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再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坐一次飞机吧
贝鲁斯起身往厨房走去,窗户整整一周没有打开过,窗帘也拉的很严密。他倒了一杯气泡水,一口气喝完,又倒了一杯走回座椅。
“母亲死前几个月曾经服用过过量的安必恩。”
“自杀?”
“是的,我被半夜响起的电话惊醒,以为自己在做梦。”
“对不起,弗利。”
“没关系,都过去了,谁也没有想到过她会自杀,我的母亲,尤金·索德尔是一个非常坚强甚至强悍的女人。”
“更见鬼的是她醒来竟然把我骂了一通,说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还不让她死,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泪水在弗利眼中打转,他从没有哭过,母亲病重,母亲自杀,母亲死去,甚至自己身患重病他都没有流过眼泪。
有时候弗利以为自己生性迟钝,对痛苦的感受性太差,这可不能算缺点。
40.恐惧死亡
“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发现这些案例的死亡时间都在手术后两年。其中在死亡日期上最接近的就是纳瓦和你母亲的案例。”
“我在想这也许和机器人手术有关。”
“纳瓦的手术,还有这个,克塞莱斯女士的肾脏移植,马丁的肺肿瘤,还有这些。”弗利快速翻动数据器,找寻手术内容。
“这些手术都是成功的。”
“是的。”贝鲁斯回答。
“机器人手术的稳定性很高,贝鲁斯,我就是制造这个东西的,它比人类的手强多了。”
贝鲁斯的喉咙感到一阵干涩,他用力做了吞咽的动作,好像把自己一意孤行造成的困扰一股气全咽下去一样。
“你说的没错,没错。”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弗利,没关系,机器人手术是必然,即使不是因为受伤,没有过硬的技术也可能被淘汰,这种事情各行各业都在发生。
我们的福利很好不是吗?完全不用为失业太过担心,而且如果我实在想要找到做医生的感觉,我可以在家就做一场虚拟手术不是吗?当然,这是玩笑啦,没什么人会对手术有瘾吧。”
贝鲁斯轻松的抬起双脚放到桌子上,上身轻靠在椅背上。
“我能知道原因吗?”弗利迟疑的问。
“什么原因?”
“你为什么要研究这些案例。”
“我刚才说过了,一开始也许只是想证明机器人手术有很多问题,但你很清楚它们的确能做很多我们的手做不到的事。
它们的学习能力也远远超过一个临床医学专业的毕业生,经验在机器人医生看来不过是每秒多少次的学习。”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但,我还是想看看到底我们之间有多少差异,也许是想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吧。”
“遇到我以后你就对我母亲的案例更关注了?”
“是的,最开始这只是一起有明显事故的案例,然后我才想起这个熟悉的名字是你的母亲。”
“我的确应该早些想到她的精神状况可能需要精神科医生的帮助。”
“精神科还没有使用机器人吗?”
“精神科很难使用机器人。”
“为什么?”
“因为人类的精神病治疗虽然已经历了一百多年,追溯更早期也许那只是宗教和某种巫术。更现代的精神病治疗依然是隔着一层模糊的纸。”
“模糊的纸?”
“弗利你认为你了解你制造的机器吗?”
“当然,我对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楚。”
“你了解你的大脑吗?”
“见鬼,这是个谜。”
“精神病也是一样,越了解,不了解的就越多。”
“我们知道5-羟色胺的作用,知道多巴胺对情绪的影响,我们知道左右脑分离的病人会出现视觉认知困难,曾经我们相信人脑按照功能分为不同区域,我们给每一个区域命名。人类始终在试图以自己可以理解的方式理解它。
我们知道快乐、愤怒、心满意足、幸福、痛苦。但是这些带有情感色彩的词语,并不能告诉我们自身情感是如何而来,如何改变的。”
“对于大脑我们知道的未必正确,无从考证。”弗利回应道。
“这就是为什么精神障碍越来越多的烦扰着现代人,却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你甚至要担心你正在服用的安眠药,有可能让你半夜开着车直奔天文台逛了一圈,又开回家。但你却不得不服用那种药。要不然你就没法睡觉。”
弗利整个上身紧紧贴着沙发,头半仰着靠在墙面。
“这些事情太复杂了,比小说还离奇。”弗利感叹道。
那一刻,他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精神障碍,失眠,冷漠,注意障碍。
他想到母亲,想到莎梅尔,想到约翰,又想到贝鲁斯这里密不透风的窗帘和一尘不染的家具。“该死”,他张大眼睛看着贝鲁斯。
“我必须回去了。”
“怎么了?”
