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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游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君薄宴
“嘉遇?”钟翮觉着他不对劲,不由得出了声。
那一小团阴影动了动,陆嘉遇将垂在双膝之间的头抬了起来,大概她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晨间整整齐齐的长发如今散落在他额头前。陆嘉遇抬起一双澄澈的眼睛望向钟翮,可他却一语不发,嘴唇紧咬。
钟翮试着了腿,瞧见他那双眼睛,也就明白他应当是能看见了。钟翮伸出食指,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这双冰凉而混沌的眼睛她并不是很适应,她出声道:“过来。”
陆嘉遇在她瞧不见的阴影了抿了抿嘴唇,然后闭了眼睛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钟翮耐心道,“过来,嘉遇,跟我讲讲怎么了?”
陆嘉遇仍旧不为所动,钟翮无奈,放软了声音道,“嘉遇,出声,因为我好像有些看不清楚了。”
果然不久衣料摩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陆嘉遇抱臂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钟翮这才瞧清楚,他满身都是流窜的阴气,唯独一双稚嫩而无措的眼睛落在那团阴影中,像是沙漠中珍贵的月牙泉。
她心中的推断是对的,若真是如她所想,那陆嘉遇此刻绝不好受。
她这时候的身体太过虚弱,站不起来,她不能确定陆嘉遇是不是没受伤,只能放缓了声音问:“为什么不过来?”
陆嘉遇开了口,神情渴望却又畏惧,他似乎迷失在无边无际的阴影里,他低声喃喃道,“太冷了。”
钟翮拍了拍膝盖,“你靠近些,我听不清。”
陆嘉遇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他垂下眼眸,正对上了钟翮的视线,钟翮这才发现他的瞳孔全部变成了银色。
陆嘉遇应当是有些冷,手指一直在抖,“你发烧了,我太冷,不能与你待在一处。”
树枝爆出‘噼啪’一生,一簇火花转瞬即逝,照在钟翮黑沉沉的瞳孔里满是跳跃的光影,她对着陆嘉遇伸出手,无奈道,“过来,你留我一个人这么烧着,也是会出问题的。”
陆嘉遇心里昏昏沉沉,原本应当是不信的,可身体却不由自主走向了那双手——他拒绝不了钟翮。
钟翮的手就如他想得一般滚烫,她握住了陆嘉遇的手一使劲,这人懵懵懂懂没防备便向前跌了一步。
钟翮顺势伸手勾住了他的腰,将他牢牢困在自己怀里。陆嘉遇愣住了,他的额头磕在了钟翮的下巴上,力气还挺大,钟翮的下巴上多了一小块红痕。他慌不择路想要伸手去揉一下那点红痕,却又怕自己身上满身的冰霜刺激到钟翮。一时间进退两难说话都磕巴了,“师尊,你,你没事吧?”
钟翮的眉目却沉了下来,她握住了陆嘉遇悬在半空中不知道放在哪里好的手,“不如先让我看看你的背?”
两个人离得太近,陆嘉遇眼睫上的白霜融化成水珠,粘在眼睫上,像是眼泪一样。
他手指颤了颤,却没挣脱开来。钟翮长手长脚,手边一用力就将陆嘉遇抱了起来藏进怀里。她支起一条腿供陆嘉遇靠着,手边也不含糊,一巴掌将他拍得有些前倾,转眼就摸上了他背上斑驳的伤口。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她的声音自她头顶落下,含着不易察觉的怒气。
陆嘉遇靠在钟翮怀里,心如擂鼓,心灵福至地闭了嘴,“师尊,我错了。”
钟翮回了视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很冷吧。”
她像是一盏火炉,将陆嘉遇暖得活了过来,滞涩的思绪渐渐清明起来,他抬头,“师尊,我怎么了?”
