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到南枝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加倍使君
她已经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了。成日对着这四四方方小院子里的枯藤老树,将那些痛苦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回想,活得如同笼中羁鸟,日子久了,便再也唱不出婉转的歌喉、缠绵的情丝。
第二十二章 静好
她以为自己已熬得油尽灯枯,再无勇气与世道抗争,便拿盆景里杏仁一般大的小卵石制成了坚果的模样,混在别人送来给她的甜杏仁里,自欺欺人地吃了一颗又一颗。就像精卫填海,总有一天能够饱胀地离开这世上吧
老天好像偏偏要与她玩笑。那天,谢玉媛那帮作恶多端的人被陆同耑狠狠罚了,实在是大快人心,连阳光也明媚了不少,林子里的鸟也叫的格外欢快。
可这又与她何干呢她闭着眼吃下一颗石子,冷硬得和她的心一样,她喉头一紧,忍不住咳嗽,那石子便呛到了气管里。
眼看就要窒息昏死过去,谢疏影这个小姑娘闯进了她的命数,向她的心里投了一束光。她执着善良的性子,与那些人太不一样了。
她忽然觉得,像这个丫头,即使无人问津也照样灿烂地活着,便是最大的功德。
疏影心里堵得慌,一夜没睡,把脸揉来揉去,拍来拍去,反复告诫自己清醒一点。
可是不睡觉总比睡好觉更容易让人崩溃,一大清早的,她就觉得有人在不停地敲门。
强撑着起来洗漱梳妆,头都垂得要挨到妆台上了,又被隐隐约约的敲门声惊醒。她问了梨落和安月,都说没听见什么动静。这就更加奇怪。
“姑娘似乎有心事,不如咱们到外头走走,这日头暖洋洋的正好呢!”安月把疏影从绣墩上搀了起来,慢慢地走到院子里,来回踱步。微风轻轻掠过树叶尖儿,掠过少女柔软的发梢。
安月问过梨落,昨天姑娘是慌慌张张地从杜娘子的屋里出来的,梨落说自打跟着姑娘以来,从没见她如此着急过。“既然都已经把镯子拿回来了,姑娘还有什么好犯愁的”
其实她愁的不是镯子,而是申屠镇给她的那封密信。
陆随云好像总想告诉她什么,却总是什么也不说,等着她去猜测、去试探。
疏影叹了口气,发现她们两个已经走到了院落的后门,“平日老是待在院子里,也太闷了些,这花花草草也相看两厌,失了意趣,不如在外边廊上坐会儿、吹吹风。”
安月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笑着说道:“我去拿软垫子来,这样坐着不冷!”
疏影点点头,看着安月往屋里跑去了,自己将门栓抬起,拉开了半扇门。阵阵清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竹林的清新气味,让人心旷神怡。
再拉开另半扇门,眼前却有一个人影。
她被吓得不轻,立刻关上了门,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之下看错了。屏住呼吸再拉开门,这回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儿真的站着一个大活人!
冤家路窄!
“你有病啊!你为什么不声不响站在这里!”她几乎要发疯了,拼命不去想的人,却拼命要挤进她的视线里。
“我如果走前门,还不是要吃闭门羹”的确,如果他出现在前门,必定招人口舌,她必不会放他进门。
她回头看了院里,还没有人过来,做贼似的心虚,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先生登门拜访,有何贵干”
“这话应该由我问你。那天申屠公子突然来见我,从书房里拿走了一样东西,我想应该是放在姑娘你这儿了。”
“既然你都说他只是拿一样东西,又何故追杀他”疏影嘟囔着嘴,把身子掩在门边。
“那个东西是你要的机密,我当然不会愿意被外人取走。”陆淇看到安月从假山后面走来,手里拿了一方坐垫,正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疏影自己接过坐垫走出门去,摆在长廊的青石凳面上,对安月嘱咐道:“我与随云先生有要事相商,一会儿就回去,你先去里头忙吧!”
