟你四儿子一个脾气,这沉稳的仪态却和老大不同。
他半真半假地把前事叙述一番:先说氏伊得罪了刺史张岐,张刺史派人捕拿,自己则带了信来投北海;接着又说途中见到前去搜捕的郡兵,于是潜将回去,经过一番恶战,仆从全都罹了难,自己好不容易才救出父亲;最后说父亲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受此惊吓,没几天就过世了,自己安葬了父亲以后,不敢再在乐浪郡内存身,于是乘船下海,历经坎坷,终于抵达北海。
所以要说把氏伊从张太守的魔掌里救出来了,是因为倘若氏伊是直接死在张岐手中的,一方面是仪不可能善罢甘休,会想办法去找张岐算账,难免节外生枝,另方面自己身为人子,也必须再返回乐浪去收敛父亲的遗骨,否则便是不孝。而既然氏伊是被救出来以后才死的,那么张岐虽然造成了一起冤案,却并没有直接杀死氏伊,是仪不大可能为此去跟个二千石的高官正面冲突。而既然氏伊已经得到了安葬,那么自己短时间内也不必再回乐浪去了,再过两年,等天下越来越乱,到时候也有大把的理由不回去祭奠“父亲”。
这一套说辞,他构思了整整一路,相信没有什么太大的破绽。果然看是仪的表情,虽显悲怆,却貌似是基本上相信了。于是交谈完毕,是仪就安慰他:“逝者已去,贤侄不必太过悲痛,以免伤身。你便在这里住下吧,等过得几年,张太守离职以后,再想办法将汝父骨殖迁回老家来安葬。”
当晚是仪就给他安排了另一处居室,瞧着比原本暂歇的屋子要大上好几个平方,并且装饰也华丽得多,用具也丰富得多——比起当初真氏勋在大同江北庄院里的卧室都要高上一个档次,果然中原土豪跟乡下土豪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是仪还吩咐包括月儿在内的两名婢女、一个小奴和一个老奴来伺候他,并且关照儿子们:“且让汝弟好生静养。明晨也不必来问安了,国中尚有要务,为父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是仪一共有五子两女,长子是著字伯明,四子是纡字文通,阿飞都见过了,次子早夭,三子是宽字叔勉,在外游学,末子是峻字子高,暂时跟在老爹身边帮忙,呆在国都剧县,这回没跟回来。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出嫁了,还有一个年龄尚幼,待字闺中,也没跟阿飞照面。
是家……其实原本应该是氏家,人丁并不繁茂,是仪的祖父生有两子,两子又各有一子,即是仪和氏伊,他们是叔伯兄弟,瞧上去未必有多和睦。是仪倒是儿女满堂,氏伊先后得过三子,却只有氏勋一个活到成年。
所以按照大辈分儿,加上此前夭折的,这代是著是老大,是宽老三,是纡老四,氏勋老七,是峻老八。
第二天一早,阿飞才刚起身,是纡就来找他,递上新做好的一个牌位,上书“先考是讳伊公之灵”几个字。阿飞问他:“我父子也须改姓吗?”是纡点点头:“家父为一族之长,家父既已更改,族内皆应更改。”阿飞觉得有点脑仁儿疼,自己假扮氏勋,没想到转瞬间却又变成了是勋。
既然想在这儿骗吃骗喝,将来说不定还能骗个前程,他当然把各方面问题都考虑周到了,当即向是纡请求说:“先妣灵位亦未能携出,有劳四兄代做一个。”是纡一拍脑门:“啊呀,这却是为兄疏忽了。”说着话斜眼瞥着阿飞:“叔母娘家的姓氏是……”
“小样儿,你还在怀疑我是吧?这点儿小问题又怎么能难得倒我?”阿飞心中暗笑,表面上却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外祖家姓梁,河东襄陵人也。”
是纡动作很快,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命人把第二个灵位也做好了,漆还没干呢,就跟是(氏)伊的灵位一起摆在了阿飞面前。阿飞焚起香来,朝着假爹假妈磕头,心中祈祷:“为了你们家不绝后,我这才铤而走险,冒名顶替啊,请你们千万不要怪罪,不但别怪罪,最好还保佑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趁着是纡偏过头去的机会,他狠狠地揉了一下眼睛,捶了两拳鼻头,突然间开始放声痛哭。




汉魏文魁 第十五章、窈窕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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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从此以后还是就称呼他为是勋吧——假模假式地拜过“爹娘”的牌位以后,突然间放声大哭。那一刻,他不再是他自己了,他是北影厂彪子附体!
