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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大烟烟三岁半
这话不臣,又刺耳,当即令皇帝脸色发青。
“你这个逆臣!”皇帝怒道,指他道:“朝廷未负过沈氏,亦未负过你!但你又做出了什么事来!”
沈毓章说:“公主殿下生子而臣六年不知,此臣有负于公主殿下。除此之外,臣未负大平之江山,未负英氏之天下。陛下若论朝廷,朝廷早非可效之朝廷;陛下若论帝位,帝位自当由贤明之君居之。”
皇帝一愣,下一刻怒意更甚,嘴唇亦微微发抖:“沈氏……沈文公在世时,如何能想到沈氏如今竟出了你这样的逆子?!”
皇帝口中的沈文公,姓沈名无尘,三百八十年前以文臣之身助太祖开国,居元功之首;世宗在储位时亦蒙文公教辅多年,后来能成为一代明君,文公于其功不可没。大平建朝至今,文臣死后因功高而得一字谥者,数百年间唯沈文公一人耳。沈氏一族绵延数百年的门风与家教,亦自文公当年所定。
沈毓章闻言,嘴角轻扯,竟自一笑。
顶着皇帝且怔且怒的神色,他竟站起身来,说:“文公在世时,必然想不到沈氏如今竟然会出臣这样的逆子,因他绝对想不到沈氏之子孙,如今竟要效忠于这样的皇帝。沈氏先祖若有灵,当于地下告太祖与世宗,当年太祖与世宗打下的大平江山,如今已落败成了什么样。”
此言足可被诛九族。
英嘉央侧昂起头望向他。他坚毅的侧影中依稀可见当初少年之倔强。
沈毓章又道:“六年前,陛下于明堂之上拜臣为将,臣谨奉圣旨出南边——当年未曾抗旨,成为了臣毕生之憾事。如今臣既归京,朝廷便再杀不了任何一个忠臣良将。”
他抬起手,按在腰间的铁剑上——
“陛下予沈氏履剑上殿之恩宠,臣谢过陛下。”
皇帝看清他的动作,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骤惊之下高声大呼道:“来人!”
殿门四下大开,殿前侍卫们持兵而上。
沈毓章拔剑,扬臂,剑锋落在英嘉央的脖颈上。
他说:“我看谁敢进来。”
侍卫们踯躅不前。
皇帝大骇,腰腿一软,半边身子都在御座上发抖,无力地朝四下摆了摆手。
侍卫们遂退了下去,殿门亦随之关阖。
许是兵刃寒光令他想起昨夜才经历过的事情,皇帝的脸上浮起一层虚汗,声音低哑:“你想要朕死?”
“想要陛下死的,非公主殿下,亦非臣。”
沈毓章持剑不动,目视皇帝,道:“成王重伤昏迷,臣请代掌兵部事,望陛下出手诏。”





予我千秋 【贰拾陆】
【贰拾陆】
一直到出了宫门,英嘉央才停下脚步,在夜色中回头看了一眼沈毓章。
男人意态平和沉稳,丝毫看不出他不久前才在大殿之上持兵相逼,迫皇帝于惶惑无奈之下出制手诏,以他代掌兵部事。在拿到这封诏令后,他更是得寸进尺,要求皇帝一并出具大禅诏书,明言将传帝位于昭庆公主之独子。
这两道内降御札,此刻已被送往宰阁中书,最迟明晨便将公之于臣众。
皇帝生性仁懦难改,虽因刺客一事而心疑英嘉央与云麟军勾结弑君,对传位之前约多有摇摆之意,但被沈毓章如此强势一逼,皇帝畏于其勇魄,先前那点动摇立刻被震得稀碎,急情之下计无从出,只能顺应于他。
成王多年来在人前立的是公明的名声,在皇帝跟前两袖始终不沾一尘,如今谋位,更是要图一个“名正”。此前半朝臣工推举他即大位,闹得是沸沸扬扬,却始终不闻他表露愿即位之意图。纵于暗下里施展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将局面搅得纷乱如麻,也不见他真的亲自动手公然要挟皇帝。
可沈毓章却不计将臣忠名,不计阖族前程,以一颗孤胆与一柄铁剑,强硬且无畏地将这乱局狠狠劈开。
……
英嘉央无意识地抬手,抚过自己微微有些发红的颈侧。
他出手看似迅狠,然而力道拿捏得极好,那般锋利的冷刃,竟至最后都未真伤她分毫。
挂着公主府灯笼的车驾就候在不远处。
她料他是骑马而来,于是对他告别道:“沈将军。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了。”
沈毓章没说话,却一路跟着她走到车驾旁,看着公主府的侍婢将她扶上车,然后,就定定地站在车驾前不动了。