钟翮偏头看向满是风雪的洞口,凝眉道,“这是个阵,这一切严格来说都算不得真,你的伤,你的眼睛,都只是片刻的。”
陆嘉遇伸出手,麟麟的十指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黑气,“那这是什么?”
钟翮勾了勾唇角,像是看到了什么老朋友那般怀念,“这个阵叫‘镜上’,若是你有机会拜入名门正派,大抵你能学到这个阵。只不过实在是没什么用,顾名思义,如在镜中,一切都是颠倒的。我有了你的阴阳眼,而你身上便是我体内的阴气,常人承受应当受不住这样的寒冷。”
陆嘉遇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师尊,可你之前并没半分瞧着冷啊。”
“习惯了就不算什么了。”她倒没想着真的回答这个问题,随口敷衍道。
陆嘉遇却较了真,“可你也是常人。”
钟翮愣了愣,颇为好笑,“你还是冻得不够厉害,把我当常人的怕是只有你一个傻子了。”
说罢,她叹了口气,将悄悄克制战栗的陆嘉遇搂紧了些,“我从前成了这样的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我记得还是个冬天,连个山洞都没有,我就站在雪里,一直往前走,我害怕我停下来就冻死了。”
她的语气还带着隐隐笑意,听着像是在讲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可陆嘉遇蓦然心头一痛,不自觉攥住了她的袖子,“师尊,太冷了。”
钟翮笑了笑,“知道冷了?要你过来就不像你活受罪,趁着天还没亮,多睡一会。”
陆嘉遇心里堵得难受,可又无法分辨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能摇了摇头,“我睡不着,师尊,之前我好像是在一个棺材里。”
钟翮没在意他这样生硬的转折,“这就是‘镜上’,你来之前是个活人,所以你封在棺材里,这么大的阵布起来没个十年八年是完不成的,只是不知道布这么个无用的阵,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嘉遇悄悄观察着钟翮,他觉得自打钟翮有了心跳,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虽说从前她也笑,可从没让人觉得这样有生气,那层微笑像是薄薄的宣纸糊成的灯笼,一戳就散架了。可如今却像是那层‘人气’一点一点又长回了钟翮的脸上。
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仿佛眼前那从火堆不熄灭,他就永远不会被冻死。





秉烛夜游 第 24 章
柴火燃尽似乎也只用了片刻,钟翮却不着急,虽说此刻她的身体瞧着万分狼狈,可到底多亏当年正当年少,若是气海没损毁,这点伤好个七七八八用不了多久。倒是缩在怀里越发沉默的陆嘉遇更叫人担心一些。
钟翮垂头,“嘉遇,醒醒?”
过了片刻陆嘉遇才抬起头吭了声,“嗯?”
钟翮道,“你尚未筑基,虽说是个幻境,可凡人之躯承受这样阴寒的力量受不住,所以听着我下面的话,照我说的做,听明白了吗?”