他把自己对前一世的怀恋和来到此世后所经历的种种伤痛全都混成一锅,再加进点儿名为“虚伪”的作料,加进点儿对自己不确定前途的恐惧,加进点儿对历史已确定前途的哀悼——五胡乱华、安史之乱、靖康之耻、厓山风雨、辫兵进京、鸦片战争、日寇侵华……可悲呀,可叹哪,可恨啊,可恼哇~~哇呀呀呀呀……呜呜呜呜呜~~
正所谓“人艰不拆”,谁还没点儿郁闷啊,只是平常不愿去想而已,所以不管真的还是假的,类似悲痛这种情绪就是开头难,而只要一开了头,再不加以约束,便有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又似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当下是勋是哭了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任凭是纡手足无措地怎么解劝,丝毫也不见缓解。
当然啦,再怎么哭嚎,终究得有个终结,对于一场好的表演来说,一般这终结得达到情感的最高峰。于是是勋故技重施,再度“嗷~~”的一声,哭晕过去了。
倘若仅仅是二度哭晕,不见手段高强,演技惊人,终究是拿不到奥斯卡大奖的。所以是勋除了晕倒以外,他还有一招撒手锏,那就是:等他“苏醒”过来以后,仿佛突然间丧失了语言能力,“咯喽”一声竟然哑了火,从此以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是家兄弟见状大惊,赶紧延医诊治啊。不过这回是勋可不害怕,正如前后三名大夫的众口一词:“令弟脉象平稳,此非肌体之病,乃是心病,心病岂可药医?请恕小人无能为力。”
是著急了:“难道舍弟便要哑上一辈子不成吗?”大夫们只好自欺欺人地安慰他:“等令弟心情平复了,说不准哪天便可不药而愈……要不然,去请位法师来瞧瞧?”
是勋心道,别说什么法师了,你就算把张天师请过来,一样治不好我这哑病。嘿嘿,且莫着急,等时机到了,老子自然就会好了。
他虽然对氏伊父子,乃至乐浪氏家上上下下,连种种细微琐事全都摸得门儿清,但此前不过是基于八卦的立场,站在一个家奴的角度来打探,来观察而已,说起来假冒地主少爷这种活儿,那可根本没有演练过。开场戏是在南浦上船,此后主要接触到的人,包括钱船主、太史慈、东莱太守蔡讽,要么差着阶级,要么跟氏家不熟,所以不容易瞧出破绽来。可这回是进了氏(是)家的老窝了,这一举手一投足一开口之间,谁都无法保证真能做到天衣无缝。
他不能装瘫痪,所以只好装哑巴,从此不跟是家的人说话。嘴巴是歇下来了,可是他的耳朵、眼睛不会闲着,把是家上上下下的事情,很快就又搞了个门儿清——寻摸八卦不用嘴啊。并且趁此机会,他仔细地观察和学习是氏兄弟的言谈举止,争取在时机成熟以后,就算开口讲话也不会引发任何怀疑了。
就这么着,是勋先是逼着自己生躺了三天,其间面会过三名大夫、两个法师,对这所谓的哑病全都束手无策。过了三天,他实在躺不住了,觉得再躺下去,四肢都得萎缩、退化喽,于是下得地来,在是仪拨给自己的那名老仆的指引下,先拜见了是氏兄弟,然后在是家里外转了个遍,只有是二小姐的闺房没有涉足。
是宅确实不小,估摸着得有超过三千平。东西分隔成两个区域:东区主要是奴婢的生活区,也包括水井、厨房、车库、仓库、工坊啥的;西区是主人家的生活区,前院有客厅、客房,后院有多座半独立的居室,还有两栋小楼,最后是一片小小的场院。
这场院某些时候用来堆放杂物,平常空着,可供家人散步和习武之用。那时候身为一名士,理论上是必须得文武双全的,跟后来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有着本质区别。当然啦,这所谓的武,不是要求你能一纵七尺高,拳打八马走,而是要求你得能驾车,会射箭——此皆君子六艺之事也。