他这么挡着路,驾车的小厮不敢造次,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侍婢将帘子打起来,英嘉央于车中凝眉望向他。
片刻后,她垂下目光,对婢子吩咐道:“去请沈将军上车来。”
……
马车缓缓前行,街光一忽明一忽暗地透进车内。
车内宽敞,两人坐着,中间尚隔了不少的空。
沈毓章微闭双眼,拧着眉头抬手,用力按了按跳痛的额角。
英嘉央无声地坐着。
如此沉默地行过四五条街。
她开口说:“公主府虽在城西,路途稍远,但这毕竟是在京中,你又何必担心我之安危,特意来送这一趟。”
他睁开眼,目中有些疲意,“如今之成王,除了弑君之外,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他未松眉头,又说:“陛下今日一醒来便传你入见,更是失策。成王深知卓少炎与云麟军不可能允让陛下传位于他,但却不知陛下究竟做了什么打算。他以一场刺杀搅乱内宮外朝,看陛下遽慌之下,责譬谁人,便可知其本欲传位于谁人。我料此刻,成王必定以为陛下欲传大位与你。”
英嘉央的指尖微微一麻。
沈毓章看她一眼,“成王本想借刺杀一事让陛下犹疑不决,以拖延时间。待宗室各王、侯于封地知悉京中事之后,不会有想要上京勤王、以谋大位之人,到时局面便会乱上加乱。而局面越乱,则对云麟军越不利。如今若要稳定大局,必得逼有司速速行陛下禅位、新帝登基之二典。”
话到此处,正遇路面不平,马车重重颠簸了两下。
沈毓章的后背撞上车板。
他眉间一紧,额角冒出一层细汗。
他这稍显异状的模样被英嘉央看见。她挪过手边的莲灯,不声不响地朝他那边照了照。
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他衣袍的背侧隐约有深暗的赤色现出,这是她此前在殿上并未察觉到的。
沈毓章正坐着,不妨她探手过来,在他背上轻拂而过。
他转过头,就见她凝神仔细查看指尖血迹,遂知瞒她不过,便又无声将头转回。
“怎么受的伤?”她问。
他答说:“沈府家罚。”
……
昨夜入京,他归府后先至双亲处告罪。
当初他离京一走便是六年不归。年初卓少疆坐通敌死罪,他自集州大营发书京中沈府双亲处,斥贬朝廷、明论己志,而后没过多久便奉兵部调令北上金峡关,此后再未与府中主动联系过。
北边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一件更比一件震悚沈府。沈氏阖族被朝中弹劾近三个月,父亲与叔伯辈早已告罪归府、不视朝事,数月来向皇帝请罪的札子摞起来几乎与案同高。
他与云麟军共谋废帝一事本就已将阖府连累,父亲积攒了数月的怒火无处可发。而今他终于归府,却在面谒双亲时又将她生子而自己多年不知一事冷静陈说出口。
父亲闻之雷霆大怒,天明之后便叫他到祠堂先跪满四个时辰,然后在里面亲手将他狠狠杖责了一顿。到最后父亲打到手臂发抖,怒意却丝毫未减,冲他说了句极重的气话:“若非你眼下所谋之事连系着沈氏一族之生死,我必定要将你这逆子亲手打死,以告罪于沈氏祖上。”
他跪在沈氏先祖的灵牌前,回父亲道:“父亲今日若不打死儿子,儿子便做定了这逆臣逆子。”
他接着说:“父亲既知儿子眼下所谋之事连系着一族之生死,便望父亲于朝中助儿子一臂之力。宰阁、御史台、六部、九寺的臣工中,凡有不附成王之忠良之辈,望父亲能心亲拢之。陛下一旦大禅,还需赖此辈与成王一系抗衡,与云麟军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父亲须知,这即将要坐上大位的人,亦是父亲的嫡亲血脉。”
父亲被他气得脸色苍白,手中沾血的木杖掉在地上,嘴唇抖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他最后又说:“至于央央,儿子是一定会娶回来的。”
……
但沈毓章仅以四字简单回答了她。
英嘉央不见他多解释,又问:“伤口怎不妥善处理?”被打成这样,衣袍里外都染透了血,分明是没有好好包扎上药。
沈毓章沉默了一会儿,说:“赶不及。”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
