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刀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梁白开
陈叔平在院中骂够了,正要回房,见他仍旧跪着,怒道:“还不快滚,非要老子扔你下去!”传志靠在付九胸前,听他骂得凶狠,嘴唇一扁,缩进付九怀中,又忍不住偷偷瞥他。陈叔平须发尽白,长须垂至胸前,传志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眨眨眼睛,向他伸手,似乎想摸摸他长须。
付九指指那玉镯,淡然道:“云姑娘说,陈老爷子见了这镯子,定肯留我主仆二人。”
陈叔平抱手立他面前,斜眼看看那只镯子,又迎上传志目光,视线来往半晌,忽甩手道:“这大山又不姓陈,你爱住便住,我只一句话,”他目光一凛,“这孩子将来有什么出息,或做了什么孽,都跟我老头子一概无关,你方家的债,自己去讨。”
他已是退让,付九自不会得寸进尺,道声多谢,站起身来。
陈叔平拿过玉镯,转身进屋,正要关门,又冷冷道:“那房间窗子因这小子而坏,当然该你来修。我老头子怕风,修好之前,谁爱睡谁睡。”
付九恭敬道声正是。房门一响,也不知让传志想到什么,竟又乐得直笑。
是夜,付九将传志安置在里屋,他提刀到林中砍伐竹竿,削短磨平,将破窗一一补过。
余下日子,付九到山下请来农夫,在陈叔平竹舍不远处盖起两间土屋,添置家当,他忙前忙后,传志便坐在一旁地上玩耍,不哭不闹,乖巧得很。陈叔平视若无睹,彼此倒相安无事。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传志转眼已有六岁,生得浓眉大眼,身体强健,整日在山中爬树抓鸟,跑来窜去,虽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却也无拘无束。要是一个人自幼在山中长大,耳听的都是山间清风、林中鸟鸣,眼见的都是松林翠竹、鸟雀虫蛇,从不知道山外还有个花花世界,有无穷的财富、权力、武功,有人与人的相交、纷争,他定会像传志这样无欲无求,安恬知足。
只可惜人永远不能这样活着。传志六岁这年,知道了一件事,一件注定改变他人生的事。
那天他在林中捡到一只受伤的松鼠,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很是可爱。他小心翼翼地将松鼠捧回家,要隔壁的陈爷爷给它包扎伤口。陈爷爷虽然不爱搭理人,总是发脾气,传志却不怕他,相反,抚养他长大的九叔一瞪眼,他就直打哆嗦。只是还没走到竹舍,便听身后有人叫他。
传志回头,正是付九。他从山中砍柴回来,一张黑脸上是道道白汗。传志站好,乖乖喊一声九叔。付九瞥一眼他手中松鼠,蹙眉道:“少爷,你太贪玩了。”
传志忙将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脚尖,小声道:“对不起。”
付九见他知错,也不再苛责,正色道:“快把它扔了,回家去,少爷你年纪已经不小,有件事,属下应该告诉你。”他神情严肃,双眉蹙起,似乎不大愉快,传志不敢不应,小跑到竹舍窗前,将松鼠放下,又快步跟来,随付九向家中走去。
付九将柴木堆好,走进传志房里,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欣慰之余感慨万千:属下半生碌碌,终究为落梅庄尽了这份忠心,这孩子日后造化如何,还要老爷少爷在天之灵多多庇佑。他在传志面前坐下,长叹一声,问道:“少爷,你今年,可是六岁了?”
传志点头,说是。
付九又问:“属下曾跟你说过,你姓方,可是为何?”
传志眨眨眼,说:“因为我爷爷和爹爹都姓方,我爷爷是落梅山庄的老爷方携泰,爹爹是落梅山庄的二少爷方剑阁。还有我娘,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兰。”他自学话起,便会说这句了。只是这些年来,付九不曾教他读书认字,他对人情伦理一无所知,虽知道爷爷、爹爹都是何人,却从未见过,也无甚感情,更不知落梅庄、天下第一美人是什么,是以虽将这话背得烂熟,却不懂意义何在,也不曾放在心上。
付九略一点头,沉吟片刻,道:“有件事,少爷你是时候知道了。以前不跟你说,是因为你还小,若知道了,必定痛苦难堪。”
传志道:“要是那样,九叔就不要告诉我吧。传志想要快快乐乐的,不想痛苦。”他话未说完,付九忽在桌上大力一拍,怒道:“小小年纪就贪图安乐,畏难怕险,长大有什么出息!”
