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夜游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君薄宴
“我没见过师叔的名帖,不过,我们这一脉人微言轻,不好解释,我怕出岔子。”不是钟别意不愿意,只是他们在苍梧山立足都难,她担心照顾不好这群孩子。
钟翮并没什么不悦的神色,“就说你们行至一处大火烧山,救下的来就行了。钟家自古就有这个沽名钓誉的传统,不必担心,别人会为你们编得更合情合理一些。”
“什么火?”钟别意下意识就问了。
随即就看见钟翮笑了笑,那个笑意说不出来的渗人,“明天就放的火,还有,我的名帖应该在静心堂有一个,就在犯错最多的那一列,如果这些年没人超过我的话,应该还在最顶层。”
“……”为什么有人提及自己当年受罚还这样肆无忌惮?钟别意挠了挠头发,“我筑基还未小成,可能进不去静心堂……毕竟没了师尊所以就得小心一点。”她苦笑。
钟翮挑眉?“这就不好办了?怎么带你们的师尊不上心吗?”
钟别意没说话,撇了撇嘴,“不可语人是非。”
“去你师尊房间下撬个砖,里面有些基础书籍的手稿,照着看。”钟翮偏了偏眼睛。
钟别意,“?”
这场故人相逢的对话终结于,钟翮有些心虚的一句,“当年师尊罚我抄书,师姐帮忙,咳,我准备留着下次用来充数……”
似乎是太丢脸,她并不愿意再说下去,摆了摆了走回了卧房。
她是真的打算下次用,只是再没有机会罢了,阴差阳错能给后辈忙些忙也是好的。
隔天早上陆嘉遇醒来的时候,钟翮还没醒,她眼底的青色很重,连唇色都没有。瞧着就像是大病了一场,陆嘉遇忽然心里一慌,伸手便向她的鼻息探了过去。
只是还未到达,一双修长的手便抬了起来,将他的指尖握住。钟翮闭着眼睛,“不要清白了?”
那双手太冷了,冻得陆嘉遇一哆嗦,还未反应过来钟翮在说什么,“什么?”
钟翮睁开了眼睛,她躺在床间偏头看陆嘉遇,从这个角度看她的眼睛狭长而温和,大半的光都被眼睫藏进瞳孔里——就像一口枯井。
“陆嘉遇,你今年十五了,跟我睡合适吗?”钟翮侧过身枕在他的膝盖上,另一只手从他腰后穿过,将整个人抱在怀里。
陆嘉遇后知后觉浑身一僵,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钟翮肯定也感觉到了,低声笑了起来,狭长的眼尾上挑看他,“这个感觉记住了没?不许跟别的女子这样亲近知道么?”
日光从窗外漏进来,落在她的眼瞳上,照得她的目光波光粼粼。陆嘉遇背后爬上一束电流,整个人却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低头迎着钟翮的目光,看着她没有血色的唇一开一合,钟翮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雾气落在他耳边。
“没有三媒六聘就这么对你的女子,多半都是在骗你。”
说完钟翮像是逗够了他,松开了他的腰肢退了回去,将一个手臂枕在脑后,支起一条腿,眯了眯眼睛,“记住了么?下次半夜不要进我屋子。”
钟翮包裹着他的气息如同潮汐一般褪去,“我担心你。”陆嘉遇低声道。
钟翮哂笑一声,“抱歉,是我让你担心了。”说完她起身靠在了床头,昨夜想来阮青荇那边进展地不怎么顺利,这么一波又一波的剔骨之痛折磨得她整夜无眠,不然也不至于陆嘉遇醒了她都不知道。
钟翮顺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年轻男孩的长发柔软得像一把名贵的绸缎,温热的体温顺着那把绸缎传了过来,“多担心自己,听明白了么?”
“我不担心。”陆嘉遇顺着钟翮的抚摸闭了闭眼睛,像是个什么被抚摸的小动物。
钟翮顿了顿,心中莫名一窒,随即若无其事道,“为什么?”