皇帝一醒便传她入见,这消息传到沈府,他岂能容大事有失,必是一刻都多等不了。
大殿之上,他气势强硬,神色镇静,逼着皇帝连出两道手诏,谁又能想得到他是带着这样一身杖伤提剑上殿的。
此刻血透衣袍,却还要先顾她在这乱局之中的安危,执意要将她先送回府。
英嘉央低眼,手上他的血已干涸,指尖皮肤被扯得紧绷。
她只觉心口似也被轻轻一扯,绷得紧了些。
……
马车在公主府前停稳,二人先后下车。
虽有非常短暂的迟疑,英嘉央还是看向他,说:“先进来把药上了,再回沈府。”然后先行步入府中。
沈毓章顿了一下,跟了上去。
公主府中极为阔大,雕甍邃阁,高轩曲径,夜风轻来,有花草香气盈于四周。
她让婢女先去备药,回头就见沈毓章立在原处,脸色沉沉地盯着地上花阶,目中添了些说不明的情绪。
她却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思绪,想了一下,对他说道:“宇泽每日睡得早,眼下应已睡下了。”
沈毓章闻声抬眼,片刻后,说了一个“好”字。
婢女备好药,回来为他引路,她遂交由婢女侍奉他,为他清理伤口并重新上药,自回屋去更衣。
待更了衣,派去侍奉沈毓章的其中一个婢女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嗫喏半天不禀。
英嘉央一面对镜摘去耳上金铛,一面问:“怎么了?”
婢女未办好差事,年幼的脸庞挂着懊色,轻声说:“奴婢们请沈将军宽衣上药,沈将军坐在屋中,冷着脸,不言不语的,奴婢们半晌都劝不动。”
英嘉央将耳铛搁在妆镜前,看了一眼镜中的婢女,并没责她什么,起身走了出去。
……
屋门再被人打开时,英嘉央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眼前。
沈毓章挨着矮榻,手肘撑在膝头,脊背绷出一道流畅而结实的线条,上面几抹猩红刺眼。
他抬眼觑她,不作声。
英嘉央轻轻叹了口气,对屋内外的侍婢们吩咐说:“药放着,你们都先下去罢。”
门被缓缓阖起,屋中点了灯,照着他冷肃的脸。
她走近他,什么话也不多说了,抬手去解他的衣袍。
一层接一层地揭下来,待到他上身尽裸,背上那几道杖伤又长又深,触目惊心。她扯着他衣物的手一抖,不当心地轻敲到了他的腰侧。
“央央。”
他叫她。
这一声她已有六年不闻。
当下她只觉心口再次被人轻轻一扯。
他说:“你对我,还是会忍不住心疼,是不是。”
……
十六岁那年秋,他跟随皇帝及诸皇子们出猎,虽有禁军跟着,却还是因贪猎而不当心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幸得天佑,摔伤不重,骨头也只断了肋条一根。
回京之后,她一听闻他受伤便跑出宫来看他。
当时她眼眶通红,紧攥着他的手腕,又气又急,掀开他的衣袍就要看他的伤处。
那时候的他还能忍着疼笑出来,腾出一只手将她搂住,安慰她不是什么大伤,不过两三个月他便又能同从前一样,能上马能张弓,能将她一把抱起来。
她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只觉心被揪扯得难受,半晌后闷闷地道:可是我心里面疼。
……
“你既然还是会心疼,”沈毓章的声音低沉有力,“那么我有些话要说给你听。”
英嘉央不语,手中替他轻轻清创、上药。
他背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停了停,又兀自继续说道:
“这些年你因我而受了多少委屈,我只能揣测。而我只要一揣测,就觉得心都要沉了。
“你说无意再叙你我之旧事,又说你我再无当初了。那便如你所愿,你我不叙旧事,我亦不提当初。
“我要你看这往后,我是如何待你。你若愿意把心再给我,我绝不会再让你疼一分。
“你若不愿意,那么我便一直等到你愿意为止。
“但你若想把心给别人,除非我死。”
……
伤口被处理妥当后,英嘉央拿他褪下的衣物稍稍搭在他身上,说:“我去让人找些干净的男子衣物,拿来给你。”
然后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这是自他说完后,她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而从始至终,她都没叫他看清她脸色如何。
