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沙包
“……也是哦。也就是说,不管怎么样,只要孙大人看见就行是吧。”前面那人终于明白了。
“本来就是!”后面那人一副指点江山成功的得意样子。
“其实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现在这里人很多,听见这三人对话的不止许问他们,这时另两个人压低声音,开始交头接耳。
“你也是对吧主考官于此时应当尽量避免与考生的交流,孙大人如此行事,着实诡谲。”这人说话倒像是读过书的,说得文诌诌的。
“但孙大人正式交待了,你也不能不办。”第一人轻声说道,接着好像发现了许问在听他们说话,一扯同伴袖子,两人一起转过了头去。
队伍一直没动,也没新的消息传过来,一群人站在原地等,渐渐有些焦急。
开始有人觉得不耐烦的时候,终于有
174 屏风
之前考生们就被捕快指挥着分出了一条道路,供人通行。现在,这一辆破车和两个老头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穿过这条通道,走到垃圾场外面停了下来。
所有考生的目光都跟着他们的动作打转,完全不知道这两人是谁,是来做什么的。
当然,就他们的年纪和出现在这里的时机来看,的确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但没人愿意相信——这样子,怎么可能是孙博然这种皇家工匠、朝廷命官
“孙大人,刘大师,二位好。”
这时,一个人从容上前两步,向两人行礼,正是岑小衣。
这一声顿时震撼了周围的人。
难道真的是——现在要怎么办才好
那个头上脸上光秃秃的老头盘膝坐在车上,眯着眼睛看岑小衣:“你这个后生崽崽生得倒好看,也是来给老头子送礼的”
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了。
一时间,很多考生纷纷惶恐,乱糟糟地叫着“孙大人”“刘大师”,弯腰行礼,场面有点混乱。
“后生今天前来,祝刘大师九十高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岑小衣一揖及地,态度非常恭敬。
对了大家是来祝寿的……这对师徒出现得太突然,在场的大部分考生又是没接受过什么教育没经过什么事的,被岑小衣这一提醒才想起来应该怎么做,于是又是一阵乱糟糟的行礼祝福,还有几个考生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开始磕头。
刘胡子辈份这么高,晚辈弟子磕头祝寿也是正常的事。
“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头子活了九十岁,再不死就是老不死了!少说废话,这些东西是不是送给老头子我的”刘胡子伸开腿,砰的一下从车上跳下来。
他身体再康健,也是九十岁的人了,跳下来没太站稳,摇晃了两下。这把孙博然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他。
刘胡子一把推开孙博然的手,大步走进垃圾场中央,无数的盒子箱子围绕在他身边,堆得比他的个子还要高。
孙博然摇摇头,跟在了他身后。
刘胡子环视四周,他脸上皱纹太多,挤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完全看不出表情与心情如何。不过他现在的表现,完全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突然被徒弟带着鸡犬升天的贪财老头。
“现在怎么办”齐坤小声问许问。
“先等会儿。”许问同样压低了声音,对着他摇了摇头。
另一边,岑小衣微微一笑,正要开口,突然被刘胡子指了一下:“后生,哪个是你送的”
长得好就是好,这才说了两句话呢,就被大人另眼相看了……好些考生羡慕地看着岑小衣,在心里嘀咕。
“区区礼物不成敬意,重在学生对座师的一片真心。”岑小衣也笑了,他快步走到自己的那个大件旁边,“此物乃学生亲手打造,每锯下一锯、凿下一凿,都要在心里默念座师以及大师的名字。”
“嗯哼。”刘胡子被重重地拍了一记马屁,眯起了眼睛。他踱着步子走到那东西旁边,抬头去看。
孙博然紧紧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一幅尊师重道、万事我师父说了算的样子。
岑小衣看他一眼,抿了抿嘴。
“这么大件。”刘胡子以手遮眼,嘀咕说。
这东西的确是大,刘胡子在老人里算是身材高大的了,但这东西比他的个子还要高,约摸有两米左右,横幅略窄一点,大概一米二,但看那厚度也能看出是折叠起来的。
许问隔着麻布扫了一眼,大概猜出这是什么了。
“学生一片心意,请大师笑纳。”岑小衣低头行礼,接着退后一步,用力一拉系绳的绳头,麻绳像长蛇一样在天空中飞
175 送礼,送祸?
