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红艳露凝香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绣猫
虞韶顿悟,被他那几句娇嗔震得浑身发麻,把胳膊一甩,皱眉道:“你把她弄出来干什么?”
赵瑟笑道:“怎么,她的相貌,比不上你心里那个她也是名门闺秀,娴静清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总能代替那一个了吧?”说着,已先忍不住笑喷出来,“况且,还是堂堂的太后哩!”
话音未落,那何念秀已经自屏风后走了出来,怕是出了牢房,仔细盥洗过了,头上金钗挽着如云秀发,身上一袭短袄长裙,行走间袅袅娜娜。赵瑟故意要轻贱她,又口齿清晰地叫了声“太后娘娘”,道:“还不快给虞将军筛酒”
念秀不气不恼,只面上稍微红了一下,玉手扶着那一只红釉梅瓶,要来斟酒,手才碰到瓶身,被烫了似的缩回来,十个指尖上已然红肿破皮了。在座的三人看得分明,都不做声,端看她如何反应。念秀却噙着泪微微一笑,捧起梅瓶,摇摇晃晃地把酒注满了,只是手不稳,又洒了几点在虞韶袖子上,忙不迭取了帕子要来替他擦拭,虞韶胳膊一挥,便把她推开了。
念秀一愣,赵瑟也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虞韶喝多了酒,脸上泛红,眼神却还清明。他也不去看念秀,只对赵瑟说道:“我有话要跟王爷说,先去延润堂了。”
赵瑟在后面叫也叫不住,虞韶大踏步地出了房门。念秀却也机灵,把梅瓶一放,追了上去,在院子里把虞韶的袖子一牵,凄楚地问道:“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弃如敝履”她一时不愤,又把方才赵瑟的话问了出来,“我是哪里不如人相貌不如,还是性情不如”
虞韶有生以来,还是头次被一个女人在院子里拉拉扯扯的,以往府里即便是丫头们暗羡他生的俊秀,因忌惮着他身份,也都是敬而远之的,如今虞韶才知道,被女人缠上原来这样麻烦。一时有些懊恼,冷着声音说道:“你什么性情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为了保命,连自己亲生的孩儿都能闷死,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给我下毒害死我”
念秀咬唇沉默片刻,才说道:“你不知道,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生的……我在逃出金陵的路上,吃了许多苦,不幸小产,到了益州,石卿让不容我把这件事告知别人,从附近百姓家里,抱了一个婴儿,冒充是梁帝之子……”她一面说,泪水把灯光下越显得光洁如玉的脸都打湿了,“公子,我知道你是个可怜人,我又何尝不是?”
虞韶被她哭得无比烦躁,把袖子强行扯回来,说道:“你既然自觉的可怜,就不要再在这里蹉跎岁月了,王爷既放了你,你自去寻个出路吧。”将要走时,忽然想起来了,在胸前上下一摸,摸到几锭银子,便塞在她手里,简直有几分狼狈地逃走了。
念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呆了半晌,银锭带着的他身上的温度都散去了,她把银锭子紧紧一握,钻心的疼,脸上却带着愤恨的表情,越来越冷。
虞韶一路趁着夜色,慢慢走着,待那满心的烦乱都散去了,脸色逐渐沉静下来,把要和陆宗沅说的话,默默地打了无数个腹稿,等跨过了延润堂殿前的高槛,犹在想着:似乎曾经从来没有过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他在陆宗沅跟前做事说话,从来都是毫无顾忌的。以前是依仗着那一层隐秘的身份,还有陆宗沅对他明显的偏袒,可如今已经认祖归宗,众所皆知的亲兄弟,为何反而生分起来?