陆嘉遇抬头,此时钟翮的胸前也是一片冰冷,他知道这样的情况很凶险,点了点头。
钟翮见他神色虽说苍白,可反应倒还清醒,心里先放下了一半,“眼睛闭上,抱守灵台,用你的神去寻你身上最冷的那一点。”
陆嘉遇盘腿坐了下来,照着钟翮的嘱咐,片刻却皱了皱眉,“我找不到。”
钟翮紧盯着陆嘉遇的神色,伸手点在他的额头上,“我都说了,别用眼睛。”
不知怎么,钟翮的声音像是从头顶灌入了他漆黑一片的身体,那双瞧不见的眼睛,在这片混沌中睁了开来。而钟翮指尖落下的那一点,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钟翮回了手,陆嘉遇比她想的还要更加聪明,她颔首道,“去找。”
陆嘉遇像是入了定一般,原先微微颤抖的肩膀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眉目间绕着深浅不一的黑雾。钟翮放下心来,回了强撑前倾的身体,靠回了背后冰冷的石壁上。
他比她强太多了,钟翮默然地想,不由得生出一股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颓然。她自始至终不愿承认的‘苍梧山少主’,终于还是如同噩梦一般爬上了她的后背。她眼睁睁瞧着鬼火点燃了整个苍梧山,青绿色的焰火顺着那些巍峨的殿宇滔天一般将苍梧山吞没,钟家曾有七绝,绝的不是兵刃法器,而是几位仙君,青鸾君不必再说,她母亲鸿蒙君当年已经是仙君魁首。钟家百年基业,弟子不计其数,其中楚翘便是那日用莲台护着她逃出山林的师寻雪,而这位年轻的仙君尚未出世,便先折在了那场无妄之灾里。算如今,七绝竟只剩下一人了,而活着的人是最担不起那名头的人。
钟翮换了个姿势,每次忆起旧事,她便头疼。陆嘉遇端正的坐在自己跟前,脸庞低垂,面色阴郁,瞧着像是一尊坐在地藏殿里的菩萨。
她不由出了神,后来呢?她几乎是滚下了苍梧山,身上的白衣沾满了灰尘。那一夜天有异象,六月飞雪,大雪埋到了她的小腿,后山那片松柏林一夜之间凋零殆尽。她在雪中行了一夜,刺骨的寒冷像是要将她扼死在雪地里。那一夜太长了,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仿佛百年光阴已经过去。她被金色的阳光晃得一闪,眉眼都被暖的温和了下来。可下一刻,一阵剧痛便从腹部传来。钟翮愣了一下,缓缓低头,她看见自己的小腹上透出一只手,那只手上满是她的鲜血。一滴又一滴落在了地上,烫得雪地上多了一抹刺目的红。
她的气海就毁在那一日,她的青鸟也跟着受了重创,可天性使然,它拼了命的显了形。钟翮的身子一抖,那双手便从她的气海中抽了回去。破碎不堪的气海带着滚滚的灵流炸了开来。钟翮撑不住这样重伤单膝跪了下来,青鸟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引颈悲鸣。可它的悲鸣,在一双靴子的碾压之下,没了声息。那双鞋上绣着致的银线,像是什么忍冬的藤蔓。
血水顺着钟翮额前的头发落进雪地里,像是眼泪一般。她的呼吸声像是残破的风箱,那人像是观赏一只猎物一般慢里斯条的欣赏着濒死的钟翮。半晌不见钟翮由任何动静,她半跪了下来叹息道,“钟家真是有负盛名。”那声音又轻又细,像是吐着信子一般的毒蛇。她伸手勾起钟翮的下巴,“鸿蒙真是把你养废了,连杀你都这样口是心非。”
可她未曾料到,钟翮却忽然睁开了眼,那双眼瞳里像是有细密的银线将曾经属于活人的瞳孔全部遮了起来,片刻,在那银色的中心亮起了深红的血色。
“要杀我么?你也不怎么够格。”她的四周忽然狂风大作,曾经失散的灵力被一股瞧不见的阴气挟制着刮了回来,钟翮睁着一双血眸,眼里再无一丝活人的气息。
那人颈侧一道血线转瞬即逝,她脚步轻盈几步想要向后跳去,可人刚跃到半空中就被黑气缠住了脚踝,猛地砸到了地上。钟翮衣袂飞舞悬停在她正上方,那人眼里先是惊讶,后来却被震惊取代,“钟家第七绝居然成鬼了?真是名门之后。”
人道与鬼道本该有生死门相隔,鬼道有损阴德,所以甚少有人走这么一路。魔修与妖修更是非我族类。
