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许多年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chloec
之后又谈及对外政策,倒让明楼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意思。党里派系林立,宋子文是毫无疑问的英美派,所以不欲采用“亚洲门罗主义”之主义,而摒绝与西方的合作。但汪卫呢?他不晓得宋子文来伦敦前的波折,但也从戴笠的态度上察觉出一些变化。
汪家在政治上的情况,叫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起在汪芙蕖身边的态度。他需要向伍豪反映这一点,先获得组织的一些指导和暗示,如此在戴笠这边多少能有些数。然而他从力行社这边晓得苏区围剿的情况,又听闻宋子文的军筹措问题,心里默算一下,不由叹一口气。然而他除了叹气,在国外也只能原地待命。
阿诚到剑桥,是一个月后。
他仍是瘦瘦的,但是结实了很多。明楼拍他的胳膊感觉有了些肌肉,问说是不是锯木头辛苦。阿诚便笑着称是。
明楼是单人间,屋里有些局促。放下了阿诚的行李箱,就腾挪不开。
“看起来论文不妙。”阿诚指了指桌上烟缸里的一堆烟头。
“不妙得很,还是不要提我的伤心事。”明楼摇摇头,“晚上想吃什么?”
“学校里能有什么好吃的?”
“没有多少,随便对付一下?”
“听你的。”
两人找了一家学生常去的酒馆,要了炸鱼和薯条,阿诚说这么吃肯定会胖,明楼却说他总是熬夜,胖不起来。两个人还要了酒,学生常来的酒馆,酒很淡,远不如法国。
阿诚的酒量也好了些,想来是和苏联人、东北人在一起厮混得久了。明楼说不出来他有什么变化,但确实感觉神不一样了。眼睛还是黑亮亮的,只是眼神更专注,也更坚定了。
阿诚忽然说起那盆吊兰来:“它长得很好。不过不开花,光是长叶子。”
“为什么?”明楼喝了一口啤酒。
“我问过花匠,说是缺磷,就不抽花芽了。”
“买些磷肥呢?”明楼道,“我记得我们家吊兰开小黄花,挺好看的。”
“不想折腾了,我瞧着很好。”
“看习惯了嘛。换换样子不是很好么?”
“也不是。我就是喜欢它这个样子说起来,那天我跟大江说它一面受阳光,所以长得好,别的都不长。你说他蠢不蠢,搞了点边角料,做了一个可以旋转的花盆托盘不过你猜然后呢?”
“我可猜不出来。”
“该长的还是长,我剪了还是长,有心跟我作对一样。”
“该修理。”
“我可修理不来了,等你回来试试?”
明楼第一次感觉被阿诚将了一军。
阿诚又抓起薯条吃。怎么从来没觉得这薯条这么好吃。
他这半年,做了许多事,说出来要叫明楼大吃一惊。不过他一件也不打算说。做那些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投身某件光荣的事业,肩负着使命,把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摒弃直到他下了火车瞧见明楼。
身体的训练,神的锤炼都使他更坚强,也更果敢,也叫他能更好地处理自己的心情。这样的锻炼叫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直到他看见明楼,才相信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他几乎立即推翻了要忘记这段绮念的决定。
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一刻停止想他。
习惯明楼不在巴黎只需要两个星期,认识到他喜欢他不是因为习惯也只需要这两个星期。
在车站见他第一眼,他莫名其妙地想起邝立新和汪曼春来。与明楼一路谈天说笑地走回学校宿舍,他心里其实一直在反思着明楼的形象。从小到大,他都是完美的,温和的。然而半年的分开和独自成长使得他能跳出这些回忆来审视这个人。他意识到明楼其实面对爱情,永远是防守。区别在于有些人守得住,有些人守不住。一旦守不住的时候就溃不成军,除非有天崩地裂的力量才能教战局扭转。
他的信仰告诉他,必须通过暴力革命来争取权利。他决心一以贯之。如果说明楼最擅长的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混淆对手的视听,从而被他的逻辑牵着鼻子走。那么他就要把这些被复杂了的问题简单化:我还是这样喜欢你,你守得住么?