传志吓得一愣,咬着嘴唇道:“对不起,传志知错了。”
付九看他垂下头,两手搁在膝上微微发抖,叹息一声道:“少爷,属下无礼,向你赔罪。只是你要知道,你既然姓方,生来是方家的血脉,有的事,就必须要做,就算明知道千难万险,也得做。”
传志喏喏应声,也不知是否听懂。
付九沉声道:“少爷听好了,属下这就将那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见传志点头,他闭上眼睛,细细回想,自六年前落梅庄传志的出生起,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老爷如何高兴,如何派下属广发请柬,付九如何千里迢迢赶来塞外,如何听到流言惴惴不安、日夜兼程赶回苏州,如何夜中路遇江汀兰惊闻噩耗,她又如何身死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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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身荒野。这些年来,付九未有一日忘记过,每每想起,陈年往事皆历历在目。
传志起初还好奇插嘴问上两句,后来听到落梅庄石舫之上,爷爷爹爹悲惨死状,已是脸色煞白,再听闻母亲给人拿斧子砍死,尸身让鱼虾咬得血肉模糊,当即惊叫出声,吓得身体瘫软。付九唯恐他不能感同身受,将细节一再讲明,见他面无血色,当日惨景如在眼前,才放下心来。过了一个多时辰,付九方停下说:“少爷,事情便是如此,属下若有半句虚言,老爷地下有知,决不轻饶。”
传志怔怔坐着,一时竟未听到他说了什么。
付九抬高声音道:“少爷。”
传志惊醒,呆呆看向他,只见他嘴唇张合,一字一句地说:“少爷,你是方家唯一活着的人,这血海深仇,只有你能报。从今而后,你要好好练武,日后杀掉所有谋害方家的人,一个也不放过。只有这样,你才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爷爷。”
传志一言不发,眼泪簌簌滚落下来。他抬手去擦,越擦越多,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只哭了一小会儿,便见付九起身道:“到院里去。”
付九声音又冷,又硬,丝毫也不容拒绝。传志站起身来,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间,失了魂似的,听他说要怎样站,怎样坐,怎样呼吸。他乖乖照做,却怎样都做不好,总是挨骂。付九本有心要传志拜陈叔平为师,是以这些年待传志有意严苛,山中只有三人,传志怕他,便会跟陈叔平亲近些,若能讨老爷子喜欢,拜师一事自水到渠成;不想陈叔平对他心思一清二楚,平日和传志相处,只教他捕鸟爬树,至于武功却一字不提。付九一番苦心,到头来只将传志养就一副乖顺平和的性子,陈叔平那里却无丝毫进展。眼见传志年龄渐长,这才按耐不住要亲手教他,总是聊胜于无。如此一来,付九心中焦躁,急于求成,一直要传志站到将近子时,才许他休息。
这夜,传志躺在床上,胳膊和腿酸疼难忍,忽想到那只松鼠,不晓得陈爷爷有没有治好。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时辰,便给付九从被窝里拽起。传志不肯,蜷起来哭着喊疼,付九气极,一掌掴去,怒道:“这才头一天,你就这样偷懒,以后怎么给你爹娘报仇!”
传志给他打蒙了,哭着穿好衣服,到院里站桩。
付九提了根竹篾,哪里力道不足、姿势不对,便一篾子打下去给他纠正姿势,待满意了方道:“属下到山上打柴,回来后再吃饭,这之前,不许松懈,将气息稳下来。”
传志咬着嘴唇,喉间应了一声。付九不再多说,提起斧头出门。传志不敢偷懒,乖乖站好,眼皮却直打架。他到底是个孩子,又累又倦,不过一刻钟便双腿发抖,几要跪倒,只能咬紧牙关,生生忍着。
旭日初升,林间鸟鸣啾啾,清风阵阵,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传志心想,山尖的雪要化了,在林子里汇成一条小溪,要是能跳进去洗个澡,就太好了;去年还看到过积聚的水潭,水里有许多比指头还小的鱼,可爱极了。很快的,他又想到,九叔说方家的仇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比九叔还厉害,想要杀掉他们,他一定要练更厉害的武功才行,以后都要练武,肯定不能再到山里玩耍了。他想着想着,便哭了起来,为什么要报仇呢,如果不报仇,就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地过下去。