人群瞬间混乱。
很多人都开始往前挤,想要首先打开自己的贺礼,把它呈现给刘胡子看。
这里东西这么多,迟了就被人家的盖住了,根本显不出来!
还好有捕快守在旁边,立刻冲上去维持秩序,好容易让考生们重新排成了队伍,一个个地进去。
在这整个过程里,刘胡子就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完全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现在要上去吗”齐坤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箱子,小声问许问。
明明许问的年纪比他还小,但不知为何,他就把许问当成主心骨、可以拿主意的那个人了。
“再等等。”许问没看那些人,目光一直停留在刘胡子师徒身上。
“……嗯。”齐坤明显有些不安,但还是答应了下来,没有急着上前。
队伍重新排好之后,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考生,留着一把漂亮的长须。他轻拂长须,尽可能从容淡定地走上前去,向着孙博然一拱手:“座师……”
他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刘胡子打断:“你是来给我祝寿的还是来找他的”
“呃……”这考生有点懵。
“东西呢”刘胡子也不理他,追问道。
这讨要礼物的样子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那考生懵然看向孙博然,然而他就叉着手站在旁边,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
考生只好闭嘴,忐忑上前,找到自己的那个箱子把它掀开。
里面装的是一座木雕的佛像,本身是用下六木的松木雕刻的,但是表面嵌满了八宝,黄金琉璃、宝石珍珠镶得琳琅满目,在阳光下耀眼生花。
松木不值钱,但这些镶嵌上去的宝物价值可真不低。
那个考生佛像在手,心就像是已经定下来了一样,笑意盈满面庞。
“刘大师,愿这尊普贤菩萨佑您福寿延年,松柏长青!”后面这八个字他说得有点生硬,明显是死记硬背下来的。
刘胡子接过佛像端祥了一下,突然嗤了一声:“这雕工简直不堪入目!”
他直言不讳,那考生瞬间尴尬,旁边其他挨得近一点的考生也都暗暗笑了起来。
就算有八宝镶嵌掩饰,仍然能看得出来这佛像雕工之粗糙拙劣,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个人形,说是普贤就很强行了。
“大师教训得是。”考生尴尬陪笑,“不过您看这嵌工,应当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他指着佛像上的各色金玉宝石,几乎都已经不算是暗示了。刘胡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把这佛像放回箱子里,收到一边,这考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接下来,其他考生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去介绍自己的礼物。
这种时候想要在刘胡子和孙博然面前露脸的,准备的礼物通常都很有一手。
它们大体就是两个方向,或者像岑小衣这样繁复豪华、手艺高超,完全不像是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拿出来的;要么就像后面这考生这样的,另出蹊径,实实在在地是在“送礼”。
刘胡子一直在催促,但每一件他都看得很认真。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么紧急的情况、这么苛刻的条件下拿出足够漂亮的作品的。
二十多个人之后,送上的礼物就明显没前面那些光鲜了。但敢于抢在众人头里的,也都是些拿得出手的东西。
不过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所有人都打听了孙博然的风格喜好,做出来的东西都很大,走的全是堂皇华丽风格,就没一个不是的。
刘胡子嘿嘿笑了两声,转头去看自己的徒弟,孙博然低着头一声不吭。
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渐渐没之前那么积极了。
176 本心
孙博然的手停住,考生们的心刹那间悬了起来,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刘胡子从马扎上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一个箱子旁边,低头往里看。
里面华丽的龙纹鎏着金粉,在阳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让刘胡子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我都搞不清楚了,这到底是我过寿,还是他孙博然过寿。”刘胡子冷言轻语,话里带着明显的讥讽。
无数道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孙博然,孙博然苦笑着,向师父拱手道:“是徒儿不好……”
“你不好在哪里”刘胡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怪你当上了朝廷大官,还当了劳什子主考官,这些大的小的都要看你的脸色行事”
他望向垃圾场外面缩得像鹌鹑一样的考生们,一指那些堆得大大小小的箱子:“老头子住锅响巷,我就问你们,锅响巷哪间屋子有这么大地方可以放这么多东西”
“老头子一辈子住在桐和府没出去过,打的全是街里乡亲天天要用的家什,这些什么龙啊凤啊屏风啊隔扇啊,我见都没见过。送这些给我,有个卵子用”刘胡子重重一拍岑小衣那扇屏风,下六木很轻,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险些被推倒。
考生们低着头不说话,但放眼看过去,好几个人脸上都写着“我怎么知道你喜欢什么”。
“你们是觉得老头子就是一个快入土的老货,又不出名,要不是仗着一个好徒弟鸡犬升天,谁知道你是谁”刘胡子一眼看出他们的想法,说得非常刻薄。
“我呸!”刘胡子看着他们的表情,重重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像是一颗钉子扎进了土里一样,溅起了一片尘土。
“也想想你们的身份!什么徒工试,什么百工试,说到底你们都还是匠人!匠人就要有匠人的本份,做东西知道,连主家要什么都没搞清楚,做个屁的做!”