陆嘉遇睁开了眼睛,定定看着她,“因为你会照应我,你不会骗我。师尊,只要你安好,我就安好。”
“我从没想着跟别的什么人走,我想一辈子呆在师尊身边的……”陆嘉遇偏了偏头,垂下了眼睛盯着自己的指尖,“钟翮,你是我的神,”
男孩近乎剖白的话让钟翮的血骤然冷了下来,她神色莫名,大概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是低声道,“大逆不道。”轻飘飘将这一页揭了过去。
“师尊不把眼睛拿去了吗?”陆嘉遇在钟翮即将推门出去之前忽然想了起来,怎么自己还能看见。
钟翮头都没回,“你先用着吧。”
她瞧着与平日别无二致,可出门之前还是被门槛绊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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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游 第 41 章
钟翮方出了门就见钟别意跟蹲守一般站在门口。其实也没别的事,钟别意就是想着今日要走了,应当与这位小师叔见一面。她与她本该很亲密的,可小师叔这些年已经从众家头疼的纨绔变成了一块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的凤凰儿。这位凤凰儿连骸骨都没留下,生也不算,死也无归。
钟别意在漫长的失眠中误打误撞咂摸到了点钟翮难堪的处境,她身上汹涌的气息很明显与仙门弟子身上的灵气不是一种,不是鬼气就是魔气。不管哪种,她都不配再回去了。
钟别意有点微末的难过,他们这一脉式微,总想着还有些什么办法能让师弟师妹们过好一些。
钟翮不知道怎么,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奇异,她正对上茫然的钟别意,偏头咳嗽了一声,“还有什么事么?”
这么一句不远不近的问候,给钟别意正当头泼了一头冷水,大概是昨夜的照拂让钟别意产生了他们很亲近的错觉,其实他们在两天之前才刚刚认识罢了。
她的心思转得很快,敛了心中那点寒意,笑道,“我们今天就走了,师叔说的我都会记得,所以来跟师叔道别。”
钟翮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好活泛的心思,听着倒是真的像个天真烂漫的小辈。转念一想罪魁祸首又还是自己,这孩子这样心肝玲珑不过是因为没有师尊照拂。她看着钟别意吊儿郎当的站姿,肩头永远微微倾斜,像是担着一副卸不下来的担子。
“不必钻营这些。”钟翮的话毫不留情面,可语气却平缓了不少。
钟别意恨不得眼观八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变化,她有些不自在地站直了身体,“还请师叔明示。”
“你筑基未小成不全是由于没有那些灵气资源,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钟别意,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师姐的首席弟子,你要照拂的人很多。”钟翮仿佛从没说过这么多话,一阵春风吹来,她鬓角的长发微微扬起。
“你知道为什么肯照拂你们一脉的长辈少么?”
“因为你们太弱了,你要强起来,强到不可撼动,你想要的自然就都来了。”
“你们可得快点长大啊……”钟翮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跟师姐都等着呢。”那道声音太低太小,像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
钟翮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像是有实质一般,钟别意忽然眼眶一酸,可她不能哭,低头行了大礼,“多谢师叔。”
钟翮摸了摸鼻子,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那个什么,后山不是有各种试炼场么,没事都泡泡,好过你去跟这群年轻人打交道,禁地,偶尔……也可以去。”她毫无带坏后辈的自觉,摸了摸鼻子,“争取来这次出来的机会,很不容易吧,就是亏了,还不如去禁地扫地。”
钟别意倒是真心实意笑了,摇了摇头,“不亏。”
陆知春正巧从房中出来了,她手里没拿剑,大概是因为陆家那种奇奇怪怪的礼节,她毕竟有正事同钟翮说。
“前辈。”
钟翮摆了摆手,止住了陆知春要行礼的动作,“不用这样古板。”
陆知春对于百家对陆家繁文缛节的嫌弃心知肚明,故此也没什么反应,抬头道,“前辈,我今天是来问您要人的。”
钟翮一只手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支着下巴眯了眯眼睛,“嗯?我没意见。你得去问他。”
说着便让开了方才从身后出来的陆嘉遇,他听了一半,就听见钟翮那句“我没意见”,脸色不大好。
钟翮笑了笑,伸手为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别气,好好人家说。”
陆知春却显然激动得多,“师弟……”
“谁是你师弟?”陆嘉遇当即就炸了毛,冷眼横得陆知春一个哆嗦。
“别这么凶,去吧,跟陆姑娘好好谈谈。”钟翮转身回了房间,走之前怕钟别意尴尬,还好心回头道,“钟姑娘要进来喝杯茶么?”
钟别意顺坡下马,“好的,师叔。”一溜烟跟着钟翮就进了房子。
院子中终于只剩下两人了,陆知春知道这事情不好办,可她做不到放任陆嘉遇流落在外。
“师……陆公子,我是真心请你跟我回陆家的,你是陆家的嫡亲血脉,前辈给能的,陆家能给更多。”陆知春恳切的瞧着他。
“更何况,虽说前辈救了我们,可前辈身上气息似乎是鬼气,有时候还有魔气,恐怕不是好归处。”陆嘉遇脸上神色不变,陆知春急得吐血。
她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换陆嘉遇回心转意哪怕片刻,可惜注定是无用功了。
陆嘉遇安静地听完,抬眸,“陆家不行。”
陆知春一愣,“什么?”