【注一:宋子文发言的原话。原文摘录之。】
第13章
吉鸿昌将军复多伦的消息传到剑桥时,明楼和阿诚已经动身回国了。晚上的航班,云层之上,繁星之下,尽是不可捉摸的夜色。
明楼睡觉畏光,用帽子遮了眼睛,靠在那边睡着了。许是靠着一边睡久了脖子疼,便翻过身来,帽子落在地上,头抵住了阿诚的肩膀,总算找到了着力点。
他的头很沉,阿诚却不敢塌下自己的肩膀。扭过头去要惊醒他,就端坐着斜眼去看他。
明楼很高,阿诚甚少有这样的角度去俯视他的眉眼。
他眉骨长得十分挺拔,显得整个人英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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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闭上,睫毛便更加突出了。鼻子最漂亮,英挺又秀气,整张脸都生动起来。
阿诚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鼻子尖,谁料明楼一双黑眼睛猛地睁开,叫他吓得缩回手来。明楼也是一惊,立即端坐起来,揉了揉颈肩,弯腰捡起帽子。
“困了就靠着再睡会儿吧。”阿诚看着他。
舱内夜色昏沉,忘不清明楼的脸色,阿诚却想也能想到,实在也忍不住笑。
“笑什么?”借着窗外的月色瞧见他的笑意,明楼整了整领口。
“你的脸上有印子。”阿诚搪塞地笑指着他的脸,“我的毛衣花纹印上去了。”
明楼摸摸自己的脸,似乎是有些深浅的印子。借着窗外的光,低头看手表,算了下时间:“离香港还有一段,坐得都累了。”
“我觉得还好。”
“到底年轻。”
“你又老到哪里去了?”
“不比你们啊,我现在熬夜……”两人说笑起来声音大了些,过道那边的人哼了一声,似乎被声音惊动了。他们只好压低声音,侧过头耳语。
凑得近了,便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味道。不炽烈然而又缓缓释放着温暖的味道,乍一闻到略有些油墨和烟灰的感觉,然而很快转成了极为稳重的伯爵香味,又温暖又干净。
“大哥?”阿诚见他晃神,轻轻叫了他一声,叫他立即回过神来。
这味道不止是熟悉,分明就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阿诚身上从来一股木板和胶水味,期末尤甚。也不爱喝茶,爱喝些咖啡汽水一类有味一些的。明楼靠回到座位上,拉开了一段距离。然而这个味道一旦闻到了,就很难忽略它。如同这机舱内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一般,萦绕徘徊不定。
反了他了。明楼闭上眼睛,没说什么。
回上海后,明楼没有带着阿诚去鲁迅那里,而是独自去了亚尔培路。两个月前的血案已经没有了任何痕迹,依旧是车来车往,人聚人散。他在赵理君的报告里读到了全部的细节,如今每一步走在街上,都记得很清楚。
杨先生身中十多枪,爱子心切,以身覆之,其子杨小佛得以幸。
早些时候听过他的课,也在读书会中聆听过他的教诲。他晓得组织里有安排人在杨家和墓前盯着,便是那日去吊祭的鲁迅、何香凝、沈钧儒和李四光先生也都陷入了严密的监视,将他们的情况一日不停地送去南京。
南京那边,戴笠因着此事更受器重。明楼见他,只言在瑞银的线铺好了,如果要转随时是可以的,又说起在英国见过宋子文。戴笠却叹了一口气,说他这职终于是辞了干净。明楼一惊,问起原委,只说是棉麦贷款的用法起了分歧。蒋要打,宋要搞建设。明楼问他的意思。戴笠说,蒋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明楼便默不作声了。
戴笠晓得他这沉默的意思,便看向他:“你对委员长的看法不同意。”
明楼点点头道:“我同宋先生一样,搞经济的。总想着没有钱打不来仗,这好不容易借到了钱,总想着应当用他们盘活经济,才能击溃日寇。自然,委员长通览全局,也许有他自己的考虑。”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你要晓得,对于委员长而言,心腹大患不在东北,而在江西。这钱当解燃眉之急为先。”
“江西?”明楼皱了眉头,“我确实听说他们是硬骨头。”
“不硬委员长也不会跑到庐山去。”戴笠笑笑,“他们硬他们的,再怎样也硬不过飞机炸弹去。”
“所以,才不明白。一丁点红色怎么就成了心腹大患,东北可都快全是膏药旗了。”
“你这口气叫我想到王天风了。”
“他在南京?”