刘胡子年纪虽大,但中气十足,声音虽然像破锣一样,但重重敲响在每个人的耳边,甚至有些痛心疾首。
“问问你们自己,在听到孙博然要你们送礼的时候,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终于有个机会可以拍主考官的马屁了终于有机会在主考官面前露露脸了”刘胡子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问道,“还是本着一个匠人的心,好好地、踏踏实实地去做一件东西”
考生们彻底没有了话语。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或者认同刘胡子的话,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觉得他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主考官发话要收礼,他们这些做考生的就是人在屋檐下,当然得好好低头了。
但许问却抬起了头,紧紧地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老人,看着他痛心到扭曲的表情,看着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也看见了他身后孙博然蠕动的嘴唇与脸上的震动。
许问突然发现,在此之前,他的心也不是不浮躁的。
甚至因为从另一个世界获得的优势,他在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会情不自禁的带上一些优越感,有一些居高临下的态度。
但刘胡子这几句话,却像是一记重锤,直接把他从云端砸进了地上,让他开始重新审视与思考一些东西。
“朝廷开百工试,这是好事。”刘胡子声音渐低,比之前平和了一些。
“我年轻时候哪想得到,我们这种手艺人,竟然也有了当官的机会,能出人头地了。但是当了官,就不是手艺人了吗除了手艺,我们还会什么”
刘胡子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先别说朝廷只取少数人,就算这少数人当了
177 这个留下
岑小衣这一顿操作可真是太绝了。
刘胡子一通怒骂,首当其冲的其实就是岑小衣。
刘胡子要收寿礼有一半是被邓知府强迫的,邓知府说得再冠冕堂皇,背后为了谁是不言即明的事。
岑小衣通过邓知府走关系,想提前在孙博然和这么多考生面前露脸,算是这件事的主要祸因。
而他做出的那扇屏风完全不顾刘胡子的喜好与需求,装饰性大于功能性,个大没地放,设计风格富贵堂皇,跟孙博然从刘胡子那里学去的截然相反。
刘胡子骂出去的话,可以说字字句句都是针对着他来的,他根本百口莫辩。
结果岑小衣倒好,既然辩不明就不辩了。
他直接爽快地道歉,完全顺着刘胡子的话说,仿佛真的理解了他话里的含义,态度非常真诚,一点迂回也没有。
如果不是许问因为之前的那些事情对他心存定见,也要真的相信他被一棒打醒,真心悔悟了。
对于刘胡子这样的人来说,不解释比解释是优秀一百倍的处理方式。
然后岑小衣说完话,转身就走,不留给刘胡子继续追问的机会,也让自己的再次亮眼令人印象深刻。
果然,刘胡子注视着他的背影,表情有了些变化。
“这小子……虽然有点误入歧途,但还算有救。”他转头对孙博然说。
孙博然收回目光,也点了点头。
真的厉害。
那边对话声音虽然不大,但还能是让人听得清楚的。许问低下头,在心里又重复了一次。
岑小衣一走,刘胡子也有些意兴阑珊了。
他扶着孙博然的手,坐回到自己的马扎上,挥手道:“行了,没劲,都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吧。老头子活了九十岁,从来没收过礼,现在也不想收!”
说着他指了指刚才帮岑小衣搬东西的两个捕快,“这扇屏风,你们给他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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