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夜游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君薄宴
那双眼睛里的狂喜一点又一点的凝固了,仿若长白山山侧的大雪铺天盖地地崩塌,陆嘉遇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心像是一块石头,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另一个人眼里的痛苦与震惊。
陆知春想说什么,嘴唇颤抖,向来沉稳而不动声色的眼角被泪意浸满。陆嘉遇没动,他冷眼瞧着陆知春像是怕吓着他那样靠近了自己,似乎想要摸一下他的发顶。陆嘉遇就那样睁大着眼睛,感受着那双颤抖的手。
“月华公子是我师叔,他与我师尊关系甚笃,他曾为我启蒙……”说到一半,陆知春却说不下去了,她顿了顿,“是我来晚了。”
“不必。”陆嘉遇避开了那双手,垂下了眼,她在为我疼。
钟翮在一旁瞧得感慨,“瞧瞧人家陆家的重逢,羡慕不来……”
楼生笑了笑,“你倒也不必这样机关算尽,我楼家一脉不争不抢,只喜欢些机关木偶,到头来却也是这样的下场。”
站着说话太累了,故事是坐着听的,钟翮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先生不如慢慢讲?”
四周墙壁忽然像是融化了一半散进了满眼的郁郁葱葱的绿里。楼生站在那片新绿中感叹道,“楼家走的从来就是一条绝路。”
“他们在为我取名为生的时候,就该想到了,我生,我姐姐死。”
秉烛夜游 第 31 章
你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去死的么?就像是千万年前,大道未曾眷顾广袤土地上的万千生物的时候。除了那一身沉重而滚烫的血肉,他们一无所有。洪荒岁月里,鬼怪横行,尚未得自保阀法门的人们在石柱上刻下复杂而隐秘的图腾,然后用刀在同类的喉管上划出一道小孩嘴那么大的伤口,披着白袍的祭祀将他心挑选好的‘羔羊’倒掉起来,用银杯盛起那血肉翻滚中流下来的猩红液体。
人啊,脆弱又短暂的生命,被轻易地抹去,像一根摇摇欲坠的烛火。这点微弱的火星守护着十年二十年短暂的人间太平,直到先辈们头破血流撞开了天道的大门。第一位入道的圣人据说是一位老妪,蛟龙作祟,她的血亲在那一场浩劫中血流成河。老妪拖着残躯躲进一个山洞中,没人知道她拖着一身血污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三年后圣人出世,云如沉钟。她拿着一双从废墟中拖出来的猎刀,踏风杀入那一窝蛟龙的老窝九重渊。据说一连九日,九重渊的河水都变成了浓重的血色,第十日,老妪提刀缓缓走了出来,一身血衣披着漫天的火烧云,身后的蛟尸已经堆成了山。
那些藏在众家高格的经书不愿意告诉他们的是,第一位入道的圣人,是为了杀。羔羊也是人,刀也是人。
楼冥少时在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总会觉得荒谬异常,可又惧怕师尊的戒尺,于是只能悄悄将书本那一页扯了下来,等放课了拿去给弟弟折纸蝴蝶。她做的蝴蝶漂亮又逼真,扔进风里还会扑棱翅膀。平章湖里所有十五岁以下的男孩都想要少主的纸蝴蝶,可他们也都知道少主只给她的亲生弟弟做。楼生的小屋里堆满了少主的纸蝴蝶,据说有三千多只,没有一只是重样的。
平章湖是长白山的一处奇景,紧挨着一座火山,得天独厚成了一处温泉。等到冬天银装素裹漫山白雪之时,这一处湖水终年不化,从上空看下去,像是一只深蓝色的眼睛。沿着湖边是一道木桥,将积雪隔在木板下。一座长满桦树的丘陵将寒风挡在了重重树影后。
楼家是一方温泉养出来的和煦灵魂,他们祖祖辈辈栖息在平章湖,性情温和好客。楼家在‘遗珠会’后会举办一个‘迎鹤会’,请各家德高望重的长老来平章湖讲书,为新入门的弟子讲授‘引气入体’这样的基础概念。除此之外,楼家甚少出现在众人之前,可由于其有名的好脾气,他在众家之间颇有威望。