“我觉得精神病已经埋伏在我生活里了。”
“我不明白。”贝鲁斯疑惑的看着弗利。
“你不知道,昨天莎梅尔没有去接约翰,然后我看见了艾菲娅,这一次的感觉,见鬼,就像你说你看到伦纳德,你还记得吗——伦纳德,你说你在体育馆门口看见他,你觉得那个人不是他,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这件事我得再查查,除非是我也有病,否则,我真的不能确定他是什么,除非你们已经能造出和人一样的机器,美国政府批准制造那些超级仿真人型机器人了吗?”
“当然没有,谁也不敢轻易同意这样的事,这会造成整个社会不稳定。你不能让两个一样的人在世界上行走,伦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需要经过一大堆讨论才能做出决定。
技术是技术,技术上可以做到的未必可以在现实中实现,这其中有很多领域外的人不可能理解的事。”
“你怀疑她不是艾菲娅?”
“说来话长,我在最后书店见到过她,就在两周前,那时候我欣喜若狂,我相信艾菲娅一定就是艾菲娅不然还能有谁,我对她的感觉对她的一切既熟悉又熟悉,我太熟悉了,它们在我大脑里存在了很多年。”
“这种熟悉可能只是你的想象。”
“别绕那些,现在我必须长话短说,在学校我看见艾菲娅的时候我觉得害怕,她应该就是她,但是我有些害怕,我不想叫她,我的注意力尽可能保持在约翰身上,但是她说话了,她叫我的名字,我认为她认出我来了。”
弗利从沙发上猛的站起来,端起贝鲁斯的气泡水一饮而尽。
“你知道,我那时候希望什么吗?”
贝鲁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的意思。
“我希望她就像你遇到的伦纳德,不要承认自己就是那个人,不要让我觉得她就是那个从六年前走过来的女孩,如果是那样,我会觉得心安,而不是恐惧。”
“你恐惧什么,弗利。”
“我不该恐惧吗?我恐惧死,恐惧瘫痪病床,恐惧夜晚降临不知道自己醒来会在哪,害怕约翰会出事,害怕莎梅尔有外遇,害怕我的父亲真的打过我的母亲。”
“冷静点,弗利。”
弗利没有办法冷静,他第一次害怕,恐惧从每一个腺体里奔涌而出。
41.生命只有一次
他起身离开,贝鲁斯没有阻拦。
门打开时一阵入夜的寒风吹入房内,贝鲁斯望见对面房子里微亮的灯光,仿佛一只盯着他们的眼睛。
不仅是眼睛,有东西在看着,而且还在听。
约翰在院子里一直玩到七点,兰卡拉姆出门散步时看见他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先是沿着斜线,再跑到厨房窗户前。
她原本想和约翰打个招呼,身旁的塔奇——一只白色拉布拉多却急着要去散步。
后来她对很多人说,也许多管闲事不是坏事,但如今的人早就不习惯面对面的交流,这种交流能省就省了,人们都太急了,急的和要撒尿的狗一样,总好像有事情在后面催着。
莎梅尔打开浴室水龙头时眼睛还放着亮光,她其实是有些愉快的,嘴角上扬,看上去像在微笑。
一直到弗利匆忙赶回家看见妻子时,她的表情都没有改变,仿如艺术家用一些精致泛白的材料将微笑錶嵌在了画板上。
五年前,只是短暂的产后抑郁,她以为自己早就克服了。如果让父亲知道,这简直比让她死了更叫她难堪,她坚持下来。
十年前,如果她不能在绘画事业上做出一点成绩,父亲一定会嘲笑她,她宁可留在洛杉矶没有钱买颜料也不能接受父亲的冷嘲热讽,她坚持下来。
五岁那年,父亲怪母亲生了一个笨拙的孩子,既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弹好钢琴也不能陪他出席各类活动,母亲陪她坚持下来。
她知道弗利并不爱他,她也许也不爱弗利,但是弗利爱这个家庭,她坚持下来。
他们有了约翰,蓝色的眼睛像极了弗利,褐色头发和越来越像自己的脸蛋却让她总是想起那个远在纽约却无时无刻不在莎梅尔脑海中的父亲。
约翰越来越像她,这让她憎恨,她爱约翰,却已经失去了爱他的能力。
那些事总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悄悄的出现,遮住一切美丽的容颜。
生存和死亡,爱与被爱都是无法触及的,不幸之事悄然发生,既无法预见也不可避免。
