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短篇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叶细细
你看到她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眼神飞一样从你脸上滑过,“和以往一样好,小姐。”她垂下眼,僵硬地回答。
你继续喝汤。
昨晚,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昨晚睡得不太好,我听到老鼠在刨桌子,唔。”你俯下身,装出检查桌腿的样子,“或许,你该来看看。”
“我每天打扫房子,这里不会有老鼠,小姐。”
“在这里!”桌子由樱桃木制成,你轻易便用指甲在桌角留下几道划痕。
“我想你一定看错了,小姐。”尽管这么说,她还是走了过来。
“你瞧。”你指给她看,她弯下腰,脸凑上前。现在你可以很近地看清楚她的每一丝表情了,“你昨晚出去了?”你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明显的慌乱,印证了你的猜想,而她的否认更让你确定了这点,她昨晚在送走灰发男人后离开了房子,而乔凡内进来的时候,她根本不在房子里!
“不,不,没有,小姐。我没有,大人不允许我离开房子。”
你困惑地说:“真奇怪呀,天快亮的时候,我起床去盥洗室,听到楼下有开门的声音。”
“不,那不是我。”她飞快直起身,像躲开什么似的往后退了两步,“桌子上也没有老鼠的气味。你一定是听错了,大人说过,你神经不大对,他要我小心你说的话。小姐,你看太多书,什么也不做,神经一准出了问题。”
神经出了问题?你简直想嘲笑她,如果她了解你,一定会明白神经过度紧张的人是她自己。
“也许我做梦了。你会做梦吗?”
“是的,小姐。不,我是说,我不做梦。”
你在餐椅上坐好,慢慢喝完剩下的汤。
夜里,你躺在床上,把乔凡内的戒指握在手心,闭上眼为他,同时也为自己祈祷,你祈祷灰发男人不要出现,你祈祷自己能早点儿见到乔凡内,祈祷他带你离开。
第二天,灰发男人没有出现,乔凡内也一样。第叁天也一样。第四天,你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心害怕,你害怕自己的祈祷并不能帮助他打败敌人,害怕乔凡内再也不会出现,害怕灰发男人已经用枪将他杀死。恐惧再一次降临,想到爱人已经孤独地死在遥远的某处,你哭了起来。
“小姐,该起床了。”女佣走进来,拉开窗帘。
“不,别拉开它!”你叫道,你的心害怕面对真相,就像怀揣秘密的人害怕阳光。
女佣回头,奇怪地看了你一眼,还是照自己的意志,拉开了窗帘。
太阳毫不留情地照进来,你把头埋进被单里。
“不!”
“你在说什么?小姐?”
你浑身发抖。为什么她要像报时一样每天准点过来,告诉你又一晚过去了。
“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小姐,我来是想说,你得自个儿待着。今天我要外出。这叁天,没有人送面包过来,我得自个儿到市场上去。早餐留在桌上,中午之前我会回来。”
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说什么?”
“我要出去,小姐,没有面包,送食物的人没有来。当然,我会锁好门,你最好待在房间里,别想着耍把戏。想想你上回吃的苦头,小姐。”
在向她保证你会安静待着之后,她走开了。你听着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等它完全安静下来。你知道女佣已经离开了这座房子,现在,此刻,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你走到露台上向下张望,一年前,你试图从这儿跳下去,一条腿刚翻越围栏,就被女佣发现了,她将你拽下来,锁进卧室里。这次逃跑失败的代价是灰发男人让你尝到了马鞭抽打胸脯的滋味。
露台在二楼,距离地面不算太高,可如果我摔下去,一定会摔断腿的,那样我就再也不能骑马了。你放弃了跳下去的念头,沿着楼梯,走到一楼。大厅昏暗,几扇窗户都被木板从外面封死了,光线从几道狭小的缝隙里钻进来,除了阳光,连猫咪也不能从那样狭小的缝隙里挤出去。你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寻找一切可能帮你逃走的东西。一刻钟后,仍旧一无所获。女佣把所有能上锁的房门都锁上了。
怀着失败的沮丧,你回到楼上,夏日的阳光明亮照耀,你看到了她留在桌上的早餐,以及餐桌下面,靠近桌脚的地方,一把她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削皮小刀。
大门被打开的吱嘎声惊动了你,你拾起那把刀,飞快跑回到卧室床上。要是灰发男人走进来,我就这用把刀杀死他。你感到自己握着刀柄的手在发抖,你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甚至没有留意来人的脚步声。
等他打开门,你才看到了那张脸,你朝思暮想的脸,乔凡内的脸。
十日谈(短篇集) 狂野西部(十六)
“安娜。”他开口了,话音还没落下,你就扑进了他怀里。幸福的感觉充盈全身,好像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夜晚,他在你心里引燃激情的夜晚。
“我一直在想你。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你告诉他,又取下手上的戒指给他看,“这四天里,我吻了它七次。我以为你再也并不会来了。”
他略微低头,吻落在你额头,“我承诺过的,安娜。”他的嘴唇冰凉,你打了个寒颤,自他怀中仰起头,仔细端详他的脸,他的面颊有些苍白,眼神透出些伤感。发生了什么?