陆嘉遇看着她,放慢速度又说了一遍,“陆……家……不……行。”
陆知春快给这个小祖宗跪下了,崩溃道,“为什么!”
“因为八年前,我爹将我托付给了钟鸾道长,他并没有回头找陆家,我应当遵从我爹的意愿。”他抬起眼睛笑了笑,心却硬得像块石头。
钟别意坐在屋子里一一言难尽地喝着钟翮的白水,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旁观钟翮就自在多了,由于昨夜没睡好,靠在软塌上眯着眼睛打盹。
光听外面陆知春的语速,钟别意觉得她急了,瞧着自家师叔和风细雨的样子,钟别意就觉得好笑,不该担心一下吗?“师叔?你希望陆公子走吗?”
“希望。”钟翮闭着眼睛,想都不想回答道。
钟别意一愣,“哎?我以为你还挺喜欢他的。”
钟翮勾了勾嘴角,睁开眼睛坐直,“怎么,不是很明显么?去陆家做嫡亲弟子要什么有什么,我怎么比?”
钟别意一时间无法反驳,喝了口白水,试图安慰钟翮,“我觉得陆公子不会走的。”
钟翮又不说话了,钟别意只好自己把自己的话匣子锁上,这一场谈话真是谈了很久,陆知春在外面憋,钟别意在里面憋。
有什么理由不回陆家呢?那可以陆眠风的出生地,是陆嘉遇的血脉归途,而钟翮只是他命里一个过客罢了。不过是那点可有可无,却无比坚固的“私情”罢了。
那个春天里,钟翮躺在椅子上,听着她的小弟子在外面跟欲哭无泪的陆知春讨价还价,既不愿意跟陆家回去,也不愿意妥协告诉他们以后长住在什么地方。来来去去干净地像是要与陆家毫无瓜葛,钟翮闭目凝思,年轻人行事莽撞,连半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就像是自己这里……是什么好的归处一样。
陆嘉遇的声音很好听,大概是遭逢大难之后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从前那样凄恍绝望像是黎明前结在草叶上的露水,晨光一照就消失了。他与陆知春喋喋不休争论的时候一定很高兴,就像是悄悄在心里计划着属于他们的未来,钟翮比谁都更清楚,只有少年才敢讲一生。
她心里藏着一片废墟,在这年春日的早晨,有什么动了动,一株幽兰便开了。可钟翮也比谁都清醒,从前那些计划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她做不到折去这一朵饱经风霜幽兰。尘埃在顷刻间便落定,她其实想要陆嘉遇回去的。可钟翮犹豫片刻,却没有开口,只装作当真随他的样子安静看钟别意喝水。
陆知春也有自己的毅力,她绞尽脑汁从清晨劝到傍晚,夕阳落尽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
钟翮行至他身后,“决定好了?”
陆嘉遇仰头看她,“嗯。”
“跟在我身边,会很苦的。”钟翮低头,伸手摸了摸他的眉尾。夕阳从他发梢穿过,将他的眼眸染成了金色。
“人间的苦,我都尝得差不多了,不差这一点。”
钟翮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不能这么说。”
陆知春无功而返,钟别意带着那几个小孩子回了钟家,唯独秦游不甘心,他还未到秦家故土便被迫返回。
云楠低声劝他,钟翮身后跟着陆嘉遇,远远走来,瞥了一眼秦游,她对秦家印象不怎么好,大概是嫌弃秦家记事太多计较。
“河西走廊断绝已经十几年了,就你们几个去了也过不去,回去吧。”钟翮道,“大抵再过四五年,那边应当会有大动静,到时候再走。”
钟翮说完仁至义尽,向这群懵懵懂懂的孩子摆了摆手便带着陆嘉遇进了长白山。钟翮像是死而复生的幽灵,钟别意仿佛也只是凭借运气碰到了她一次,之后几年钟家也曾派人来揭阳村寻找,始终一无所获,甚至连揭阳村都不曾存在。
每一年冬日的大雪,都能盖住很多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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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嘉遇会长大一点,一点点。
秉烛夜游 第 42 章
长白山的气候从来都是积雪三尺,越深入北方山脉,气候越冷。陈年积雪一层又一层堆叠在一起,无数雾凇枝丫横斜,像是玉刻云雕。这片漫山琼枝中有一抹显眼的青色,钟翮的青鸟瞧着比几年前好看了许多,不像从前飞两下就需要回去歇两个月的样子。青鸟像是在等什么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闪不闪抬头看着半空中。羽尾清光流泻,远看像是拖着一尾星河,星星点点的流光从羽毛上渗进雪地里。