想到白日里陆宗沅看他时那道温和含笑的眼神,虞韶的脚步就陡然沉重,眼睛望着窗纸上漏出的烛光,犹豫不定。
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再不迟疑,疾步走过正殿,正要往暖阁里去,忽然面前的帘子一动,有张芙蓉般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女子芬芳,微热鼻息,扑面而来。虞韶愕然,又兼酒意上头,心想:难道我在做梦?一时忘情,忍不住往她面上一探。
寄柔眼疾手快,“刷”放下绣帘,身子一错,在旁边站定了,眉尖若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去提醒陆宗沅。
虞韶如梦初醒,两人沉默对视片刻,殿上幽幽的烛光,一明一灭,虞韶胸脯急剧起伏着,满脑子要对陆宗沅说的话顿时烟消云散。一掉头,就往外走了。
等他离去,寄柔定了定神,往小茶房里去取了热水,回到阁子里,见地上那个红泥小炉上,滚水里的酒注子被颠得站立不稳,酒气芬芳,在密闭的室内,愈发馥郁了。陆宗沅自斟自酌,用着一整块琥珀雕成的莲叶酒盅,细细把玩。水汽把人的身影遮住了,如隔云端。这殿上的陈设,还是当日方氏布置的,屏风背后的小榻上,一摞衣裳整齐地放着。
寄柔不禁遥望了一眼外头的夜空,暮色沉沉,没有半丝月影,唯有星光闪烁。今天是朔日,方氏去后,首个朔祭的日子。
他在这里寂寥地独饮,难道是想念亡妻?
寄柔暗自摇头,深觉无此可能,她在热水里打湿了手巾,递在陆宗沅手上,把那一个莲叶酒盅放在案边,正见那张大红烫金的庚帖静静地躺着。寄柔目光在庚帖上停留了片刻,若无其事地说道:“王爷旧伤未愈,不该饮酒,会伤身。”
陆宗沅把热手巾在脸上一盖,半晌之后,拿了下来,一双眼睛,醉如柔波,微带迷离,“你说,我该不该娶萧泽的女儿?”
寄柔微微吃了一惊,半晌,斟酌着说道:“娶,自然是有好处的,两年后王爷除服,谈婚论嫁,纳一位新王妃,是必不可免。到时萧泽举大军遥相呼应,正好可以一鼓作气,攻破金陵。王爷和萧小姐,兴许还能传一段佳话。”
陆宗沅“哦”一声,笑着说道:“不必说的这样冠冕堂皇的,依你自己来说,想不想让这个萧氏进王府呢?”
寄柔嘴边的笑意慢慢隐去了,把手巾拿了过来,一边折来折去,低声道:“我自己,自然是不愿意的。”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娘娘泉下有知,恐怕也会难过吧。”
陆宗沅笑笑,手指摩挲着那张庚帖,良久无语。
寄柔又道:“娘娘对王爷,也曾情深意重,若是不顾她和茂哥,迎了萧小姐进门,似有些绝情了,然而古来成大事者,谁不得绝情弃爱,固守小节,只会误了大业。”
陆宗沅把庚帖一扔,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笑吟吟道:“那你说说,我这个人到底是绝情呢,还是多情?”
寄柔垂眸道:“我不知道。”
说话间,见陆宗沅起身,持着那张庚帖,往案几上的嵌宝描金小匣子里一填,“等明天叫人退回去吧,听说萧小姐已经年过二八,再让我耽搁两年,恐怕年纪老大,迟迟不嫁,难免被人背后笑话。”陆宗沅回身,看见寄柔脸上那副诧异神情,他揶揄地一笑,说道:“怎么,难道在你心里,我这个人已经良心丧尽,绝情弃爱了吗?”
一枝红艳露凝香 第57章 一枕梦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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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柔这一夜睡得不好,大约是想起了方氏123言情首发的缘故,夜里发了一场噩梦,惊坐起身,动静略大了些,把外头的望儿都吵醒了。望儿披了件衣裳,举着烛台进来,见寄柔冷汗涔涔的坐着,把自己一双手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念有词。望儿一凑近,寄柔如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连声问道:“你看我手上是不是有血?”望儿低头一看,两个掌心洁白莹润,哪有丝毫污痕,便说道:“没有,姑娘你是睡迷糊了。”寄柔“哦”一声,失神地坐了一阵,逐渐意识清明过来,说道无事,把望儿打发了,各自安歇。
次一日,望儿想着寄柔夜里的异状,心有余悸,拿一个火盆,在屋后偷偷烧了几沓子纸,举一炷香,插烛似的对着天拜了几拜,拜完了,收拾了纸灰,端着盆一转身,见茂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躲在廊柱背后探头探脑的。望儿吓了一跳,拍拍胸口,问道:“茂哥,你怎么又跑来了?太妃一会又要来找你啦!”