陆淇看见了她眼下的乌青和恹恹的神态,觉得她似乎是没睡好,说话轻声了许多:“我也是刚刚从厨房得到了这个消息,没在案头放多久就被别人抢夺走了。谁承想竟还是落到了自己人手里!”
她铺好垫子,背靠着廊柱轻轻坐了上去,对着太阳眯起了眼,并不想去搭理他,像一只懒洋洋的小猫。
“我想姑娘的想法和随云一样。兄长有哮喘症,不能食用发物,这侯府里的人都是知晓的。也许兄长就是因为食用了那信上所列的海味,突发哮喘而亡……其实要查也不难,只是大厨房的人手在兄长死后被调动过,目前只能将大厨房里所有与这件事相关的人盘问清楚,才可走下一步棋!”
“大厨房人多事杂,盘查起来太过耗时耗力,动静还容易被人发现,不妨另辟蹊径。”
陆淇在廊柱的另一边坐下,“我竟忘了,令尊曾任过御史,影姑娘耳濡目染,聪颖非常,自然早已心中有数,何须随云多言!”
“可以先找到海鲜从何人之处进入怀庸侯府。正因侯府上下皆知澄哥哥无法食用发物,在此之前应当从未大量采购过海参、鲍鱼之类的珍品海鲜,便只会有他人赠送或有侯府中人少量购进。这次他们留下来的痕迹上,海鲜的品类又如此明显,直接查阅厨房的进项,应会方便许多。”
陆淇惊讶于这小姑娘思维之缜密:“确是妙计!既然姑娘已经胸有成竹,随云就不再妄自插手。倘若姑娘日后有事相求,随云一定出手相助!”
疏影有些愧疚地说:“说来也惭愧,以前我总觉得先生要害我,但是你每每伸出援手,帮我渡过难关,我才看清楚,你这人并不坏。上回我砸了你母亲的君子兰,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是还不起了!等到这次的事查清之后,我会常去陪陪她,还望先生不要怪罪我……”
“你别多想,我怎会怪你!我娘还专门让我来谢你呢!她这一路走来很艰辛,为我这不成器的儿子考虑了太多,甚至愿意牺牲自己……”
疏影恍惚忆起自己的母亲,她的面容,她的笑貌,她教自己认字、写字,教了自己那么多道理……陆随云,也是可怜人啊!
“我听说影姑娘也喜欢何子的书,今天特给带来了一本《临窗诗话》,不知……”
他转身看去,小姑娘已经在暖阳的沐浴下睡得香甜。
第二十三章 坎坷
如若一辈子的时光都是这样静好安稳,那该是何等幸事!
只不过,对于他陆淇来说,这无疑是奢望了……
安月在屋里描着花样,准备做一方帕子,倏忽小半个时辰过去,屋里的香也烧尽了,发觉姑娘还不曾回来过,便叫了梨落一起去看看。
后院门外静悄悄的,鸟鸣啾唧、溪水淙淙,都被暖暖的日头融了进去,像颗晶莹的琥珀,弥散着秋日的华光。
疏影仍旧背倚廊柱坐着,身边放着一册书,头早就沉沉地歪在了一侧。
安月知道姑娘夜里无眠,早晨已经累得恍惚,此刻好不容易小憩了一会儿,想着不如由着她在太阳底下多睡一会儿。
梨落贴耳小声说道:“现在已经是露秋的时候,姑娘一直坐在外边,免不了要着凉的!我们把她唤起来,到屋里盖着被子睡去,岂不更好呢”
于是她二人蹑步走到疏影的身旁,摇着她的手臂道:“姑娘,姑娘醒醒!这日头眼看就要偏过去了,咱们去房里睡!”
疏影本就是浅眠,被她们一喊便立刻醒了,揉着发酸的太阳穴,“我睡了多久”
“不久,小半个时辰而已。”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竟梦见陆随云来此处找我,可是太荒唐了!”