楼冥不懂这些,她娘是楼家家主楼月宴。这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楼月宴实在是过于偏心自己的孩子,本来徒这事有个不成文的习惯便是师尊与血亲不应是一人,得修行途中娇宠太过将孩子养成一个废物。可楼月宴不大在乎这件事,故此楼冥从七岁开始就成了整个平章湖‘臭名昭著’的少主了。大抵每个少年都有不知岁月的轻狂时刻,楼家人对她也是宽容多过苛责。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楼月宴的第二个孩子诞生,楼生出生在一个洒满清辉的冬夜。十岁的楼冥还没长开,两腮旁还有些婴儿肥,只是腿脚已经渐渐抽长,她时常在半夜被骨痛折磨地痛不欲生,然后抱着枕头跑去楼月宴的屋子里。楼月宴从不拒绝她,只会在唇上比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让她睡到自己身旁来,伸手为她轻轻按摩小腿。
楼冥站在屋外笔直地像一根柱子,她怎么都不肯坐下。楼月宴长年带笑的脸上也满是忧虑,站地与楼冥如出一辙。过了一会儿,楼冥似乎是累了,她瞧着十分不自然,原地动了动右腿。
一声婴儿的啼哭像是照亮天际的一道闪电,将两人的紧张击得粉碎。,楼月宴快步走进了房中,而楼冥悄悄隐在人后伸手锤了锤自己的小腿。
钟翮就站在少年楼冥的不远处,楼生忽然出现在了她身侧,出神地望着楼冥,“其实她早就开始腿疼了。”
他是生在我的疼痛中的,楼冥那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楼生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楼月宴是一宗之主,不能时时看着他,半大的楼冥就被拎了出来,早早地承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
那时候楼生真小啊,还娇气,不好好抱就哭鼻子,放在怀里还没自己的手臂长。楼冥抱着个奶孩子颇有些嫌弃,她伸手托在楼生腋下,将他提了起来碰了碰鼻子尖。
阮烨见楼冥那纠结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走了过去轻轻在她脑后拍了拍,楼冥装死,抬头十分无辜地看着他。
阮烨坐在了她身旁,“傻东西,他与你的血脉是连在一起的,你们是至亲,哪有姐姐嫌弃弟弟的道理。”
楼冥却被另一个词吸引了注意力,“爹爹,什么是至亲。”
阮烨也不嫌烦,将手覆在她的头顶,“至亲就是同根同源,待到我与你娘亲都与人间作别之后,你们便是彼此的归处。”
那时候楼冥不大懂,阮烨也不纠结,“你这一生大风大浪还多着呢,而他不会让你孤身犯险。”
他很重要,其实楼冥只听明白了这么一句。弟弟又生病了,弟弟今天长高了一点,弟弟的门牙掉了。生灵可爱不过几年的光景,时光匆匆而过,似乎襁褓中的婴儿一落地就成了俊秀的少年,而半夜总是腿疼的少女也学会了在夜里打发另一个会抱着枕头来蹭床的弟弟。
楼月宴鬓边已经有了白发,坐在堂下听家学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平章湖的经书都藏无涯楼中,那楼高有八层,远远就能瞧见明黄色的琉璃塔顶。楼冥在湖北的试傀场中指导师妹师弟们演练,结束的时候多半已经是晚霞满天了,她靠在场台旁边的柱子上低头用随手从海棠花上折下几个花瓣,带着银色护甲的手指翻飞,一直活灵活现的白色蝴蝶就出现在了手里。
李津越是另一位负责的弟子,她被那群小崽子们气得七窍升天,打算下来喝一口凉水冷静一下,抬眼就瞅见楼冥一脸漫不经心地做蝴蝶,“少主?又给师弟做蝴蝶呐。”
楼冥眼睛都没抬一下,“怎么?不给他做给你做啊?”
李津越干脆不要脸了,笑嘻嘻凑了过来,“嗨,可以啊,我不要我们南天潭的师弟们要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她笑着用肩膀撞了撞她。
可惜楼冥面不改色,“呸,你不配。”
其实这也不是楼冥有意为之,只是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楼生太爱哭了,饿了哭,房间里没人哭,摔跤了哭,找不到姐姐也哭,眼见着嗓子都要哭哑了。楼冥正上着课,就到了阮烨的传音,她头大如斗,只能坐在后排低声哄楼生。
“姐姐一会儿就回来!”
“别……别哭啊!”
