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再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坐一次飞机吧
虽然每天早起都让他感到疲惫,但是这么多年来也已养成习惯。
如今虽然不用早起却也不知道怎样继续睡眠。人真是很奇怪,身体虽然受控于脖子上方的大脑,有时候却又完全不是这样,他们仿佛有自己的运行方式,身体上似乎有无数个小型大脑分管着手臂,疼痛,紧张,担忧,快乐和悲痛。
此刻,弗利睡不着,小腿传来阵阵酸胀,他闭起眼睛,下意识用力让上下眼睑粘合在一起,眼前黑色背景上仿佛用荧光显色笔画着一条条曲线,旋转,有时候又像是剥开的坚果壳里一块拉长的彩色水果软糖。
弗利认出那是一颗棕色透明的小熊软糖,约翰三岁起就爱不释手。它在做什么,弗利刚一用力试图追寻它滑动的步伐,小熊一下摔倒在地,瞬间变成一滩浅黄色透明的液体。
他不准备再睡,拿起昨晚放在椅子上的毛巾向浴室走去。下楼梯时,他看见莎梅尔站在厨房窗户前,还是穿着一条蓝色带花的裙子,这几天她都穿着这条裙子吗?还是自己太少留意妻子,昨天她穿的是这件衣服吗?
约翰不在莎梅尔身后的餐桌边,从莎梅尔站立的位置弗利猜测约翰应该在前面的小院子里。
假如问一下约翰在哪,莎梅尔会不会觉得自己对她缺乏信任,她可是约翰的母亲。弗利没有继续往下想,这让他觉得既不礼貌又仿佛承认他和莎梅尔之间已经生疏到说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一番的地步。
今天可以早点到何塞办公室去,既然不用送约翰,那就先去医院做检查,下午还能赶回公司。
虽然处理常规邮件之类的事交给数据器自动完成都不会有大问题,但弗利还是习惯每一封合作公司的邮件都尽量自己回复,不是他认为数据器做的不够好,事实上那些精妙的小程序在用词和语法表达上更准确且让阅读者感到愉悦。
可一想到这是一个两秒钟完成的工作,弗利就会想到一句古老的谚语“人无近虑,必有远忧。”
三小时后在何塞医生的办公室里,弗利看着何塞和前几次一样拿出纸笔做记录时,他又想到了这句古老谚语,甚至对何塞产生一丝好感,当然他本来就对眼前的医生没有恶意,尽管最可怕的话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弗利还是感激他,这一点上,如果何塞不愿意自己亲口将病情告诉病人,完全可以将诊断情况用数据器传输出去,但他选择了亲口告知,这虽然看上去更残酷了些。
“还有别的医生用纸笔吗?”弗利问。
“应该也有吧,只是纸笔已经不再是必须,如今签名都不那么重要了。”何塞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弗利。
“怎么了。”弗利有些担心。
“你说我一个月前用数据器把病情传输给你,你不用每周来,我们通过数据器交流,会不会有所不同?”
“什么有所不同?”
“我是说情感上,哪个更容易接受一些?”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是说关于我的病情,那么无论是文字,还是你当面告诉我都不会对它的存在产生任何改变。”
“原来是这样。”何塞低下头,仿佛若有所思。
“但我,怎么说呢,还是感谢你亲口告诉我。”
“为什么?”医生抬头看着弗利。
弗利感到一阵脸红,怎么说呢,是啊,要怎么说呢,这种感觉。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需要感谢何塞亲口告诉自己的病情而不是用数据器传输给自己呢?
“如今大部分医生都习惯于远程治疗,包括问诊,体液检查都可以自己完成并且通过数据器智能分析,医生不过是做一些经验上的判断,但是近几年毕业的医学院学生已经越来越少能积累当面问诊和接触式诊疗经验了。”
“智能医生的的误判率更低,模拟治疗系统远比以前的治疗更有效,降低了原本用药诊断带来的风险。”
“你是医学专业毕业的吗?”