安月觉得十分好笑,打趣她:“姑娘睡迷糊了!这哪是做梦啊,他真的来过,你瞧,这边上的书,还不是他留下的”
疏影用手轻轻抚上那本《临窗诗话》,因为也在此处放了好久,陪她一同安静地晒着太阳,有了和人的肌肤一样温润的触感。拿在手中,轻轻的一小册,她用鼻尖往书上凑了凑,淡淡的油墨气息混着檀香在心肺间弥散开来,让人不由凝神安定。
她惦记这本书有段时日了,可惜的是每回差申屠府的丫鬟小厮去帮她买来,都只能得到书店掌柜的一句感叹:“何子的书,有太多人排着队买了!”就算是提前预定下的,也要等上半年。再加上何子年事已高,不常著书,谁的手里要是能拥有一本何子的新作,在当下已是十分值得炫耀的事情。
梨落看得出来,姑娘望着那本书出神,不只是因为书的珍贵,更在于送书人这份难得的情意。
情窦初开的模样,大抵如此了。
疏影略吃过些点心,小睡到下午巳时起身,准备落实自己查账的计划。
妆台的抽屉里藏着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细碎银子,少说也有五十两了。这算少的,因为她觉得钱财应有更好的去处,留在身边却不一定能生出小钱来,因此置办了许多奇巧的首饰、珠子、玉器等,都放在申屠府。
如今这些银子用来打点下人,也还是绰绰有余的。侯府的账簿先前都得过谢玉媛的眼,现在估计已经由刘氏管着,凭着她与三房的关系,想来没有多大阻碍。
账房在东岸,一般只有各房报账的丫鬟和仆从去。
疏影挑了个人最少的时候,找到账房去,账房里的胡先生听说疏影要查账,连她手里拿着的银子也不在意,一口回绝了,“姑娘莫怪!不是小的不通融,实在是府里素来的规矩,我们都要经过二奶奶的示下,才能允许他人翻看账簿。”
她皱着眉问道:“侯爷不是才把掌家之权给了三房怎么还要请她的示下”
“表面上罢了!掌管庶务的大权的确从二奶奶那儿移交给了三奶奶,但是三奶奶没做惯这样的事,还要照顾三爷身体,一时忙不过来,就只负责安排调度人手。资金账目一向都是二奶奶管着,不方便贸然移交给别人呀!”
疏影的神色由疑转怒,原来真的如陆淇所言,侯爷当初重罚二房四房,只是在她面前做个样子,连后路都给他们找好了!
愤怒无用,她的面容又恢复了平和。侯府除了刘氏已无第二个可代替谢玉媛掌家之人,刘氏在这多事之秋甫接手庶务,定要让谢玉媛教导着,才不至于出错。如此看来,让谢玉媛彻底失去侯爷的信任,可谓难上加难,何况从前她们最大的指望聂氏也已是颗废棋弃子,她根本没有必要落井下石。
账房这条路行不通,只好搁到一边,还是首先从侯府大厨房开始盘查人员。
又过了一夜,疏影早早地来到大厨房,厨娘们此时已经十分忙碌了,根本没有人有空闲搭理她。
明天是世子的尾七日,厨房里摆满了酒坛子、菜蔬和薪柴。疏影不熟悉江北一带的丧仪,祖父祖母亡故时自己年纪尚小,浑不知操办起来要准备些什么,便待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侯府的厨娘们个个身强力壮,头上包着一式的麻布巾子,腰里围着一样的赭色围裙,手脚动作都很是麻利。听说她们都是从前施嬷嬷一手调教出来的。
施老太是金陵谢家头一号有脸的管家婆子,奶过谢家当今的家主,后跟着大小姐谢玉媛陪房到侯府来,把怀庸侯府的下人治得规规矩矩、妥妥帖帖,使得二房的风光远远地越过了大房去。
已故的大房陆渊和他的妻子吴氏,是怀庸侯府所有人都不愿提起的前尘往事。
陆渊天生不足,相貌丑陋不堪一观,加之是上代(陆同耑的长兄)年轻时犯错生下的庶子,从小遭人嫌恶。但他毕竟是陆氏族中庶长子,侯爷也是十分爱护他的,甚至把他当成亲儿子对待,为他寻了一门匹配的亲事。