“哎,不,我马上就回来。”
“不是,我没有丢下你。”
“我给你抓蝴蝶行了吧。”
这样一句玩笑一般的承诺,她做了整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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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游 第 32 章
楼生生来就比楼冥聪明,一双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着抱着他的人,三个月起就认得人了,尤其喜欢楼冥,能走路了便片刻不离地跟着她。
五岁便开了天智,进了无涯楼。楼月宴偏爱楼生,在他七岁的时候便准许他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学傀儡术法,大抵也是想着是个男孩子,楼月宴从不教他打打杀杀的东西。
楼家的洞箫名气很大,以音律悠远,蛊惑人心而著称,世人只记得前半句,后半句自动略去。毕竟谁也没见过楼家人用洞箫出来打架是不是。
楼生十四岁那天,楼月宴正巧将傀儡术的最后一课讲完,座下亲传弟子不过六七,都奋笔疾书,生怕期末教考在师尊面前栽跟头。楼生倒是无所谓,毕竟这些在他看来早已经烂熟于心,他天生对楼家本族秘法有熟悉感,那些咒文像是长在他的血脉里生生不息。
楼月宴将手中的书一放,“这便是今日最后一课了,你们下去多练习。”她撇了一眼正在拾东西的楼生,“楼生,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课后被留堂也是头一回,楼生没什么异议,等师兄弟们都离开以后,楼月宴才开了口,“你跟我来。”
他不明所以,跟在了楼月宴身后,“娘?怎么了?”
楼月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带着他绕进了无涯楼,布满纹理的漆黑石门伫立在她眼前。楼月宴伸出十指插进了凹槽,随着一段复杂而缓慢的动作,石门的沟壑被金线填满,一道接着一道的连在了一起,整个门板都亮起来之后便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打开。
这是楼家先祖的杰作,只有带着血脉的人才能打开,楼月宴微微笑了笑,侧过身子对着楼生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去看看,这是给你的礼物。”
楼生对自己家娘亲买的这个关子好奇不已,往前走了一步却被眼前没有尽头的黑暗吓了一跳。他脚下不是平日里熟悉的青石板,整个楼内像是被凭空抽去,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断崖,他甚至瞧不见尽头在哪里。
楼月宴没催促他,抬脚先一步跨进了那片黑暗中。她脚下似乎有流风缓缓而动,整个人被气流托起,漂浮在半空中。仿佛被惊醒一般,细碎的星光围绕着楼月宴飞舞,像是露出一角的星空。
楼生那时候年纪不大,没见过什么世面,楼月宴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这就是全部了么?”
“进来。”像是带着蛊惑,楼月宴向他伸出了手。
后来的三十年里,他时常想,当时他要是没跨出去就好了。他的衣衫被狂乱的气流吹起,像是漂浮在水中一般延展开来。
“看看你脚下。”楼月宴起了和煦的笑,声音中带了严肃。
他依言低头,无数光点从脚下的深渊中漂浮而上,像一团又一团星云那样裹挟着慑人的暖意将楼生拥抱在了怀中。
光团聚集在一起,又骤然散开,它们在上一刻隐没,又在下一刻出现。在这一片夺目的绚烂中,一簇光团轻柔地落在了他手中。那一刻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像是久别的候鸟飞回故里,又像是枯死的樟树复活在下一个春天。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些光束不是别的,是世世代代故去的楼家人的魂魄,他们没有一个人选择入轮回。那团火照照得楼生脸上的泪痕熠熠生辉。他脸上蒙着一层湿淋淋的星云,隔着浩瀚的星海望向楼月宴,她的身影那么渺小,像是要融入那一片光芒里消失不见。
他手中的额光线缓慢消散,露出了一杆通体青白的玉萧,“这便是我要给你的东西。”楼月宴的声音穿过光线,落在他的耳朵里。
“它叫‘逢春’,楼生,若是有一天楼家遭逢大难,你便是唯一的炬火,到时候可别害怕啊。”
楼家早已死去的祖辈们选了这个年幼的孩子做继承,尽管他什么都还没明白。
那一夜楼生抱着逢春怎么都睡不着,他已经十四岁了,早就不能再跟楼冥挤一个床。可是后半夜惊醒的时候,他咬了咬牙穿上了鞋跑向了楼冥的屋子。
楼冥已经二十多岁了,武学阵法虽说比不上楼生那样聪慧,可她天生坚韧,吃得下苦,如今也早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成了这一辈年轻弟子中的楚翘。
几乎楼生方一进院子,她就察觉到了。楼冥心大,她对自家弟弟那点隐秘的心肠知道的不多,想来想去应当也是孩子长大了吧,有心事是正常的。
于是楼生还没到床边,就正撞上楼冥披着外衣散着长发站在窗前。
他仿佛仍旧还在梦中,“……姐?”
楼冥隔着窗户伸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沾了一手夜里的凉气,“怎么起来了?”