那人只是轻敌了,她仿佛对钟翮有了更浓厚的兴趣,她也不急,只是伸手打了个响指,整个人像是一捧清水那样融化了,顺着雪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友,后会有期。”
算来,那日钟翮自己实在是很狼狈,她身上的血七年前就已经流尽了。不死不生久了倒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乍然将跳动的心脉塞进已死的身体,她还是有些水土不服。
比如说早该入土的记忆,或者说这陌生的痛感。
那一身阴寒气息像是带着记忆,将沉睡了多年的痛感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递给了另一个人。
钟翮靠着石壁沉思,她忽然被一种有规律的声音从梦中惊醒,她偏头看向洞口。那里风雪已经停了下来,远远一个提着青灯的身影慢慢走近了。
能出现在阵里的人,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字面意义上的,好东西。陆嘉遇正在紧要关头,不能受打扰,钟翮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几步向前将他挡在身后。
“来者何人?”她出声道。
话音未落钟翮便是一惊,可这惊吓并非来自提灯到访的人。她身后忽然阴气聚拢,无数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密密麻麻压顶而来。
她身上的筋脉早就断了,被这么一吓眼转着就要跌倒,那点滞涩灵力跟陈年的拐杖一样,一折就断。眼瞧着就要往地上摔,结果她半空中却被一群飞禽接住了。钟翮回头震惊的看着有一人长的翅膀,从陆嘉遇的身后隐隐透了出来,若不是这双翅膀曾经也长在她自己的背上,她会更加惊讶。
陆嘉遇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睁着一双猩红的眼,像是潜伏在黑夜里的恶鬼一般死死盯着来人,“你离她远点!”
“陆嘉遇!”
两道声音突然一同响了起来,钟翮此时中气不足,声音算不得大,却字字掷地有声。陆嘉遇被钟翮这么一吼愣了一下,可身上的气息却敛了不少,身后翅膀的残影也消散了。就是神情瞧着有点委屈。
钟翮叹了口气,“怎么还是个急性子?”说罢她让开了些,身后露出一把椅子,准确的说,这椅子是一棵树长成的,用藤条做把手,瞧着十分致。
“那人没有恶意,不妨听听再动手。”
提着青灯的人走近了些,“老身倒是没想到,陆小公子脾气这样暴躁,与令尊不太像。”
钟翮摆了摆手,替陆嘉遇应下了,“陶先生说笑了,这不怪他,怪我。”
陆嘉遇震惊道,“陶爷爷?”
陶致抬起了头,纬帽下露出了熟悉的容貌,只是他瞧着不像是进来之前那样凄惨。眼神温和一如往昔,他拧了拧眉道,“嘉遇,你心性纯良,怎么会入鬼道?”
陆嘉遇凝眉,“我……”
钟翮坦然,“先生别难为他,入鬼道的是我。”
陶致的脸色更难看了,“钟翮?!”
钟翮拱手,陶致叹了口气,瞥了一眼站在后面的陆嘉遇,“你倒是命好,一个个都护着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这阵只是个反阵,可没有让人入鬼道的效果。”
怎么还不信呢?她腹诽,面上却还是十分乖巧,伸手对着陆嘉遇招了招,“快来多谢先生指点。”




秉烛夜游 第 25 章
苍梧山上有三座主殿,朝阳殿坐西向东,依着山势而建,用以朝人间炽阳光明正大之意,远远看去似一艘巨船卧于松涛林海之中,有卷涛之势。这座正殿倒是不怎么常用,在钟翮看来只是一座不好打扫的礼堂,只有三年一开的‘遗珠会’期间才会开放使用。说到‘遗珠会’各家仙门就绕不过去钟鸾,青鸾道祖年轻大抵是个风雅人物,将有根骨的弟子比作遗珠,而选拔弟子的盛会便叫做‘遗珠会’。各家想要入仙门的年轻孩子先要去各个门派的执事堂拿令牌,然后派对去各家山门前派对测根骨。至少七年前,苍梧山这一脉绝对是热门选项,翘首以盼的弟子们排起队来可绕山脚三圈。