茂哥把脑袋慢慢垂下去,也不说话。自方氏殁了之后,他就忽的成了个小哑巴,也不和人视线接触,总是把脑袋埋在胸前,乘人不备时,眼角一斜,偷偷打量你一眼。望儿本来就疑神疑鬼,被他这一点瞅得心惊肉跳的,忙不迭地回房去了。
“姑娘,咱们也去外头庙里请一尊菩萨回来镇一镇吧?”望儿问寄柔道。
寄柔才吃过饭,正在吃茶,听她这话,手里捧着茶盏就笑了,“镇什么?咱们这里还有妖孽作祟?”
望儿压低了声音,很有几分耸人听闻的意思,“就怕不是妖,是鬼呀。你昨晚不还给梦魇着了?还有那个茂哥,我每次见他,都觉得心里慌慌的,也不知道他整天心里都在想什么。”
寄柔吃一口茶,想了想,道:“娘娘生前待人那样好,就算殁了,变成鬼,也不会随便出来作祟。”
“那可保不准呢。”望儿发愁地叹气,“娘娘是被汀芷害的,说不定变成鬼就要来找汀芷索命。只要汀芷还在王府里,咱们就得跟着倒霉。”
寄柔用盖儿浮着茶沫,随口问道:“汀芷那,太妃怎么说?”
望儿道:“听说太妃要把汀芷嫁人,许的就是外头铺子上的毛二。毛二快四十了,先头老婆死了,一直没再娶,听说他手里也攒了几个钱。可汀芷死活不愿意,跪在太妃的院子里,把头都磕破了,血流了一地,太妃硬是不松口。”
寄柔一边听着,心想:汀芷也是个死不悔改的,她要是乖乖嫁了,兴许太妃还能多惦记她几分,这样闹死闹活的,太妃恼羞成怒了,直接给安个手脚不干净的罪名,送到官府去,就不知道要吃什么苦了。
“姑娘,”望儿惴惴不安地看了寄柔一眼,“昨天晚上你去延润堂,汀芷不知道怎么的,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说要姑娘替她跟王爷求情。又说,那个毛二爱灌黄汤,又好赌,她嫁过去,早晚是个死,要是姑娘见死不救,她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她在这里叫嚷,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提,太妃那的人就把她又给捆回去了。你说,她回去了该不会在太妃面前胡言乱语吧?”
寄柔先是眉头一皱,思索片刻,又释然了,说道:“她还没到非死不可的那个地步,这个时候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与她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也不曾做亏心事,没什么可攀诬的。”
望儿见寄柔这样笃定,提在半空的心也落了实处,只是想到昨日汀芷那副狼狈状,又觉不忍,问道:“姑娘,那你真不管她了啊?”
“我哪管得了她?”寄柔道,眼睛往门外一瞧,见茂哥手里举着一个小弹弓,正拣了小石子打笼子里的鹦鹉,他准头虽不足,胡乱射了一气,鹦鹉被关在那方寸之间,躲也躲不及,一边痛苦地嚎叫,四处飞窜,翎羽扑得到处都是,茂哥打了个喷嚏,用袖子把鼻子一抹,又玩起弹弓来。寄柔看了一阵,幽幽地说道:“人命债,人命偿,天经地义,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望儿听了,心里也难受,便答了声是。寄柔把茶盅一放,走出去将茂哥手里的弹弓夺了下来,解救了那只鹦鹉,然后抚了抚茂哥的乌发,笑道:“茂哥,咱们去园子里骑大红马?”