安静的院子里,只有这孩子的哭声,一开始还是低低的呜咽,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他也不站桩了,坐在地上,仰着头,闭着眼睛,张着嘴,扯着喉咙放声大哭。
等他哭累了,付九还没有回来。传志摸摸高高肿起的脸,抱起膝盖蜷坐在墙角,一下一下地抽鼻子,又一下一下地打嗝。这时候,他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领口一猛子扎进了他的衣服,凉飕飕的小爪子踩在他背上,柔软的尾巴扫在他脖颈,痒得很。传志一愣,忙伸手去掏,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常有这样的事,一下子便抓住了那小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回手,先看到的,便是一双黑珠子般的圆眼睛。
“是你啊……”传志笑着松手。
小东西得到自由,吱吱一叫,倏地一下跳到他头上,又顺着耳朵爬下来。
“陈爷爷把你治好了,他真厉害。”传志喃喃道,他看到这只松鼠,一时心神放松,倦意袭来,闭上眼睛歪在墙角,很快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缩成一团躺在地上,身上盖了件灰色衣裳,小松鼠也不知到哪去了。传志坐起,揉揉眼睛,忽听墙头有人道:“死小子,还不赶快起来,你叔叔就要回来了。”
传志一听,慌忙起身,端端正正摆好姿势,方想起看向说话那人。陈叔平曲起一条腿坐在墙上,懒洋洋靠着身后房檐,骂道:“笨蛋小子,脸都给人打肿了,还敢偷懒。”
传志笑道:“爷爷好,谢谢你救了小松鼠。”
陈叔平掏掏耳朵,闭上眼睛晒太阳,淡淡道:“那东西自己跑去我窗台上叫个不停,聒噪得很。”传志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平日里两人也是这样相处,他知道陈叔平不爱理人,脾气又怪,便很少缠着。不想这天,陈叔平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瞥一眼他,道:“你再睡片刻也没什么,你九叔叔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传志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叔平一愣,咂咂嘴,弯腰将地上衣服捡起,向墙外一跃,高声道:“也不想想你爷爷是谁!”言罢已然远去。这日清早,他跟在付九身后,待走得远了,撸袖子将人一通好打,扬长而去,委实有失宗师风度,自不屑跟小娃娃说,料想付九也不好意思开口。
传志当然猜不到,也忘了猜:他怔怔望着那堵墙,虽然不算很高,陈叔平却只是略一俯身,动作快得看不清楚,便将衣服捞了起来,如同胳膊突然长了数尺,传志想了许久,也没明白那是怎样做到的。
这日付九黑着脸空手而归,并不知传志偷了懒。
之后几天,付九不再出门,坐在院中看管传志练功,稍有不足便厉声呵斥,打断了两条竹篾。付九少时,方老爷事务繁忙,专门聘武师教他们几个下人功夫,那武师拿钱办事,又是粗人,哪里知道循循善诱、因材施教的道理,对徒弟们非打即骂,苛刻之极,付九对老爷唯命是从,学武时更是全心全意,并不觉师父有错,眼下教导传志也是如此,生怕打得轻了,传志记不住教训。
好在传志身子骨不弱,虽疼些累些,倒没有生病。他睡得不足,白日里神不济,功夫也练不好,付九当他故意敷衍,又下狠心责骂,如此循环往复,半个多月下来,马步仍扎得摇摇晃晃,全无丝毫进境。
又一日练习时,传志眼前发黑,头晕得很,松松垮垮摆好架势,一个劲打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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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付九一把拍他背上,怒道:“昨天怎么教你的,睡一觉便全忘了吗!你爹你爷爷都是了不得的高手,你这幅样子,哪有脸见他们!”
力道太大,传志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付九抱手,冷声道:“站起来。”
传志咬牙,抹去脸上泥土,一手撑地想要爬起,掌心一滑,又跌了回去,摔得满嘴尘土,口中苦涩之极。
付九又道:“这点苦都吃不得,你怎么给爹娘报仇。快起来。”
自从被告知身世,没有哪天不听到“报仇”、“方家血脉”之类言语,传志缓缓爬起,看着眼前付九的一双黑靴,又听到这话,突然胸中满是委屈,眼泪一个打滚,夺眶而出。他双手撑地,跪倒在付九面前,深深低着头,哭道:“九叔,我不想学武,也不要报仇,我不要姓方了,好不好?”
付九似是没听清楚,轻声问:“你说什么?”