“快回来了。”戴笠道,“等他回来,让他和你说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是。”
“不早了,一起吃晚饭么?”戴笠看看表,“约了中执委的周先生,他对经济很有兴趣,你的老师也会去。”
明楼微笑着摇摇头:“我同二弟一起来的南京,约了吃桂花鸭。”
一路走去汉中路上约好的馆子,他思索着戴笠方才的话。他在戴笠那边的形象,永远是因着九一八国耻而决心报国的青年,因而也不得不继续维持这个形象,故意反对蒋的决议,并引他说接下来到底对苏区有怎样的计划。如今有了美国的借款,还有庐山的军官学校,第五次围剿几乎是迫在眉睫。
想着想着走到了饭店门口,阿诚已经点好了菜。
“我还想着你再不来,我就全吃了。”阿诚笑道,“你尝这桂花鸭,可好吃了。我们等下问问有没有办法带回去。”
“好啊。”明楼点点头,“带不回去,你可以去明堂哥公司的实验室里,搞个鸭子味的香水来,说不定很有销路,闻着味道都很下饭。”
“我哪有这样的本事,这味道可多难模拟。”
“可别妄自菲薄,我看你身上用的,就仿得很好。”明楼夹了一筷子鸭子。
阿诚正吃得开心,听他这么说,差点噎着。趁着把东西咽下去的当口想清楚如何说,便笑道:“是吧,我也觉得像,了好大功夫的。”
“我劝你还是应当把心思花在正道上。上次你同我说的实习的事,我替你问了法国的同事。有份ra的实习,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有是最好了。”阿诚点点头,“不过我觉得这也不算什么邪门歪道,焚香合香自古就是雅事,如今更有科学的因素了,总好过……好过我去捧个小明星来的路上我看到个当兵的,同几个小混混厮打起来,我看到最后才晓得。你猜怎么着?就因为那几个小混混言语上不干净,说些他喜欢的一个小明星的风流韵事,他就同人家打起来了。虽然打赢了,但也真是够丢人的。我要是做这样的事,才叫不务正业呢。”
“年轻人嘛,一旦喜欢上什么,特别容易要死要活的。可实际上呢?死也没死过,活也没活好。过了那段时候,自然就明白那时候脑子拎不清。大哥是过来人,所以提点你。”明楼给他把两块连在一起的鸭架子用筷子分开,“吃鸭子。”
“谢谢大哥。”阿诚用小碟接过他给自己夹的那个鸭子,“所以我那日一时兴起,做了那香啊。感觉时时被提点,每次犯错的时候,总是想到你。”
“叫明堂哥晓得那香的由来,怕是要拾你。”
“我就自己留着的。”阿诚立即道,“你想我给他么?”
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算了,吃鸭子。
第14章
三井住友银行牵头的金融论坛与行长的五十大寿正好撞在一起,几乎成了一个经济界、政界、学界人物的大聚会。明镜对日本人全无好感,又多负责实业,金融并不十分在行,正巧明楼在家,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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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自己出席。一路听了三天的论坛,晚上去金陵饭店喝酒,明楼也是兴趣缺缺,跟着汪芙蕖见各种人,心里却盘算着为组织筹集活动资金。
这个酒会微妙得很,中日全面战争一触即发,席间的日本银行家和企业家们带着一种又谨慎又骄矜的矛盾态度对待与会的中国人,中国人的态度更加微妙,众生百态,尽在酒杯里。这种危险的平衡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忽然统一地谈起风月来。
明楼无心谈风月,他在看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穿着西式的礼服,却是日本女人的长相。她与明楼见过的所有日本女人都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明楼并没有见过许多日本女人,多数都是居酒屋里的侍女或者是朋友叫来助兴的歌伎。她们统一低垂着眉目,格外恭顺的样子。这个女人却不是这样。她的站姿挺拔,同明镜这种大家闺秀的秀挺不同,她更像是站惯了军姿的样子。她的后背永远留给墙壁或者柱子。她的眼睛,又黑又沉忽然看向了这里。
“明楼先生。”
“正是在下。”明楼微微点了点头,“您是?”
“我是三井先生的朋友。”
不愿意说名字。
“您是远道而来专程祝寿的?”