英嘉央离开时留了门,夜风裹着花香侵入屋中。花香催人眠,沈毓章用手肘拄着案台,手掌撑着额头,闭眼休息。伤痛极抽人力,不多时他便意识昏沉,几欲睡着。
朦胧间,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毓章勉力睁眼,瞟见有一角孩童的袍摆挂在门槛处,目光再向上去,正见一个想要极力隐藏自己、却又忍不住要探头向内张望的小男孩。
怔了一瞬,他幡然清醒。
小男孩被他发现,头先是往外躲了一下,没过多久,又大着胆子探头向内望了望,见屋中的男人无甚反应,便试探地抬脚迈过门槛,不算劲地将自己挪进了屋。
他眨着眼看了看沈毓章,虽难掩好奇,却还是有礼地冲他一揖,动作带着孩童独有的青涩认真。
然后他稚嫩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你是谁?”
沈毓章想说些什么,但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整个喉咙都被心头翻涌上来的热血堵得牢牢的。
他不止发不出声音,他连动都动不了,整个人像是被用粗而硬的石钉钉在了这榻上,从头到脚都僵硬着,连背部的伤口都没了痛感。
小男孩的容貌在屋中的光线下现出细节。
眉毛像娘亲,眼睛也像娘亲,脸盘……脸盘像他,鼻子像他,嘴唇下颌统统都像他。
沈毓章连呼吸都要窒住了。
小男孩没得到他的回应,便迈着小步子,有模有样地走近他,大胆地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十分执着地再次问说:“你是谁?”
见他不语,小男孩的眼睛眨了几下,换了一句问:“你姓什么?”
到此时,沈毓章才终于感觉到血液回流至四肢,僵麻的手脚能够动了。
他略显艰难地从榻上起身,一条腿弯下,单膝跪在小男孩身前,让自己的目光与他的眼睛平视,然后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沙哑而微颤地回答他:“……臣姓沈。”
小男孩瞪大了双眼,近距离地看着他眼中映出的自己,再问:“那你是不是我爹爹?”
不待沈毓章说话,小男孩又凑近了些,神情期待极了,说:“娘说过,我爹爹就姓沈。”
沈毓章的喉结滚了滚,反问:“你娘还说了什么?”
小男孩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很是认真地回答他:“娘说,我爹爹心中是山河,他在边疆守着我英氏的天下,那天下里也有我。所以我和别人不一样,从小没有爹爹陪在身边。”
沈毓章眼底发胀,又发酸,良久不能言。
这是他与她母子错失的六年光阴,这更是他无论如何都填补不了的愧责深洞。
他想要抬手,碰一碰身前孩子的小手,却终究按捺住了这冲动。
然而有一只小手却轻轻地摸上了他的脸,细软的小指头在他眼角擦了擦,孩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我不问了,你别哭。”




予我千秋 【贰拾柒】
【贰拾柒】
屋外不远处,侍婢托着衣物,贴心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轻声问说:“小公子进沈将军的屋子,殿下不让奴婢们拦着,是为何?”
英宇泽年幼未封,亦非宗室男所出,虽经皇帝密允入了宗室属籍,但无名位品秩,故而公主府中人数年来只能以小公子称呼之。
英嘉央望着屋中,良久后亦轻声回她道:“宗姓虽为至高,然血脉方为至亲。他二人既为亲生父子,又何必拦着不让相认。”
……
英宇泽听见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回头去看,然后眼内闪现出欣喜的光亮,立刻丢下沈毓章,转身向后小跑了几步。
“娘,娘。”他扯着英嘉央的裙,急切地唤她。
英嘉央将手里的衣物搁下,顺着他拽扯的力道弯下腰靠近他。
英宇泽很是期待地,同时又很是小心地,贴着她的耳侧,以小得几乎要听不清的气声说:“娘,我问到他姓沈。他是不是我爹爹?”