茂哥一听说骑马就害怕,然而这鹦鹉也着实打得无趣了,于是犹豫着点了点头。寄柔便拉着他的手,一大一小两个人往园子里来了。四月间的园子,春光别样明媚,一树树的垂丝海棠娇红点点,一丛丛的鸢尾如紫蝶翩飞,白瑞香花儿是堆云簇雪,一团团绣球样招人眼。寄柔和茂哥也不急,一路走一路看,两个人在太阳下晒得脸颊红透,各自攥着一把花,到了四神祠,也不见马奴,兴许是去哪个假山背后打瞌睡了。寄柔遂领着茂哥,径直往马厩里去了。
马厩里两匹良驹,亲亲热热地依偎着,一匹夜照白,一匹胭脂马。一个穿着缁色深衣,素带素履的背影,挽了袖子,拿着沾了水的毛刷,正在替夜照白刷洗。尚离着数十步远,他已察觉到异样,回头看来,眉目深秀的,竟是虞韶。
寄柔有些意外,不由得把步子停了。茂哥却把小手抽开,往后噔噔退了几步,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瞪着两匹马。寄柔握着茂哥的两只胳膊,让他在原地站好了,“茂哥就在这等着,千万别跑。”叮嘱了茂哥,自己进了马厩,把赤兔的缰绳解了下来。
赤兔温顺地在她掌心里嗅了嗅,夜照白也跟着嗅了过来,被虞韶轻叱了一声,拽着缰绳将马头扯了回来,一边喃喃地安抚着略显焦躁的夜照白,手下一丝不苟地刷洗着它背上的毛发。
两个人既不对视,也无话说。
寄柔把赤兔牵出马厩,绕过了假山,走到虞韶看不见的地方,才对茂哥招了招手,笑道:“来呀。”
茂哥僵硬地走了过来,仰头把马一看,两腿打颤,一张红红的小嘴瘪着,立即就要哭出来似的。寄柔软硬兼施,他就是不敢上马,只是一个劲地往后退。寄柔无奈极了,扯着他的胳膊,蹲着身子耐心地问道:“茂哥不是爱荡秋千吗?骑马跟荡秋千是一样的。你在马上骑得高高的,可以看得很远很远,还能看见王府外头大街上耍猴戏,捏糖人儿,拿大顶的,这些你都不想看?”
茂哥天人交战似的,半晌,才点点头,也不知道是想看还是不想,寄柔便权当他是想看了,手在肋下一抱,就要把茂哥送上马。寄柔力弱,茂哥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虽然瘦弱,也有几分沉重,寄柔抱着他,十分费力,又得防着他东扭西扭摔了,还得眼睛盯着他的靴子去踩马镫,半晌,人没送上马,倒急出了一身汗。赤兔等了许久,早不耐烦了,蹄子一撒就想跑,寄柔被它带着往前冲了一步,险些两个人都栽倒在地上,忽觉手上一轻,也不知道哪里伸出来一双臂膀,接过茂哥,往上一送,就扔到马背上去了。
茂哥吓了一跳,往前一扑,抱着马脖子就哇的哭了起来。马身一动,他哭得越响。他一哭,虞韶就有些窘迫,一见寄柔的眼神,分明是带着几分埋怨,他憋着气,只得把这个没用的侄子又抱了下来,有意要惩罚他,抱到半空,忽然往上一抛。茂哥“啊”一声惊叫,挥舞着两手又落了下来,呆了片刻,忽然嘎嘎笑起来,叫道:“还要!”