思维像松弛的沙土,抓的越紧,溜走的越快,最后只剩下残缺的意识,仅仅能感受到大脑的无能为力,它仿佛变成一个最初的样子,没有痛、没有传导、没有感知。
英国诗人爱德华·托马斯曾提到过“大脑的迟钝与沉重”。如今仅存的意识恰好能让莎梅尔感受到它正在衰败,正在抛弃自己,抛弃这个气息尚存、有血有肉的躯体。
是身体让大脑不堪重负,还是大脑让身体走向绝路,没人能说的清。
作家爱伦坡都说不清楚为何自己时而兴奋时而忧愁。
那样的感觉来的突然但你知道它一直就在那,在大脑的一个侧面,一个角落;那里潮湿、发霉,太阳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穿透它表面厚厚的蛛网。
而那个蜘蛛已经没了生气。
一年前,医生怀疑莎梅尔用药过量,她的私人医生为她隐瞒所有治疗,莎梅尔知道一旦进入保险系统,父亲立刻就会知道她出了问题。
很快,一切就会像预先排演过的剧目一一上演,演员都是她,她的婚姻,一定是错误的,因为她病了。
她热爱的绘画一定是错误的,现在人工智能的艺术作品也能拍卖出昂贵的价格;她的家庭更是惨不忍睹的彻底失败,因为她不仅没有做好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也即将永远失去做好这些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坚持了,毕竟自己什么都不用知道。
她第一次想到这样做并不羞耻,她再也没有羞耻的感受。
她目睹了约翰一次次从院子这头跑到那头,每天晚上都会在墙上抚摸一次又一次,他不能停下。
她抱着怀疑把视频偷偷给自己的精神科医生看时,医生脸上露出忧虑。
她知道这是她的错,约翰正在帮她承受。
但是她也没有了感觉,不再为此感到羞耻,她不需要再为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
这不是坏事。
也许是好事。
当然。
救护车到的时候弗利坐在溢满水的浴室地板上,水一直沿着楼梯流到一楼,兰卡拉姆站在楼下抱着约翰,约翰没有说一句话,右腿抓出一道道血痕,右手指甲里遍布黑色粘稠的血迹。
贝鲁斯在数据器上发来消息,弗利无心阅读,随手把它卷起扔进卧室。
他就坐在浸湿的地板上不知道救护车是什么时候到的,机器人报告已经失去生命迹象。
他听到了这几个词,但竟然不觉得哀伤也没有眼泪。
一路上他猛踩油门,心跳几乎让他不能呼吸,自从知道生病以来他从没有一刻感到精力充沛,他觉得如果这辆快退休的福特能更年轻一些,他一定不让它有喘息的机会。
但到了家,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弗利再次迟钝发作,他什么都想不到,也想不出来,大脑找寻着此时该有的情绪,却只找到一片灰白。
应该气愤?害怕?还是伤心。
该死的人怎么也应该是自己,他发出恐怖的笑声,约翰已经来到他身旁,两人看着机器人把莎梅尔抱下楼,谁都没有发出声音,四只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地板上冰冷流淌的水。
塔奇蹲在兰卡拉姆旁边,好像做错事一样紧挨着主人。
上帝保佑,这是发生了什么。上帝啊,上帝啊。可怜的女人不停的寻找她的上帝。
善良的兰卡拉姆知道上帝也宽恕不了她,她不能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如果自己当时进来看一下,是不是就能救下莎梅尔?如果不是塔奇急着散步,事情会不会不会无法挽回?
她不能这样想,这会让她永远都无法摆脱这件事,记忆会在之后的每一个夜晚从兰卡拉姆的箱子里翻出这一天,这一个晚餐时刻,用各种方法折磨她。
上帝啊,究竟是怎么了。
她放声大哭,再也没有力量能阻止她这么做,她没有别的办法,无论多么善良,她都会希望半小时前她没有带着塔奇走出家门,没有看见约翰在院子里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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