传志一抖,佝偻着身体,额头贴向地面,继续说:“我不要姓方,我不想报仇了,我不要报仇了,九叔,求求你,求求你。”
他不敢抬头,不敢动,全身战栗不止。
过了好久,付九都没有反应。
又过了好久,他忽听铿的一声,顿觉后颈一寒。他知道,那是一把刀,寒气逼人,削铁如泥,刀鞘上有一支梅花,血红的花瓣似乎永远不会褪色,那是方家的标记。
传志听到头顶传来淡漠的声音,似乎距离很远:“少爷今天累了,明日再练。”
传志稍稍抬头,看到那双靴子大步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登时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这一躺,直躺到夕阳西沉,夜幕低垂。传志摊开四肢,仰着头,看到满天星辰,镶在漆黑的夜空中。山林中虫鸣阵阵,也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传志躺在院子里,天为盖,地为庐,恍然发觉自己真小。他在山里玩的时候,只看着眼前的路,尚不以为意,一旦抬起头来,才发现上头遮天蔽日的树冠,人像是被树林吞掉了一样,他常常想,自己是不是走在树林的肚子里。眼下,天和地连在一起,他在中间,不也是给天地吞掉了吗?
那把刀,稍进一寸,便能要了他性命;然而,就算没了性命,又如何呢?这么大的山,这么大的天地,一个人的性命,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躺在地上胡思乱想,忽听耳边吱吱两声,懒洋洋转过头,小松鼠抱着一粒松子,站在他面前,不禁笑道:“你怎么又来啦。”
松鼠甩甩尾巴,将松子在他鼻尖一磕,又捧到嘴边,快速咬开果壳,碎渣掉在胸口的茸毛上。传志抬起食指,轻轻摸它脑袋,它也不躲,专注地吃东西。
“你有没有爹娘?”传志问。
它很快便吃完了,脑袋凑过来嗅嗅传志鼻尖,又爬上他胸口,吱吱直叫。
“快回去吧,天已经黑了。”传志慢慢坐起,将它捧在手里说。
小东西听不懂,抱起大尾巴,在他手心里缩成一团,又软又暖。
传志低头看它,心想:你比我开心多了。正想将它放在地上,小家伙忽急促一叫,猛地跃起,钻进了他衣裳里,瑟瑟发抖。传志愣了一瞬,立刻便明白过来:不知何时,他面前又站了那双黑靴子。
付九道:“你这几日不好好练功,敷衍了事,就是因为有了这玩意儿?”
传志惊恐难当,双手护在胸口,哀求道:“不是,真的不是。”
付九垂下眼睛,伸出手来:“给我。少爷,你是方家的人,切莫玩物丧志。”
传志连连摇头,语无伦次道:“九叔,我答应你,我好好练武,你放了它吧,我一定会好好练武的,我会给爹娘报仇,给方家报仇,我会报仇,我练武,真的,我一定……求求你。”
付九回手道:“当真?”
传志见状,忙道:“当真,九叔教过我的,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我一定……”
夜色太黑,不知付九是何表情,只听他一声叹息道:“少爷快去睡吧。”
传志眼睛一亮,匆忙爬起,快步跑到院子门口,将松鼠从怀中掏出,轻轻放在地上。小家伙抬头,清澈的眼睛里,映出他还挂着眼泪的脸。
传志直起腰,正要说话,眼前忽白光一闪,有什么液体霎时溅了他满脸。
在传志背后,付九刀入鞘,搀住几要摔倒的他,淡淡道:“少爷,玩物丧志。”
小孩子神色木然,看向地面。
“少爷,六年前我落梅庄也是这样任人宰割,你娘便是这样惨死。”付九漠然道,“你打不过他们,便只能被他们打、被他们杀。所以才要练武,才要报仇。”
传志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知道了。”
那之后,传志便不再哭了,不喊累,不喊疼,付九教什么,便学什么,乖巧温顺更甚往日。他本就不笨,颇有根骨,很快便有模有样。
☆、宣父犹能畏后生
付九少时学拳,不过一两年时间,方老爷便送了他那把刀,毕竟他为庄里办事,使刀要便宜得多,是以他刀上功夫远胜拳脚。待传志习武半年,根基稍稳,付九便要他学刀。他只余一臂,教授起来未有所不便,传志又是初学,花不少时间却停滞不前。他复仇心切,进境稍慢便急躁难安,整日黑着脸,对传志要求益发严苛。学了月余,传志不过会些劈、刺动作,亦毫无威势。
这日,传志一招跳转抹刀练了数十次,不是步法慌乱,便是腕上无力,自午后练到日落,累得汗水淋漓,衣衫湿透,偷偷瞥一眼付九,见他脸色愈发阴沉,更不敢偷懒,咬牙继续。只是他手臂酸疼,哪有力气,越练越糟。付九见状,怒道:“停下!”