“你的手?”你看到他垂落在身侧的左手,被一块白色衬布包裹着,“你受伤了?”
“被虫子咬了一口。”他轻描淡写地回应,“听着,安娜,我有一个消息——”
你等他说下去,他望着你的眼睛,忽的住了口,转而问你:“安娜,你不好奇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他的话提醒了你,你有好多疑问,“我一直在想,你难道有这里的钥匙吗?可是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女佣去了哪里。”
“钥匙?没有。”他笑着解释,“只是一些小把戏。不过支开女佣倒是花费了我一点儿精力。”
“说说看,我想知道,你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快告诉我吧,这些天我一直为你担心呢。”你挽着他的胳膊,拉着他走到餐桌旁坐下。
“女佣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儿子,我给了他一点儿小钱,几颗糖果,叫他那天晚上这儿来。”
原来是这样,他多聪明呀!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见你,你崇拜起他来,禁不住捧过他那只受伤的手,把脸凑上去轻轻蹭着,蓦地,那上面的烟草味儿让你惊醒过来,“那他呢?那个男人,灰头发的,他在哪里?你杀死他了吗?”
“还没有。他躲起来了。”躲起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躲起来?”
“因为他害怕灰蛇。他叫我这个不知名的异国杀手前去帮他除掉灰蛇,就像我承诺过的,我做到了。这是为了复仇。”
“你做到啦,太好了!”你真心为他高兴。
“没错,我运气不错,只受了点小伤。”他拿手背抚摸你的脸,你把脸贴得更紧。
“就像他说的,灰蛇到处打洞,手下几波牛仔分散居住,我没有杀光他们所有人,另外还透露了灰发男人的踪迹给其中几个人。这几天他们到处找他,所以他不得不躲起来了。”
灰发男人会躲起来,这是你不曾想到的。“我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胆小鬼,我一直都很害怕他。”
“哈,他的残忍非比常人,可他太爱虚张声势了,这是他的弱点。”
“你把他耍的团团转,他就像个小丑!我想我不会害怕他了。”乔凡内,你的爱人,他的聪明越发让你崇拜了,就像所有陷入爱情里的人一样,你只想看着他,赞赏他的一切,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明智那么完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幽默和智慧。
“他不是小丑,安娜。”
“嗯。”你不想否定他的话,你甚至不在乎他说了什么,事实上,看着他,你高兴得只想傻笑。在他面前,你不介意做一个傻瓜。
“小丑给人带去快乐,让人发笑,而他只是伤害你。”
他为什么说到这个?在你最快乐的时刻。你瞪大眼睛,他的手不知不觉从你双手中滑落下来。
“安娜,有一件事,我想我得让你知道,这对你而言是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他把餐椅拖到你身边,“你可以坐到我腿上来吗?我想,如果你是在我怀里听到这些,我也许能帮你……帮你一些。”
他在说什么?尽管不明就里,你还是照做了。后背挨近他的手臂时,你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待坐到他腿上,隔着那层薄薄的棉胚布,你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你脸红了,搂住他的脖子,他的气息,清淡的香气,初春农场上青草的香气,你忍不住想要嗅到更多。
“……安娜。”他微微侧头,避开你,“你在听我说吗?”
你靠在他怀里,羞涩又窘迫,他刚刚说了什么,你完全没有听到。
“马丁反复说着道格镇,我猜那是你告诉他的,他记住了。后来我去了一趟道格镇,得知了你父母的消息,他们死于一场大火,两年前。”
“你说什么?”你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镇上的老人说,看到一群牛仔——”
“不!”泪水狂涌而出,“他们不会!”
他双臂搂紧了你,低头吻你的眼泪,“安娜,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瞧,我看到了什么?小伙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灰发男人的怪腔调。他站在楼梯口,满身沙土,“你出卖了我,还有你,是不是,小婊子?”
乔凡内松开你,站起身,挡在你身前。
“如你所言,不过对于你这样的人物来说,一次出卖,太过仁慈了,不是吗?”
“呵呵,你懂什么是仁慈?我告诉你,仁慈是我没有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把你剁碎扔去喂我的马!”
乔凡内的手移到枪上。
“听着!小伙子,放聪明点儿,我带了人来,十几个人,我的好兄弟,他们就在门口,我知道你的枪法还行,可是等等,你想想看,他们听到枪声会做出什么反应?他们会进来把你和那婊子打成筛子。你们会满身是洞。对的,放下枪。现在听清楚我的话,我要那婊子,她是我的,听懂了吗?”
“她不属于你,我爱她。”
“爱?你爱她?”
“我爱她,我要带她走。在那之前,我要和你决斗。”
“决斗?你以为我会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婊子决斗?她属于我,她身上每一洞都属于我,连鼻孔也不例外,你可以让你告诉你我是怎么干它的。你以为你可以爱她?她十五岁就被我肏成了婊子,去看看她的奶子,去看看——”
你从乔凡内身后走出来,泪水已经干了,紧绷在脸上,“你要我吗?”你问,感觉那声音沙哑,平静的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是的,到爹地这儿来,宝贝。你有没有出卖我?他妈的,我不在乎,听到了吗?过来。”
他真滑稽,他怎么能这样,一边叫我宝贝,一边把我当成婊子,同时又折磨我,杀死我的父母?他是恶魔,一个真正的恶魔。
你转身朝卧室走去。
“你去哪儿?”他像蠢牛似的发问。
你回头,对他微笑,“我到卧室去,你要过来吗?”