“啊,您误会了。”意识到何塞也许觉得自己在一个医生面前班门弄斧,弗利有些不安,急忙解释,“我只是比较了解机械运作原理,所以比较熟悉智能诊疗。”
“这样啊。”
“比如说用药,一种病有几十种药物选择,眼前医生会先用某种抗生素,发现效果不好,再改用另外一种,这虽然是常见的方法,但是风险很大,每年因为慢性过敏反应或者用药过多,导致耐药性增强或者药物不良反应都给病人和治疗带来不少问题。这一点上智能诊疗的确比凭借经验和测试结果的医生准确性高了不少。”
“的确是这样,模拟治疗减少了很多不必要和不合适的治疗过程。”
“而且还不需要路途劳顿。”
“是的。”
“可惜我的问题不是智能机器能解决的。”弗利的哀伤来的猝不及防,人类医疗体系已经到今天这般先进的程度,可是自己却依然难逃厄运。
“弗利,你已经很不错了。”
“啊,谢谢你,我只是想说,不然…我还能怎么样呢?”
“也许你可以考虑我的建议。脊髓神经系统替代术。”
“脊髓神经系统替代术?”
“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会是第一次尝试。”
“我听过最不可思议的不过是再造心脏替换术。”
“再造肝脏、脾脏、肾脏这类手术都已经很成熟。”
“用猪胚胎培育的吗?”
“哈哈,我们是要聊那些恐怖的东方故事吗?”何塞笑着说道,看起来很轻松。“比如,一个人换了猪的心脏,不久之后口味渐变,开始进食猪喜欢的食物,又过了不久说话的声音和生活习惯都变得和猪一样,我们要聊那种无稽之谈吗?”
“也未必是无稽之谈吧。”弗利回应道。
“排异反应已经不再是问题。”
“我认为精神上还是会有所不同。”
“从哪里影响?基因?从植物驯化到动物驯养,人类对基因的操纵一直在飞速进步。”
“不,不仅仅是基因,是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不清楚,也许你可以认为是某些神秘物质。”
“物质?”
“一些我们尚未了解的东西。”
“那么再造技术制造的人工脏器呢?它干净的就像一个植入式耳蜗,一个机械手臂,你还能用它来为你的数据器充电,甚至可以用太阳光给它提供能量。他们干净的就像天使。”
“也许,是我有些神秘主义了吧。”
何塞的数据器被展开成以前常用的A4纸那么大,上面一只浅蓝色弯曲爬行的虫子从一个角钻到另一个角,过不多久又呈现出一个缩小版的蓝色金字塔。接着提示响起,屏幕像蛋糕一样卷曲,成一个U型管状。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半个小时,聊的竟然和弗利的病情没有多大关系,弗利觉得有些好笑,何塞竟更像一个精神治疗师,而他仿佛是一个臆想症患者或者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切的病情都是幻想。
何塞并不会对他做任何侵入性治疗,他们只需要说话,聊天,或者用一些药物,他的病就会好了。
“你今天还不能告诉我你的决定是吗?我想你还需要时间。”
现实很快打破幻觉,弗利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我们都知道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老实说,我作为医生不能猜测病人的障碍,弗利。更不能轻易将我的想法认为是你的,我需要的是你告诉我,我的想法并不重要。”
“好吧,我以为是人都会明白这件事”。医生冷静起来简直冷酷,不管他们曾在什么时候让你觉得他和你多么像无话不谈的朋友。“这种手术的结果,会让原本的记忆消失。”弗利看着何塞缓慢说出自己的担忧。
“手术说明上说的是思维模式改变。”
“我的理解是,我认识的事物会发生改变。”
“这也只是猜测,何况新的思维未必是不好的。”
“你不觉得这就像换了一个猪的神经吗?”