“是。”女人笑着回应,“我瞧着不像是你们这些搞经济是么?”
“搞经济的最瞧不出来了,你看那边,高矮胖瘦一概都有。”明楼端着酒杯的手向舞池里虚指一下,“只不过,如果您参加了前几天的大会,我一定会记得你,我们也不会现在才认识。”
“明先生真是会说笑。”
“搞金融的,如今说什么,都被认为是说笑呢。”明楼笑道,“到南京玩得开心么?”
“没想到一直在下雨。”
“是啊,还没出梅。”
她并不常在南京,但中文说得很好,也能理解明楼的话外之音。她或许同不少中国人打过交道,但不怎么来过南京。
“请。”明楼越过她,把已经空了的酒杯放到侍者的托盘上,又端了两杯香槟,一杯分给她,她伸手接过,明楼的食指在她拇指的指肚上擦过。
握过枪的手才有这样的老茧。
“我这段时间都在,如果小姐有兴趣,我可以带您去一些有趣的地方。”明楼殷勤道,“还不会淋雨。”
“不,谢谢。您也说了,我是专程来祝寿的,明日就回去了。”
“真是太遗憾了啊,那边还有个熟人,我去打个招呼,失陪了。”明楼笑着致歉,“祝您玩得开心,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现役的军人,一天不能耽误。纪律严明。
明楼心里对这个女人的来历已有了猜测,只是她此次前来,多半是确如她所言的祝寿,便不再多提,只愿再无缘得见。
在上海的日子,他接手了伍豪和陈云留在上海的账户,开始着手筹集活动的资金。他从明镜手上接手了几家明家的企业,慢慢地把他们转移到香港,每日里在股市中进出大量资金,丝毫不让人起疑。唯一的变数是,上头原本拟定了一个救援计划,一个在军校军官暴露了,本拟救他出来,却被杀了。明楼心中觉得十分奇怪,国民党这边对于暴露的人最近政策转变,都以劝降为主,万万不会这样草率地杀了。他问了南京那边,尾大不掉,不太了解情况,说是一个学生因私仇杀的,只是家里颇有势力,不了了之。他盘算着等王天风回来,去谈谈他的口风。
正想着,已走到了陈昊家的里弄口。
他很不愿意做这样的事,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更愿意带去一些好的消息。
陈昊的家中父母在乡下,上海的家中只一个弟弟。明楼放下慰问的一些补品,从怀里摸了一个信封出来。那弟弟同阿诚一般年纪,见他不说话,只放下东西,摸了钱出来,便问他是何人。明楼想了想,说是他哥哥学校的人,赔钱给他。
陈昊的弟弟听到一个“赔”字,不晓得当作何解。
“你哥哥训练里出了意外身故,这是学校的意思。”
“……身故?”
“是。”
“死了?”
“是。”
那人怔了怔,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手指几乎要抠进那个旧木桌里。明楼不忍再看,欠了欠身离开那间屋子,一颗心就记挂着有没有人监视,不叫旁的心思生起半点。待得王天风从庐山回来,不等明楼问起这件事,难得笑道:“你那小女朋友可厉害得很。”
明楼晓得他吊自己胃口,索性默不作声,冲着靶子放了一轮枪。
王天风等着那边报完一句“全部十环”,又接着道:“军校里头怒杀情郎,也亏得她姓汪才行。”
明楼装弹的手停了。
“怎么不打了?”王天风这时候倒催促起他来。
上膛,瞄准,连击。
“全部十环。”
“是前女友。你的情报工作,太差劲了。”明楼放下枪,转身就走。
阿诚回了巴黎,明楼先去了维也纳。他看中了格林津附近的两套房子,打算一套投资,一套自己住。房产中介陪着他看了房子,也十分满意。有一个在森林边,离贝多芬写《海利根施塔特遗书》的地方不远,主卧窗户外头是一片湖泊,湖边种着两排垂柳,院子里还有个秋千这套他要自己住。
打定主意后,便是繁琐的填表。有些表中介替他省了麻烦,有些诸如业主委员会申请信息的表,大概只能他自己心。他问过中介这表是用来做什么,中介说临近的是富人区,身为业主,有权利对一些与他们切身相关的事情投票。他说得十分郑重,叫明楼疑心是些什么大事,特意多问一句才晓得确实是“湖边当种柳树还是杨树”“附近的小学早上敲钟影不影响居民休息”这类大事。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在业主一栏填了明诚,只把自己填在家庭成员里这种乱七八糟的信件和会议是在当叫某个最近总叫他不快活的小家伙去对付,他做这类事向来妥帖得不用明楼操半点心。
至于与业主的关系,他刚要下笔,忽然觉得这一格有趣。
想写bruder(兄弟),却又想起他和阿诚其实算不得兄弟至少不是血亲兄弟。既是兄弟,又是朋友,还算是半个师长和学生。试图用一两个词去概括去定性任何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其实是不恰当的。
父子便不可做朋友?便不可是仇人?便不可是形同陌路?