他心里堵得难受,无论是逢春的来历,还是他娘语焉不详的托付,他心里一阵阵地发冷,嘴里却吐不出来半个字,“我……就是想来转转,很快就回去了。”
楼冥叹了口气,“我家阿生长大了。”她在自己心里补完了后半句,不愿意跟姐姐说心里话了。
她伸出了手,示意楼生将手摊开。他站在黑夜里,窗外一盏灯都没有,月色照得地上像是下了一层雪,他将手放在楼冥手底下然后仰头望着被唯一一盏蜡烛染上暖色的楼冥。
“乖,去睡吧。”一只明亮的蝴蝶出现在他的掌心,仔细看楼冥竟然是用术法捏来了火焰,外面被一层近乎透明的阵法圈住,这样无论那双耀眼的翅膀怎么跳动,都不会烫伤楼生的手。
楼生的眼睫上似乎也落下了一层火光,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好……晚安姐。”
所有人都觉得他必然取代楼冥成为楼家下一任家主,毕竟楼生在傀儡术的天分上更加出色。这话说出去谁都信,楼冥听多了最初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可有一说一,这话不算偏颇。而更重要的是,楼月宴曾经亲口跟她说过,“你做家主,眼睛便不能只看一点,见得人心,是小我,见得山川,是大我,见得天地,是无我。”
明枪暗箭,口诛笔伐,刀斧加身,毁誉参半,她舍不得楼生受这样的委屈,于是只好将目光放在天地。
秉烛夜游 第 33 章
人间哪有事事如意的呢?
‘逢春’是个上古兵刃,可偏偏是把洞箫,沾不得血腥之气,留在手边只能是个好看的物件。连楼家人本家都不知道这杆洞箫的存在,更别说天下的仙门百家了。
只是若是当真无用,那无涯楼和那些守在‘逢春’身边的幽魂又作何解释?可楼月宴只是神色如常让他去睡觉,并像往常一样轻轻摸了摸小儿子的发顶。
“早些休息,阿生,生辰快乐。”楼月宴的眼角没什么细纹,修道的人筑基之后容貌便不再变化,她弯着眼睛瞧着楼生,终于笑出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楼生在那一瞬间,心里猛地一空,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心里被没来由的焦急与悔恨紧紧攥住,而唯一的念头却是,他娘怎么突然就老了。
他的问题太多,楼月宴的时间太短,他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那些问题了。他生在春日,可惜十四岁那年赶上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倒春寒。
黎明的太阳迟迟不见光,纷纷苏醒的楼家弟子们披衣只能点着火把如常行动。天地间一道亮眼的剑光如同流星一般飞向幽咽泉的方向。
幽咽泉是平章湖的水源,为了保护平章湖一侧的百姓,幽咽泉被层层阵法保护在中间可以说是楼家的圣地了,就连楼冥也只在成年时去过那里一次。
楼冥刚出门就瞧见了,那是楼月宴的秋水剑,她皱了皱眉觉得不对劲。凭着一股子不大好的直觉她召来自己的斩鸿剑,坠着那道剑光而去。可她到底只有二十岁,比不上自家母亲的修为,只堪堪瞧见楼月宴的侧脸。
她回过头,脸上却无半点笑意,“回去。”隔着层层狂风,楼月宴的声音裹着灵力传入她的耳中。
话音方毕,一道那橙色的剑光便被滚滚黑雾吞没。楼冥还未反应过来正正撞上了幽咽泉的第一道大阵,平日里和煦的灵力如今像是滚烫的铁板,敌我不分一般将楼冥打了个正着。一时间脚下的斩鸿失去了灵力竟直直坠了下去。
“娘!”楼冥的吼声被上涌的鲜血堵住了,只能先堪堪稳住身体,将斩鸿捞回来。她操纵着斩鸿带着她小心翼翼地向上避开黑雾,站在云端上她向下俯视只觉得一股阴寒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平日里清澈安宁的幽咽泉像是被血水浸染了,滚滚鬼气从泉眼中冒了出来,被大阵锁住,成了一个膨胀的气球,以至于挡住了晨间的太阳。
那团黑气并不安分,橙色的剑光在黑雾中如同摇摇欲坠的烛火。楼冥心下一横,将斩鸿横握在手中,纵身劈开一道裂缝,越进了黑雾中。
幽咽泉的泉眼是一处凹进去的溶洞,洞前是一小片湖泊。方一入眼便是满池翻滚的血水,仿佛有躁动不安的厉鬼即将破封而出一般。
楼月宴就站在血池前,她似乎没想到楼冥能到这里来。
“娘!您要做什么!”楼冥用斩鸿支撑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楼月宴转了过来,她脸上的表情很奇异,似是悲悯可又冷若冰霜,她一字一顿,“楼冥,以后你就是家主了,可千万别似今日一般任性了。”