寄柔“咦”一声,见茂哥突然地开口说话,也是意外之喜,又见茂哥两只胳膊紧紧搂着虞韶不肯撒手,心想:茂哥整日和王府里一群女眷厮混,怨不得这样懦弱。便对虞韶说:“你再逗一逗他。”虞韶眼角把她一瞥,也不做声,一手抱着茂哥,翻身上马。不顾他一路哇哇大叫,赶着赤兔,来来回回慢慢踱了几趟,等茂哥终于不怕了,虞韶打个呼哨,那马奴揉着眼睛从假山背后跑了过来。
虞韶说道:“你牵着马,慢点走。”自己便下了马,把缰绳往马奴手里一丢,走回马厩去了。茂哥见陡然失了倚仗,僵着身子骑在马上,动也不敢动一下,只满脸委屈地把寄柔看着。
寄柔对他鼓励地一笑,见马奴牵着马走动起来,便走开几步,远远地看着。
虞韶安静地坐在干草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寄柔的背影。她穿的浅黄撒花水绿领的襦裙,黄栌色的宫绦,将纤腰一束,发间毫无缀饰,别着一排白玉兰花儿,行动间,一朵花就从肩头落在地上。眼见的她不自觉的后退,快要退到跟前了,虞韶蓦地开口,道:“我小时候,从来没人教过骑马,我自己偷偷半夜跑来马厩,解了一匹马,结果被踩了两蹄,胳膊都折了。等胳膊长得差不多,又来了几次,就学会了。”
这么一提,他才记起来,原来自己幼时,不论骑马射箭,舞刀弄枪,都是自己磕磕绊绊地摸索会的。
没来由的又想起来野利春的话:骨子里的天性,是谁也无法抹去的……虞韶心烦意乱,一张脸也冷了下来。
寄柔背对着虞韶,听他说话那一句,就没了下文,忍不住回头一看,见虞韶长长的身子躺在干草堆上,嘴里叼着一根干草,眼睛望着头顶的棚子出神。
她把目光一收,就要走出去,虞韶出声道:“等等。”然后一跃而起,走了几步,从地上把那朵沾了尘埃的玉兰拾起来,吹了吹灰,垂首之间,幽幽的芬芳,随着风送入鼻端。香气这么馥郁,也分不清是花香还是人身上的了。虞韶才一抬手,寄柔察觉到他的意图,警惕地往后一退,他那只有力的手,把她胳膊牢牢地握住,不容她动弹分毫,然后把玉兰重新别进了她的发间,又将散乱的发丝理了一理,把手放开了。
一枝红艳露凝香 第58章 一枕梦寒〔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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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柔从园子里走回去,见房里没人,将绡纱的袖子卷起来一看,上臂上印着几个微红的指印,倒也不疼,就是碍眼。她十分气闷,把袖子放下来,又把头上的玉兰花儿一朵朵取下来。望儿敲了门进来一看,便去拣了个天水碧的汝窑大碗,盛了半碗的水,把花儿放进去,让它们随水荡着,原本在太阳下晒得有些萎了,吸足了水分,翻卷的花瓣都舒展开来,寄柔用手把那几片花拨了拨,想了一阵心事,问望儿道:“忆芳哪去了?”
“去牢里看三爷和那个齐将军了。”望儿觑着寄柔的神色,“姑娘,她三天两头往牢里去,王爷也不拦着?上回咱们去,王爷还说要砍我的头呢。”
“王爷吓唬你的。”寄柔搪塞她一句,余光见忆芳正从院子里走过来了,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等忆芳走进来,望儿福了一福,把门带上退出去了。寄柔说道:“坐。”忆芳头也不抬地在椅子上坐了,望着瓷碗里的玉兰花,心思重重的。寄柔在旁边观察着,心想:忆芳在徐府时,虽然时常是安静的,眼神却灵动极了。后来把她从金陵教坊接回来后,面貌虽未大改,却多了几分轻愁,自己虽不甚了解,但教坊里的日子又哪是好过的一时也是难过,捉住忆芳的手,问道:“芳儿,有什么心事,都别藏着,跟我说说,行吗?”
忆芳眼睛一眨,有颗泪珠子早忍了半晌,忽的就掉了下来,她往寄柔怀里一扑,哽咽道:“姐姐,我今天去牢里看见三哥,心里真难受,他那样的人,哪里吃过这许多苦?我有时候想着,真还不如在抄家前就死了算了,起码死的清清静静,不像这会,爹娘兄弟都没了,就剩下你我和三哥,可是没有一个人不在日日煎熬着。我原来是不喜欢二姐姐的,可这会,我真想她也好好的,跟咱们在一块,放河灯,看舞狮,一起笑,一起玩……”
寄柔无言以对。忆芳哭个不止,好似要把自家破人亡之后这两年受的所有的苦都化作泪哭出来,直把寄柔的前襟都打湿了,哭声才渐渐低下来,她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寄柔的袖子,说道:“姐姐,你……我看王爷还是顾忌你的,你去求求王爷,把三哥放出来吧?”