或许当写法律上界定的。那么他同阿诚在法律上是没有可依靠的联系的。养阿诚的时候,他同明镜都没有结婚,是不符合养条件的。只是明家肯花钱,明台、明诚都能办妥。然而真要依靠法律办事,阿诚当是桂姨的养子。他却万万不会再叫阿诚回去那个人乡下家里去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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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晓得这人最近又去了哪里。
或许当写最亲近的最要紧的。便是咬牙切齿,父子还是父子。那他同阿诚最亲近的又是什么?他忽然想起那日在机舱里闻到阿诚身上自己的气味,确是再亲近没有。然而也不能填上一句“同我一个气味的人”如此实在太过暧昧了。
暧昧这样的词,能用在他们之间,即使是想想,也大大出乎了明楼的意料。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被这家伙拐进一个坑里。怕你难受,叫你反思,可你看看你反思出个什么?
然而他又到底有个什么错?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错事,你叫他反思个什么?你叫他反思,自己怎么不想想清楚?
说起来,他教出来的孩子,他心里清楚。只要他明明白白说上一句“不喜欢”,阿诚也不会再继续。
所以自己到底在逃避些什么?不愿意去用这样的关系来界定他与阿诚?抑或只是不愿意说“不喜欢”。
他喜欢。不要太喜欢。他亲手教出来的,怀着巨大的希望和期许亲手教出来的,从头到脚都喜欢。
这念头叫明楼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朵,随手写了兄弟就把文件塞进信封里,出门把信封丢进邮筒里,一头扎进图书馆读书,准备他最后的论文。
总算在春节前赶完了论文,也赶回了巴黎不能叫他一个人过年。他在报纸上看到2月6日的暴动,一开始并未将阿诚同这件暴动联系起来,只是先回学校交东西的时候,看见挂了的学生,想起他们原先是常常在学校里散发传单的进步学生,也担心起来。遇到建筑学院的老师,说阿诚做ra,东西还没交,已经一个星期不见人影,终于忍不住请了假跑到他们那间黄色的小破楼下,敲了半天门里头也没人应。退出来看见窗户开着,窗帘都飘出来,疑心里头是有人的。见四下无人,脱了外套顺着消防梯爬上去,然后扒着水管翻窗进去。吓得正困得爬不起来的大江一下子跳了起来,话也说不利索。问了半天,才晓得阿诚去了公墓。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除了稀稀拉拉慕名来找德彪西墓地的游客,帕西里几乎没什么人。明楼远远就看见阿诚了,穿着他老穿那件藏蓝色的大衣,为了风度不要温度地敞在那里,说扣上显胖。
才舒了一口气,怒气便陡然而生,要过去问他到底和谁学的逃课。
走到那堵矮墙下,听见他在说俄语,声音很悲伤,又停住了脚步。
“说好我喜欢谁当告诉你的。犹豫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同你说,却也没机会了。只好这样向你汇报了:他是很好的人,又聪明又英俊我说不出有多好请你不要生气我没早些告诉你,我已经决定不去纠缠他了。这是不对的事,我已经明白了。我记得你回去前说过,如果认定一个选择是正确的,不论怎样都要去奋力去做。然而我无法因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而不难过,正如我认同你们的选择却仍然感到难过一样……”
明楼的俄语是为了读苏联的革命著作悄悄学的,谁也不晓得。他只站了一会儿,便晓得阿诚在倾诉。他不愿意偷听别人的心事,便走开几步,到那边树下等他。等了约莫有十几分钟,阿诚才顶着风,裹紧了大衣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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