所以当是勋逛到场院的时候,发现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乐浪氏家的场院比这要大得多,并且到处都摆满了刀枪剑戟和石球石锁——光是一侧立着两个草编的箭靶。他打算好好活动活动身体,于是就回屋取来了太史慈赠予的弓箭——在太史家中住了三天,他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太史子义那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其擅长射箭,指点他不少窍门儿,他这回就想试一试,自己的射术有没有因此而有所长进哪。
来到场院,距离靶子三十五步,举起弓,搭上箭,双膀这么一用力,左手如托山峦,右臂似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出似流星,只听“嗒”的一声——箭出落地,离开草靶还有一尺多远……
原来就在他即将松弦的时候,突然眼角的余光瞄到场院外似乎有人影一闪,于是双手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果然随即就听有人问道:“宏辅亦尝学射乎?”来者却是是著。
是勋暗中松了一口气,这位大哥比起老四来要好对付多了。于是躬身行礼,然后继续练射,他故意降低水准,连续二十射,中了七箭,不过最好的也只射在靶上巴掌大的红心边缘而已。
练射的同时,是勋还去找是著借书来读。想要在士人之家长久地混下去,不好好读几本书是不可能的。他现在口不能言,有事只好取笔来写,好在原本那一世就曾经学过书法,虽然没怎么练过隶书吧,但基本的间架结构,起承转合也都清楚,如今试写,说不上有多高明,起码横平竖直,瞧着还算工整——其实那时代大多数士人也就这种水平而已。当初在乐浪氏家,他自称识得几个字,也曾经腆着脸请氏勋教他写字,虽说氏勋三年里教他的还不到二十个字,并且最多的也只有五笔,但起码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手底下没有彻底荒疏。
那天写了一条竹片,去跟是著借书,是著问他:“宏辅在乐浪拜何人为师,治何经典?”要是开口回答,就应该说:“荒僻远郡,安得有师?所读甚少,岂敢云治?”然而写字就可以尽量的俭省,于是他光续了四个字而已:“无师不治。”
是著也没多少书——那年月全世界的书统共加起来,恐怕还没二十一世纪一个街道图书馆收的多呢——左右不过《论语》、《尚书》、《礼记》、《诗经》、《春秋》这么几部而已,别说《史记》、《汉书》、《孙武子》了,竟然连《公羊》、《左氏》和《易经》都没有。这后面三部书,乐浪氏家可是有的,据说就是那位给氏勋主持冠礼的郡中耆老所提供的,那老头自称是郑康成的弟子,得授此三书的正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书是不多,然而并非通读一遍即可,那可先得背,后得嚼,否则将来没法儿出门去跟士人对话。好在现在这个是勋的魂魄是应试教育出来的,躯体貌似记忆力也还不错,尤其是这年月又没什么娱乐活动牵扯精神,平常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在读书上。
是仪五日一休沐,回家来听说是勋哑了,不禁一阵喟叹,接着又听说是勋在找书读,不禁大喜,把他叫过去好好勉励了一番,又关照是著,兄弟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一定不可藏私,要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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