寄柔心里苦涩难言,掠了掠忆芳的鬓发,说道:“我去求王爷,兴许他还死得更快了。如今只怕牢里还安全些。”
忆芳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了,自然知道寄柔的难处,当日在校场上良王命人将偃武斩首,是何等冷酷她不禁打个寒噤,急道:“那偃武大哥呢?王爷会不会一想起来,又要去把他斩首了?”
陆宗沅这会忙着布兵排阵,哪有功夫去理会偃武寄柔倒是不担心。她念头一转,笑问忆芳:“你每次去看三哥,顺便也要看偃武都和他说什么呢?”
忆芳脸上一红,低了头嗫嚅道:“只是送他点心吃,东拉西扯,说些闲话。”
寄柔一见她这个神情,越发笃定了,偃武历经沧桑,早已看破世事,唯有忆芳这样心地纯善的姑娘才不至引起他的戒心吧?“芳儿,”寄柔也不和她绕弯子了,直接问道:“要是偃武被放出来,你愿不愿意跟着他?”
忆芳大吃一惊,睁着眼睛看寄柔。
寄柔道:“偃武我认识了也有十多年,人品是极好的,你跟着他,我也放心,只要你不嫌弃……”
忆芳脸上到脖子里,全都红透了,臊得手足无措。半晌,却又把头一摇,泪珠儿成串地撒下来,“我哪有资格嫌弃他,我只怕他嫌弃我……”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说道:“今天我在和偃武大哥闲聊,他没头没脑的,忽然跟我说,说他是个粗人,这辈子都无福娶妻生子,否则只会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姐姐,他这么说,是不是……”
忆芳说到这里,伤心得难以成句。寄柔只听这三言两语便明白了,偃武是提防着呢,所以想早点打消忆芳的念头,然而这件事,哪是忆芳做的了主的又哪是偃武说不要就不要的她去了帕子,替忆芳沾了沾脸上的泪,问道:“芳儿,你只要答我一句话,你自己愿不愿意跟了偃武?”
忆芳两颊赤红,半晌,才点了点头。
寄柔把她的手一拉,忆芳便倚在了寄柔肩膀上。寄柔一边在她背上抚慰地轻拍,良久,呢喃道:“好芳儿,你听我的话,以后我拼死也会护着你,让你下半辈子都过得安安稳稳,无忧无虑。”
不过余日,野利春与赵瑟奉命开拔,前往攻打西北三镇。赵瑟身负监视野利春之职,每封战报里都私自夹带了书信给了陆宗沅,将野利春每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和谁说过哪些话,事无巨靡地禀报给陆宗沅知道。陆宗沅看过了,见野利春还算规矩,便暗自放下心来。
这几日间,王府里又有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就是汀芷被太妃打发出了门子,汀芷是外头买进来的奴婢,无父无母,太妃既是她的义母,便打发她从后苑的小楼里出嫁了。因王妃新丧,并未大操大办,不过是毛二在外院摆了几桌酒席,汀芷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坐了花轿,绕着王府转了两圈,便娶进毛家去了。自后三朝回门,太妃自称身上有恙,并未召见,汀芷只得在院子里磕了三个头,便退出来了。
彼时寄柔扔在四神祠前头,教茂哥骑马,两个人溜溜达达走了几圈,见一个红裳的人走过来了,正是汀芷,只是脸上并没有新嫁娘的喜气,鬓间疏疏得别了几朵红绒花。走到了马前,汀芷仰了头,和寄柔对视片刻,笑道:“姑娘,你在府里的日子是越来越自在了。王妃没了,和萧氏的亲事也黄了,过两年,你要稳坐王妃宝座了吧?”
寄柔把缰绳交在茂哥手里,自己跳下马来,轻轻抽了一鞭,待茂哥远去了,才说道:“也是拜你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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