“哈哈!”他大笑,“去吧,去拿几件衣服。瞧,这就是女人,女人不需要爱,只要一天肏她几回,她就会变成你的婊子。小伙子,你是个傻瓜,傻瓜才会爱一个女人,你爱她?哈哈,哈哈——”
你拿着那把刀回来的时候,他正张着嘴巴,发出愚蠢狂妄的笑声,自大狂的笑声。你向他走去,乔凡内似乎叫了你一声,你却什么都听不到了,世界变得寂静,如午夜之时的墓地。刀子捅进他肚子里,像热刀切黄油般顺滑。
你抬头看他的脸,他还在笑,胡须颤抖了一下,又一下,接着,他的笑容凝固了。
我要杀了他,这是唯一清晰的念头。你用力插进去。他的手开始挥舞,一只手掐紧了你肩膀的皮肉。
你感觉不到痛,更加用力地捅他,你发现他一点儿都不强壮,他的肚子软得像绵羊。他一直把你当成绵羊,他恐吓你,吓唬你,好让你更害怕他。他让你心里满是畏惧。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砰的一声闷响,他庞大的身躯向后倒去。乔凡内扔掉被打穿的靠枕,将你拦腰抱进怀里。他很快的走进卧室,扯落窗帘,裹住你的身体。你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昏了过去。
十日谈(短篇集) 狂野西部(完)
完全清醒时,你正侧坐在马上,背后是乔凡内温暖的怀抱,他一手拥着你,一手握着马鞭,扬起落下,抽打得马腹噗噗作响。
马儿跑得飞快,风呼呼的刮过面颊,你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手中没有刀,手心干干净净。仿佛刚刚发生的那一切不过是个噩梦。
“我做了什么?为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安娜。”
他多么温柔啊,一定是他把我手上的血擦干净了。
“他死了,是吗?”你问,扭头去看他的脸。
他点了点头。
压在心里的石头消失了,那种闷闷的,让你窒息,让你头昏脑涨的感觉消散了,你呼出一口气,问:“我们去哪儿?”
“看那边。”他指向前方,“你的家。”
农场上荒草丛生,有两只脏兮兮的绵羊卧在杂草中,听到开门的声音,它们伸长脖子,呆呆地看向你们。走近了,你认出它们是呜呜和咪咪,你最爱的两只小羊,它们的皮毛曾经多么洁白,多么柔软,你每天都要为它们刷洗,然后把最新鲜的青草喂给它们,而现在,它们变得那样瘦弱,那样苍老,身上的毛发因为长时间没有修剪,变得长长的,一直拖到地上,背上的毛发则纠结成了块状,尾巴黑乎乎的,几只黑头苍蝇绕着它们飞舞。你挥手赶走苍蝇,唤小羊:“咪咪。呜呜。”它们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你。它们不认识我了,你想。
“它们是你喂大的小羊吗?”乔凡内问,他也蹲下来,伸手去摸它的头。
小羊不耐烦地站起来,咩咩叫了两声,又拿脑袋撒娇似的顶你的胳膊。
“是呀。瞧,它认出我了。”你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涌出眼眶,“我没有家人了,我只有小羊了。”远处,你曾经居住的房子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头支架,支架下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乔凡内环住你,你的头靠在他怀里,心里感到悲伤又同时感受到幸福。
“你想为他们安葬吗?”
“不。”你摇头,“我妈妈很喜欢这片农场,她一直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每天喂马,给羊接生,清洗动物们住的农舍,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农场上,我想,她愿意睡在这里。让这些活下来的动物陪着她。”
你再次抚摸小羊的头,回忆起童年时和它们朝夕作伴的日子。那时你太小,没有朋友,就把小羊当作朋友,你对它们说话,跟它们做游戏。后来你长大一些,妈妈送给你一只小马,你不再和小羊玩游戏,每天骑着马儿在草场上自由自在地驰骋,再后来,你会骑着马到镇上的市场买蔬果,人人都回头看你,他们说你像公主一样漂亮,你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女孩,你觉得自己会永远快乐,长大后变成真正的公主,和王子一起骑着马儿飞进城堡里。
“爱米莉亚。”你转头,对乔凡内说,“我的名字是爱米莉亚。”
他站起身,牵过你的手,“我更愿意叫你安娜,这是你为自己取的名字,不是吗?”
“是的,我不再是爱米莉亚了。”你踮起脚,想要亲吻他,他低头,吻在你眼睛上。我多快活呀。你笑起来,心里甜蜜又幸福,就像是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
你由他抱上马鞍,这匹马比你童年时拥有的那匹小马高大得多,也强壮得多。它跑得飞快,很快便远离了农场,远离了道格镇,风吹起沙尘,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上,滚动着幽灵一般的风滚草,它们仿佛永远不知道疲倦,就像那些幸福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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