就如同苍梧山上的正阳殿一般,钟家走的人道,人道讲究心性坚毅,刚正不阿。师祖钟鸾又是魂影的开山鼻祖,故此钟家的弟子多影修。魂影与心□□息相关,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故此多数钟家弟子都是自律谨慎的性格。要说谁家最不可能走鬼道,那必然是钟家。
也难怪陶致不信钟翮这‘软绵绵’的解释,钟翮知道自己以前名气比较大,只是自己已经‘堕落’多年,这时候见到自己还没拔剑,那必然是前辈了。
陆嘉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狼,方才激出来的鬼气不怎么受控制,此刻陆嘉遇心里像是盛满了岩浆,谁多看钟翮一眼,他都恨不得捏断对方的脖子。钟翮喊了他一声,他方才清醒了一些,陆嘉遇一个激灵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步走到了钟翮身旁,开口道,“陶爷爷,抱歉。”
在场三人都听得明白,那样明显的杀意没人会感受不到。陶致笑了笑,摆手道,“陆公子不必介怀,我在揭阳村的时候不怎么讨孩子喜欢,多谢你陪我多日,这次算来还是我将你二人骗进来的,那点杀意不算什么,只是嘉遇,你骤然得了这力量还是多加小心得伤人伤己。”
说着他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陆嘉遇便沉默了,忽然他的脖颈上落上了一只温热的手。一阵暖流顺着脑后融进了他的身体,仿若吹破冻土的春风,那只手安抚地在他背上拍了拍便了回去。
钟翮回了笑意,放心大胆地斜靠在身后的鸟群上,“先生不如直说?引我们进来的可是一方傀儡,生时如生人无异,钟翮学艺不,三教九流都知道些,可愣是没看出来那傀儡真身,足以见先生大能,我实在想不到能帮先生什么。”
陶致一愣,他与苍梧山有些渊源,少时也曾听闻钟家少主绝艳,性子有些顽劣,不谙世事。只是如今一见,倒是意外的直接。陶致伸了伸手,原先落在地上粗糙的木椅缓缓变化,无数细小藤蔓将它修整成了一个规整的样子,扶手一旁的弧度都磨成了圆形,而椅子下是两根比较粗的藤蔓缠绕成的轮子,前后能够自然的推动。
“你行动不便,不如坐下说?”陶致伸手指了指椅子,“我有求于你,绝无害你之心,二位大可放心。”
陆嘉遇听到‘害你’二字,眼中猩红一闪,陶致没害怕,他心知陆嘉遇信不过他,于是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传言钟家人有债必偿,不知道可信几分?”
钟翮托着下巴眯了眯眼睛,“先生消息不灵通啊,我早就不是钟家人了。”
陶致苦笑,“我不过是一赌。”
钟翮伸手,“不过既然你有我钟家的璜珮,此地也没有其他苍梧弟子,没有不应的道理。”
说罢,钟翮示意陆嘉遇放下自己,坐在了那个木头的轮椅上。“傀儡算是木灵,修木灵的人不多,观先生法相倒是与平章湖的楼家有些像,只是……”
“楼家二十年前就被灭了门,钟家少主果然聪明,”陶致并无半分被冒犯的怒意,他叹了口气,“我不姓陶,本名楼生。”
钟翮有些惊讶,“楼生?先生可是楼宗主的亲弟。”
楼生摘下了帽檐,脸上的沟壑渐渐隐没露出了本相,他瞧着年纪不过三十,眉目间舒朗,眉眼间藏着挥之不去的山野之气,无端让人想起春日里郁郁葱葱的草叶。
“我姐姐是楼冥,楼家最后一任湖主。”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满是怀念。
陆嘉遇一直沉默地站在钟翮背后,他忽然开了口,“平章湖在什么地方?我父亲曾经告诉过我,平章湖景色很好,他在那里有不少故友。”
乍然提及陆眠风,楼生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你爹爹在给你留后路,”片刻却又黯然,“可惜我尚未能自保。”
“我父亲与先生是什么关系?”陆嘉遇沉默了一会儿道。