英嘉央掀起眼睫,探了一眼孩子口中的“他”,然后温柔地摸了一下孩子的后脑,亦以同样的气声在他耳边说:“去叫吧。”
“真的?”英宇泽小脸仰得高高的,露出不敢相信的高兴表情。
英嘉央唇角挑出一点笑意,对他点了点头。
她再度抬眼时,对上了沈毓章的目光。
沈毓章仍然维持着先前单膝跪地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母子之间短短的一段互动,人如石雕一般,唯目光中湿意难抑。
英宇泽扭过上半身,眨了眨眼,试探着小声叫了一下:“……爹爹?”
沈毓章的身体明显地一震。
他被这突如其来且未敢奢求的巨大喜悦冲击得几乎维持不了自己的姿势与神态,撑在膝头的手紧紧地攥成拳,那力量似乎要令手背上的青筋爆断。
他的嘴唇翕动数下,没能出声。
然后他迅速地放弃了说话,面朝小男孩,顿着点了一下头。
英宇泽看清,满脸喜悦,兴奋且雀跃地向他冲过去,一头扑进他怀中,以稚亮的声音又叫了他一声:“爹爹!”
沈毓章一把抱住他。
他的手有些发抖,但极郑重亦极珍视地,将孩子抱得紧紧的。
他抑制多时的情绪于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堂正的出口。他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发顶,然后将孩子松开了些,抬起一只手,缓慢而小心地摸了摸孩子的脸庞,仔细地将孩子看了许久后,又再次将孩子一把拥入怀中,抱住他站起身来。
这男性独有的坚实胸膛与力量令英宇泽感到新奇,他睁圆了一双眼,两只小手扣在沈毓章肩头,惊喜地又叫了一声:“爹爹。”
这一连三声的爹爹,令沈毓章饱胀的心口如被车石碾过,欠愧之情又深数分。
他越过孩子的肩膀,看向英嘉央。
她站在原处注视着这一切,眼圈不知在何时已尽通红。被他这么一望,她垂下目光,转过身去,过了许久,才转回来。
再转回来时,她眼睑潮润,而神色已恢复如常。在孩子面前,她仍然维持住了作为一位母亲与一位皇族公主该有的仪态。
英宇泽被抱着,很是乖巧,一动不动地趴在沈毓章的肩窝处。过了一会儿,他蹭了一下沈毓章的肩头,开口要求道:“今夜爹爹陪我睡。”
这话沈毓章与英嘉央都听清了。
二人都没有立时回答。
片刻后,二人又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英嘉央说:“你爹爹受伤……”
沈毓章则说:“好。”
这一字便截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英嘉央瞥他一眼,脸色有些无奈,又带了少许令他感到久违了的嗔意。
沈毓章微微牵动嘴角。
时隔六年,他终于露出了自从与她再次相见后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
屋内只留了盏角灯。
英宇泽躺着,身上搭了一条小薄被,手指勾着沈毓章的大掌不松开。
沈毓章则坐在榻边。
因不知该如何去哄孩子入睡,他只能借着昏蒙的光线,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端看孩子的容貌。
好在英宇泽并不需要他来哄。
大抵是太过于沉浸在“我有爹爹了”这一股极大的愉悦心情之中,他久久都没有睡着,闭着的眼睛每隔一小会儿就要偷偷睁开一下,确认一下他的爹爹是不是还在身边。
沈毓章看着他这副小模样,有些好笑,又极为心疼。
为人父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此刻还没有十分丰足的体验,然而与孩子相连的骨血,却令他真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被孩子的一举一动牵着走,是何等既满足又忧虑的感觉。
掌心被英宇泽的小指头轻轻挠了一下。
沈毓章扬眉。
英宇泽扭过小身子,睁开眼,一脸期冀地说:“以后就有爹爹带我去骑马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勾拉了一下沈毓章的指头,说:“爹爹还可以陪我读书,给我买好吃的,和我一道玩。”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动了动,唤得沈毓章的注意,说:“等我长大一些,爹爹再带我去军营里,我想看看爹爹是怎么当将军的。”
说完这些话,他心满意足地又将沈毓章的手拉得牢了些,重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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