传志一招未尽,胳膊一软,未来得及刀,打了个踉跄才低头站好。
付九长叹一声道:“少爷,属下知道你不肯学。”
传志小声道:“我没有。”
他并没有听到回答,只是低着头,看到那双黑靴子走开。但听房门一响,周遭重归静谧,漆黑夜空中只有一弯新月,再有半个时辰便是子时。传志用手背擦擦脸,深吸一口气,攥紧刀柄,右脚向后横跨一步,大喝一声,跃起身来。
还是不对。
他牙关紧咬,一遍又一遍挥刀,一刻不停地跃起再落下,到后来更是喉咙发紧,喊不出声音,心中却喊道:不对,不对,力道不对,动作不对,步法不对……不对!统统不对!
不知练到第几次,忽头上吃痛,抬眼望去,只见陈叔平躺在屋顶上。那人顺手一掷,手里什么东西砸过来,传志来不及躲,胸口又是一疼,低头看去,方发觉那是两枚石子,不仅恼道:“你打我做什么!”他过去脾气甚好,对陈叔平很是敬爱,这次语带埋怨,口吻恶劣,全是连日来疲惫不堪又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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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颈所致。话说出口便觉不对,却是来不及回了,空空张着嘴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陈叔平望着夜空,嘟囔道:“笨小子,吵吵嚷嚷的,搅得老头子心烦。”传志当他有意消遣自己,并不作声,提刀正要开始,又听他道:“亏了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山林,非要你两个木头疙瘩给我做邻居。”
传志听他话中有话,停下道:“你要说什么?”不等说完,又给一枚石子打在额头,头上立刻青了一片。陈叔平站起身来,双手叉腰骂道:“小兔崽子这才学了多久功夫,就不把你爷爷放在眼里了?!”见传志低头不语,陈叔平又高声道:“姓付的真他娘混蛋,好端端一个娃娃,硬生生给教成了傻子,哼,做人都没学好,还学个屁功夫!日后兔崽子出山,让人家听见是我陈叔平的邻居,不给人笑掉大牙。”
传志面上一红,喃喃道:“是我错了,不该对您无礼。”
陈叔平眉毛一挑,跃下屋顶,一步跨至他面前,见他羞得面红耳赤,一捋胡须道:“还有的救。”传志不解,仰头看来。他瞥一眼紧闭的房门,不屑道:“要都给教成一副苦大仇深、仿佛天下人都欠他命似的蠢模样,就是找天下最好的大夫也治不好他!”他扯着嗓门喊话,想来屋里人听得一清二楚。
传志明白过来,低声道:“九叔是为了我好。”
陈叔平垂眸将他大略一扫,忽伸出手指在他腕上一拍,传志吃痛,松开刀柄,陈叔平两指向下一探,已将下坠的刀刃夹在指间。传志讶然,尚未开口,见他手腕微抬,指间长刀便给甩上半空,打了个旋落下,他反手一抹,握紧刀柄。“笨小子看着!”陈叔平高声道,说罢脚尖一点,轻轻一跃,在空中回身出刀,使的正是那招跳转抹刀,落地后也不停下,再接一招横刀在胸,腕上一震,长刀破空甩出,这招未尽,又是一个回身。他招招绵延不绝,气势雄健剽悍,步法却甚是轻巧,身形飘逸,长刀舞出煞是好看。
传志看了两招,说道:“这里不对,下一招要劈,怎么用挑?”
陈叔平笑道:“傻小子,亏你学的还是杀人的刀法!学功夫要是都拘泥于招数,人家一剑刺你眼睛,你下一招是迎面冲上去,还是将他兵器格开?”
传志想了想,乖乖点头,又道:“爷爷,同样的招数,你使出来,比我好看多了。”
陈叔平向下横扫一刀,放缓动作以便他瞧清楚,冷哼道:“你爷爷打架,图屁好看!你就只瞧出好看了?”
传志摇头:“爷爷使刀轻便得很,自然好看了。身法看起来飘忽,刀上威力却不小,我就做不到,九叔的刀只有五六斤,我还是觉得重,腕上怎么也不能这样轻松。”
陈叔平哈哈大笑,刀站定,又问:“要你说,我用刀轻巧,是因这刀本就轻了?”
传志忙摆手道:“怎会怎会!爷爷功夫好,只怕几十斤重的刀,也不觉得什么。爷爷这样使……”他到底年纪小,见识不足,想了许久才道,“爷爷使这把刀,大概就像我使树枝吧?我使树枝倒可以轻巧些,却不能有恁大威力。”
陈叔平将刀递回,笑道:“既能举重若轻,又可举轻若重,这才是功夫。你习武未久,能有这番见识已经难得,眼下可知那招为何练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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