“但它能让你活下来并且四肢健全不用瘫痪在床上,也许不会那么遭,你可以有你的…”何塞没有说完。
“自由意志。”弗利说道。
“没错,就是那个词。”
27.严重
“下午我去拜访你们老板,你在吗?”福特车刚开上110公路的时候,贝鲁斯的消息出现在数据器上。
“我在。下班后一起喝一杯?”弗利对着数据器说道。
“好的。”
弗利隐隐意识到在告诉莎梅尔自己的病情之前,贝鲁斯很可能是第一个倾听这件事的人。在贝鲁斯家里有几次“我病了”三个字几乎从弗利脑中呼之欲出。
如果是艾菲娅,或许早就已经说出了这个秘密。上午去医院见了何塞之后,比起之前几次面诊,这一次离开医院后弗利感到紧张和孤单,似乎迫不及待的想找人倾诉这件事。
秘密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弗利想到,它从来不是为了守护而存在,只是在等收留它的人,好把秘密这个魔鬼从一个人心里放到另一个人心里,这样,原本拥有秘密的人也就能轻松许多。
如果当初一开始就把秘密告诉母亲,而不是一直等到最后,等到死亡渐渐笼罩在二楼母亲卧室的窗户前,在那里安营扎寨,最后攻溃母亲最后一道生命线。如果一开始自己就没有把所有的事藏在心里,事情会不会有转变。
“弗利,我连续七个晚上没有睡着了,整整七个晚上。”
“不可能的妈妈,你只是睡眠不好。”
“我知道夜里发生的一切,弗利,你不知道黑夜远比白天更亮,每一件事都更鲜艳突出。”
弗利问父亲,母亲真的整夜睡不着觉吗?父亲摇头说,自己并不相信母亲说的。
几个月后家里没有人再相信母亲翻来覆去的描述黑夜的样子。谁都多少有过失眠,可一个病人连续七个日夜不能入眠,没有人相信她还能好好活着,还能清醒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们相信人不可能那么多天不睡觉,母亲在夜里或是白天总是躺在床上,她只是不能分辨自己什么时候睡着过,也许只是睡眠太短,她在十分钟前睡下,十分钟后便醒来,也许父亲的咖啡还在冒着热气,她觉得时间没有往前移动,认为自己未曾入睡。
医生对这件事表示赞同,说癌症并没有进一步扩散的迹象,情况就和半年前一样糟糕,但如今已经是半年后,不论怎么说都不能算太坏。
半年后,一件事情在弗利脑海中隐藏了半年,的确仿佛变成了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一开始他害怕回家,尤其害怕和母亲谈论病情,母亲似乎也不愿意谈论,她在手术纠纷处理上感到十分满意,尽管为此她不得不寻找另一家更好的私立医院进行后续治疗。
“不需要什么治疗了,手术不是做完了吗?”
“是的,要不是机器人发生的麻醉事故,一定早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是啊,都怪那该死的机器。”
“但它的应急处理也是最迅速的。”
“那倒是,也真不知道你们将来跟这些东西相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事故毕竟是少数。”
“他们倒是很害怕FDA关注到这件事。”
“当然,这会影响新产品上市。”
母亲为此感到骄傲,她准确拿捏了机器人公司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一定会答应患者的赔偿要求。何况母亲当时真的发出了可怕的吁喘声,说话的音调比男人还要低沉。也许真的是某种心理因素,在获得赔偿后几天母亲的声音也就好了。
手术,纠纷,赔偿,半年多时间里,弗利并没有觉得隐藏病情真相有多么困难,虽然在纠纷发生时他很害怕,害怕一旦起诉医院病情一定会被母亲知道,他着急了几个晚上,最后也蒙混了过去,或许律师手上有那些材料,但显然与案情无关的内容律师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和众多律师同行一样,案子直接交给案情分析器,这些叫弗利担忧的信息被最佳计划优雅的过滤了。
对于那份全身检查的报告,母亲似乎没有再想起,而那份报告也被他牢牢锁在数据器里,直到母亲死后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到最后,他索性睁着眼睛说谎,死不承认母亲对病情的怀疑。
他被一次次自己建构的真相迷惑,事实就是谎言,弗利知道母亲不相信,不相信一切,但他也无法退回最初,只能把谎言说到最后。
“你母亲的病看起来很严重。”那是莎梅尔和他结婚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活着的母亲。
“是的。”
“甲状腺癌怎么可能那么严重?”
“她精神状态不好,一直说睡不着,我怀疑她有某种精神问题。”
“抑郁症。”
弗利惊讶的看着莎梅尔,这个词他一直没有想到。
“她是不是对什么都没兴趣,有时候毫无生气,有时候又脾气暴躁?经常想到死亡或者和死亡有关的事,甚至,她有没有极端的轻生行为?”
“她,自杀过。”
“没有带她看精神科吗?”
“她拒绝一切治疗。”
“她不想活。”
“她也不想让我和父亲好好活着。”
“你不能这么说她,弗利。”
莎梅尔有些生气,这是弗利第一次听到莎梅尔大声说话,好像在责备自己。就算是比我年长,也不能用这样教训的口气,我凭什么要受指责。
弗利感到委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至少不至于错误,因为承受了太多,默默的不为人知的守护一个每天都要怀疑是否该守护的秘密,一份简单的病情报告,却因为一开始的隐藏成了他每时每刻的折磨,而之后一切都只是开始,所有的事情,自杀,失眠,情绪恶劣似乎都在提醒弗利一开始的决定是错误的,就是弗利的错误导致了后来的一切。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