满树的琼枝忽然摇动了起来,逢生穿林而来,堆积在枝头的雪哗啦啦落了下来,青鸟却忽然兴奋起来。它仰头鸣叫了一声,空山玉碎,拍了拍翅膀,扇起了满地玉尘。巨大的翅膀在地上扑棱了两下,兴奋得跟个孩子一样跺了跺脚,但是它并没有飞起来,而是在雪地中跳了两圈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兴奋地等待着什么。
一阵寒风带着雪碎扑朔着撒了满地,跟着一串晴朗的笑声坠进林间。
“你在这儿啊……”少年一身雪白,从半空中跃了下来,像是一只漂亮的白鹤。岁月将陆嘉遇的手脚拉长,眉目间的稚气被满地冰雪洗去,那双眼眸不再是黑沉沉的样子,映着满地雪色呈现出一种透着光线的浅棕色,像是得了神的偏爱,将天地间一缕晨曦藏进了他的眼睛,而眉目间却藏了山川。
冰天雪地他却不觉得冷,周身一件白袍银线裹边,绣着密密麻麻的辟邪咒,就是放在当今最富有的秦家也是不输的。他腰间束着一根红绳,衬得他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不是稀世美人那样盈盈一握的身段,少年刚刚二十岁,身量开始无休止地长高,却怎么都不长肉,伸手放在肩头摸着都硌手。衣袂飘扬,隔着几层布料透处隐隐约约蝴蝶骨的形状。陆嘉遇脚下微动,踏在雪地上行至青鸟身前,身后却无半点痕迹。
“走,回家。”他对着青鸟伸手,青鸟会意,拍了拍翅膀,身量变小,瞧着与一只鹦鹉一般落在他肩头,似乎是有些不满,低声哼哼了两声,蹭了蹭他的额脸颊。
陆嘉遇伸手拍了拍它的头,“不是,你跟我撒娇有什么用,家门口不能飞的规矩是师尊立下的。”
说着,青鸟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一般,在他肩头蹦了蹦。
“知道啦知道啦,我会跟师尊说的,但是你想想,每次你要用原形飞过去,门口刚扫好的雪就得从来。”他絮絮叨叨与肩上叽叽喳喳的青鸟念叨着向雪林深处走去。
一层雪盖之下,山岭尽头,一处红墙木屋出现在一人一鸟眼前。院子很小,不过两个房间,一个厨房。
深青色的门环微微开着一个缝隙,天色将暗,透露出昏黄的光。像一束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苗,陆嘉遇下意识要伸手推门,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刚迈出去脚就了回来,他立在门口跺了跺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上的衣袍,确认没沾染什么血迹灰尘,紧接着将肩头落下的雪拍掉。做完这一切他才满意,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中的灯还亮着,一阵阵好闻的气味从厨房传了出来。陆嘉遇动了动鼻子,几步快跑了过去。
钟翮正挽着袖子站在灶前炸年糕,她远远就听见了陆嘉遇的脚步声,一抬头就瞧见驮着只鸟的小徒弟立在雪中。
陆嘉遇还未动,一阵冷风便向他颈侧袭来,只不过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未曾碰他一根发丝,只擦着衣料将他肩上那只青鸟拂了下来。
青鸟坐得好好地,被人骤然扔了下去炸出一丛火,一抬头便碰上钟翮轻飘飘的眼神,这么一只不可一世的小炮仗瞬时哑了火,自顾自迈着爪子自觉离开。
陆嘉遇觉得好笑,不知道怎么,这些年过去,青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钟翮有意无意都喜欢让他带着这个魂影,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沾沾人气”。她说的没什么错,青鸟一天比一天更加活泼,像是曾经虚弱的魂魄被人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暖了回来,时至今日,瞧着像是一只巨大的鹦鹉,性格倒是意外的闹腾。
他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打着哈哈,“师尊你怎么这么嫌弃它。”
钟翮无奈,招了招手让他进来,随手从盘子里捏起来一块刚炸好的年糕塞进了他嘴里,“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魂影喜欢呆在人燃着魂火的地方,你本身体弱,魂火就不旺,老让它蹭还了得?”钟翮眯了眯眼,恨铁不成钢道,“偏生跟你说话你就当耳旁风一般,纵容得它无法无天。”
陆嘉遇不怕钟翮数落他,鼓着腮嚼温热的年糕嚼得含含糊糊,“好吃!”