天下间的母亲似乎都不擅长表达,她心里瞧不见的不舍与心疼就连在死前都藏得似水不漏。
话音方落,她施了一道咒,细密的灵力像是一股又一股牢不可破的绳子将重伤的楼冥困在了原地。
二十岁的楼冥眼睁睁看着楼月宴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祭了那片血池,世世代代守护着幽咽泉的阵法突然开始翻脸不认人。楼冥的青筋顺着脖子爬上了整张脸,灵力在她的挣扎下勒进了皮肉里。
“放……开!”楼冥几乎将一口牙咬碎,寸寸灵力似乎受不住猎物的挣扎,开始一点一点被崩开。
血池像是吞噬了生灵的魔鬼,泼洒起惊涛骇浪个,就要劈头盖脸泼向楼生。
“竖子敢尔!”斩鸿剑的清光破开了血幕。那一切震天动地的异变似乎因为这样一剑受了重创,血浪裹挟着黑雾退回了泉眼,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楼冥沉重的呼吸声。
半刻后守在阵外的弟子们看见楼冥出来了,她脸上身上血气纵横,怀里抱着生锈的秋水剑一言不发。
“姐!”楼生连忙跑上了前,他心中似有所觉,大抵血脉相连的人心意都有些相同之处,尚未求证,他便有了答案。
楼冥那时候神情已经有些恍惚了,眼前的景象都是光怪陆离的,她低头,楼生的脸就映入她的眼帘。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在发抖,烫得她头晕。
“阿生。”她的声音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麻烦你了。”
楼生一愣,很快他就明白了,楼冥将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最后他便觉得肩上一重——楼冥晕过去了。
她一晕便晕了整整三日,浑身上下出来气血逆流再没有其他的伤口,可人就是不见好转。第三天夜里楼生终于忍不住,拿了逢春便向幽咽泉走去。
泉水旁在这三日里长起了郁郁葱葱的杂草,天幕被丛林遮掩,似乎再没有一丝光线能够进到这里。
“瞧瞧是谁?楼粼的后人?”一团黑雾缓缓在幽咽泉上方成型。
楼生手中的逢春忽然亮了一下,在他的手心里微微震动。
那团黑雾注意到了这点,“蝼蚁的顽抗啊……”
话音未落,逢春骤然脱手,一道白光像是箭矢一般向那团黑影射了过去,黑影闷哼了一声避无可避被钉在了地上。
楼生十指相扣,滚烫的灵力像是闪电一般在掌心翻滚,“你又动不了,逞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我娘又加固了一次你的封印,你出不来。”
少年的神情平静而冰冷,黑影愣了愣,复尔低低地笑了,“真聪明,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那团黑影像是滴入水中的墨迹,随着风骤然散去,消失在了黑夜里。
楼生伸出了手,逢春自行回到了他手中。他心里有了主意,回头不经意却发现无涯楼一侧的灯还亮着。
楼冥醒了!他当即心中涌起狂喜,驾风而行,连楼梯都顾不得爬,悬停在了窗外。楼冥披着一件外衣跪坐在经阁前,披着长发低头翻看着手里一本书。神色藏进了披散下来的头发中神色莫名。
“你怎么还没睡。”楼冥合上了手中的书,起身将它放回书架上,转过头瞧着停在窗外的楼生。
楼生觉得楼冥这时候看起来怪异极了,生气仿佛他背上那一张坠落在地上的衣袍,‘哗’得从他身上就褪去了。
“姐……你没事了吧?”他倒是有些不敢靠近。
楼冥摇了摇头,将手伸向他,楼生从窗外跳了进来才看清楚,她手中停着一只小小的灵蝶,比从前送给他的任何一只都要更好看。
楼冥松开了手,那只蝴蝶竟然真的扑棱了扑棱翅膀落在了他的玉箫上。
“阿生,”楼冥背对着烛火,脸上神色晦暗不清,唯有一双疲惫布满血丝的眼睛熠熠生辉,“后天清晨,长老们要为我进行继任家主的加冠仪式,需要些带着晨露的灯芯草。”
她顿了顿,补充道,“要多些,你带着那群孩子们一起去吧,小孩子眼睛尖。”
楼生的拇指摩挲了摩挲手中的玉箫,心中说不出的怪异,可他找不出理由拒绝,他向来藏不住话,“阿姐,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参加?”
楼冥上前了两步,伸手轻轻按在他的头发上,“想什么呢?走吧。”
灰暗的记忆忽然开始剧烈地波动,像是投入湖面的水波不断荡漾出层层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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