吴家小姐是个通情达理、贤惠能干的,为他诞下麟儿,也帮衬着刘夫人把侯府家事料理地井井有条。姜嬷嬷就是在吴氏手底下练出来的精明人物。
可他走得离奇,被人在金陵城最大的妓馆中发现,衣不蔽体,浑身青紫,旁边还有瑟缩着的两个美人。
人人都唾骂他罪有应得,生得一副令人作呕的烂皮囊,还抛妻弃子来寻花问柳,最终下场就只配是这样的不得好死。
吴氏难敌众口铄金,去刘夫人那儿磕头,求她好生照顾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随后一头碰死在陆渊的棺椁前。
第二十四章 失火
那一年是太宗仁明元年,对于怀庸侯府来说是一个妖灾的年份。先是大房夫妇两个相继去世,后是刘夫人病故。
凡此种种,通通铭刻在了年幼的陆澄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正当疏影在等待机会询问厨娘之时,她们突然大喊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一簇火星突然之间落在一坛已经揭开盖的酒里,厨娘慌乱之中将坛子打翻,以至于引燃了一整堆,接着那靠近酒坛的柴火堆、油锅、门窗、房梁也全部跟着烧起来。
慌乱之中,厨房里所有干活的人都逃窜出去。从外边看去,厨房虽然没有火光冲天,也是浓烟滚滚,无法靠近了,此时只剩下疏影一人在里头。
其实她离门口很近,跑上几步就可以冲出去,但她始终没有走,奋力地用葫芦瓢舀着水缸里的水灭火。可这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眼看灭火是不可能了,她从灶台上随便摸来一块潮湿的抹布捂住口鼻,在熊熊火焰中挣扎摸索,仿佛在寻找什么要紧的东西。
厨房由砖瓦垒起,可屋梁和门窗俱是竹木所制,在大火之中极其脆弱。梁上的瓦片噼噼啪啪掉下来,疏影弓着身子在其间左躲右闪,摸进了一间耳房。
耳房里有几个油桐木柜,都上了锁,钥匙不知在谁手里。她使劲拽了几下,无奈那门坚锁固,她这点力气根本打不开柜子。
火势渐渐蔓延到了耳房这边,疏影听到有人在外边高喊她的名字。
到底在哪
她紧紧靠在柜子上,逼自己尽快冷静下来,环视着四周。
眼睛被烟熏烫得疼痛非常,汗如雨下,中衣背后已经湿透了。
左手边是一方小桌,桌面上还摊着一本账簿似的册子。情急之下,只能用此一搏!
她快速翻了翻那本账簿,看不清上面的小字,但还能够大略看出六月至现在的厨房领用项目都在上面,忙拿起来丢进了跃得半个人高的火焰之中。火舌舐了一下她的手腕,这刺痛现在于她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
整个耳房里浓烟积聚,她剧烈地咳嗽着,意识有些模糊。烈火啃噬木材的声音低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耳鸣。
转身,这里的门还没锁,出去吧……
外面的人看见耳房门被撞开,有一两个迎上去。
她撞到了什么,终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魏丰,去把王大夫请到书房!赶快!”
他按了按疏影的人中,她只是昏昏沉沉,毫无反应。
大厨房的人四散取水,还有别处赶来搭手灭火的大小仆从。
陆淇抱起疏影,穿梭在侯府的人流中,疾步往书房走去。路过的人都注视着他们,可是他哪还顾得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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