钟翮偏了偏头,“出去吃饭。”
这一日正是上元节,雪山深处半点烟火气都没有,除了夜半时分横亘在头顶的璀璨星河。钟翮炸了些年糕,煮了点元宵就权当过年了。从前钟翮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连灶台都没碰过,她肉身半死,神魂也早已辟谷。到如今这么点未曾舍弃的烟火气,竟全是为了迁就陆嘉遇。
小时候在周溯身边长大,按理来说他不该短吃食。可惜周溯不是寻常人间的娘亲,陆眠风支离破碎,看顾不上他。周家的长子,竟然是饥一顿饱一顿长大的。
钟翮从前不知道,直到入山的第二个月,夜雨交加里陆嘉遇半夜三更抱着被子从自己屋子蹑手蹑脚钻进了钟翮房中。她睡得很浅,一睁眼就看着陆嘉遇光着脚披散着头发站在床下哆嗦着看她。
陆嘉遇是被疼醒的,从前雨夜被凉风一吹便容易犯这个毛病,小时候他倒觉得没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只是不知道上次是为什么,大概痛觉在他十六岁这年才醒来。他辗转反侧,竟觉得睡不着,抱着被子裹着冷汗津津的自己钻进钟翮榻上。他也不管钟翮让不让,自顾自在钟翮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小孩固执得像一个蚌壳,怎么都撬不开口,无奈间,钟翮只能让他背靠着自己,将人搂在怀里,伸手拨开他冰凉的手指,在腹部按了两下,“这里疼么?”
陆嘉遇不知道怎么便忍不住眼泪,偏过头隔着夜色看她,然后点了点头。
身后的温度忽然撤去,冷意顺着陆嘉遇的脊梁骨,刀子一般往里戳。他缩得又紧了些。昏暗迷蒙中,他感觉到钟翮下床,去了厨房做了什么。不一会她便捧着一小盒热粥回了房中。
“起来,吃点再睡。”钟翮将人哄了起来,偏偏疼迷糊的人只知道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她,不会开口也不会动。
钟翮只好让人靠在软枕上,小心用勺子撬开唇齿,一点一点灌了进去。她几乎一宿未眠,陆嘉遇喝了粥倒是温顺了许多,侧身低声呢喃了一声什么便没了声息,应当是睡着了。
钟翮靠近了些,却什么都没听到。
也许这么多年,连陆嘉遇自己都早已忘记那年神思恍惚里的呢喃,“我是不是很麻烦。”
正想着,就见陆嘉遇穿着单衣从庭中走了过来,钟翮下意识皱了皱眉,身手便招来一件大氅,笔直飞向了陆嘉遇,“怎么,不怕胃疼了?”
陆嘉遇接了衣裳,从善如流将衣衫披上,“师尊,我……先去睡了。”说着便想溜走。
本以为钟翮会像以往一样点点头便作罢,谁想到她偏了偏头,“你在房中等我一下。”
陆嘉遇心里咯噔一声,恨不得溜之大吉,可惜钟翮太熟悉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了,抬了抬下巴眯了眯眼,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他认命一般回了房中,盘腿坐在床边等钟翮进来。这次他出去,是因为南边有村落总有人家新嫁郎暴毙,钟翮抽不出身,便让陆嘉遇带着青鸟去看看。还未探出什么名堂,陆嘉遇先带了一身皮肉伤回来。师尊慧眼如炬,必然是看出来了,伤口不敢想,一想就火辣辣的疼。
陆嘉遇微微动了动肩头,门忽然响了,钟翮拿着一个青瓷瓶走了进来,眼上蒙着红布,脚下却毫无凝滞。
“上衣脱了吧,我只能看到伤口。”钟翮走近了些。
陆嘉遇自觉理亏,偏头将后颈露出来,衣衫褪到肩胛骨下。钟翮红布中的眼睛瞧不见陆嘉遇背上的均匀骨肉,唯独一道乌青泛着黑气的伤口映入眼帘。
“巫女?”说着,钟翮伸手将药膏放在手中暖化,然后缓缓按在了他背上。
钟翮的动作已经很轻柔了,可陆嘉遇还是疼得一抖。
似乎察觉到自己反应有些大,陆嘉遇冒着冷汗道,“师尊你其实不必蒙眼……我不介意。”话未说尽,钟翮动作突然一重,陆嘉遇当即被疼痛将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胡说八道,便是道侣也没你这么大胆的。”钟翮故意按了按那道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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