“眠风小时候曾来平章湖修过一段时间的课,我与他可算是师生。”楼生走近了握了握他冰冷的手,陆嘉遇愣了一下,片刻却非常别扭地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楼生知道陆嘉遇不习惯,也没计较,转过身与钟翮四目相对,“平章湖就在这里。”
“怎么,难不成有人在这里布了沧海桑田?”钟翮低声道。
楼生垂首摇了摇头,“是这个阵,平章湖的水源是一口天生灵气的泉眼,我们族人都叫它幽咽,春日里那口泉眼总是有细碎的流水声,听着像是哭声一般,我族全靠这一口泉眼活命。”
钟翮催着轮椅向前,行至洞口,仰头看头顶阴沉的天色,“楼家所修的道杀意不够,不够自保,住在这么个远离纷争的地方是个不错的选择。”
‘镜上’里山幕重叠,云似悬钟,狂风朔雪嘶吼着像要将外来者都撕碎。这样可怖的情景却未曾让楼生眼里的情绪有半分动容,他负手立在洞口,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便先一步踏进了狂风中,钟翮那点肺腑里七扭八歪,她领了他的情,低头一礼,带着陆嘉遇一头扎进了雪幕中。
三人方一跨出山洞,身后的山石‘轰隆’一声分崩离析,陆嘉遇似乎有了本能,方才遮天蔽日的鸟群瞬间挡在了三人身前。
可意外的是并没有半点山石落下,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座山石用崩塌来形容是不确切的,那些坚硬的棱角在狂风中化作飞雪,来不及落在地上就消逝无踪。
他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楼生站在两人身后神情凝重,“这就是我引你们来的原因,我这点残魂撑到二十年已经是极限了,这个阵我已经无力再维持了。”
他语焉不详,钟翮却豁然开朗,“楼先生已经去了二十年了是么?难怪孩子都不喜欢在陶致身边多呆,我早该想到的。”
楼生并未反驳,钟翮皱了皱眉,“可‘镜上’也是要‘祭献’的,这反阵要是还活着一切如常,可要是崩塌了,代价是什么?”
楼生站在与她只有三步的地方,可两人之间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他凝视着钟翮的眼睛,“是我楼家最后的血脉。”
木椅的把手忽然被钟翮捏碎了,她神色忽明忽暗,却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糊涂!”
钟翮被前辈气得气血翻涌,冷笑道,“我就说什么样的祭品能撑起来这么大的一个阵,怎么楼家连自己的血脉都不放过?”
钟翮心情差点骂娘,陆嘉遇跟着也受影响,他上前一步身上的鬼气剑拔弩张,“前辈面相与阮家很像。”
楼生知道这两人生气,可事情并无回转的余地,他垂下了眼睛,喉头滑动了两下,“是。”
说到这里,他眼眶骤然红了,他抬头望向两人,脚步却向后退去,“前人犯错,受罚的不该是后人,还请钟家少主破阵,楼生此生唯一的请求便是如此,事成之后……”
可惜他不是个生意人,生不出口吐莲花的嘴,无奈地笑了,“若我还有片缕魂魄可存,当为少主所用。”
话音方落,这人就像身后山石一般化作飞雪溶进了阴沉的天际里。
钟翮面色不虞,可两人被困在这里半点办法都没有,她偏头看向站在身旁的陆嘉遇,“嘉遇。”
“嗯?”陆嘉遇微微低下头,他愣了一下,这样的角度是很难得的,从他初见钟翮开始,他总是在仰视着钟翮,追逐着她的背影。他身上太冷,大雪落在他肩头都无法化去,眼睫上凝满了霜雪。
钟翮的目光穿过风雪如有实质的落在了他身上,他以为钟翮要嘱咐自己要做什么。可出乎他的意料,钟翮叹了口气,将火气压了下去,问了他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方才……谈到你父亲,你是不是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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